《那个赛博极客总在计算爱》玉磨

24、复生4

　　厉狮纶像只绵羊一样本分，待在赫菲斯本部整一周。窝在办公室和卧房里。
　　拒接任务，冷落投资，不主动联系任何人。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孤身的环境让他从清早到午夜思维奔逸。从暖白阳光里温软白净的小脸，到附着冷金属、轮廓分明的脸，在脑海里交替闪烁。
　　他相信方寒山说的话，吉岁的加入是他这个少主的安排。
　　而他也清醒地认知到，在目前的任务计划中，没有插入第四个人的必要。方寒山隐瞒了很重要的事。

　　几度烦躁。于是到本部地下一层的训练场所，与智能机器人格斗了一下午。大汗淋漓之后，赤着上身回到房间，在沙发上仰头假寐。
　　下一秒有人敲门，通知他对地下一层三台机器人的损坏进行相应赔偿。

　　没好气地送走“债主”，厉狮纶一拳揍进沙袋，乱拳打出棉花，一头栽回沙发里，一只手将头发揉成一团乱丝。
　　这么些时间，他仍没有得到方寒山的信任。
　　天花板与四壁的LED灯条分割出几何棱角，游走冷蓝和殷红的光，游过他的肩膀、斜方肌，和疲惫的半张脸……

　　人体监测系统照例播报肾上腺素与多巴胺分泌过量，并从通风口传送来安眠药。
　　他没有接，索性抱起衣服走进浴室，打开冷水。
　　感应门缓缓关上，夹断最后一丝光线。

　　-
　　天上的云是薄薄的灰白，像一团破败的雀羽。
　　马路上飙过黑色机车，方寒山碾下油门，进入主城区的拱形测速门。银色钢铁闪烁黄灯，提醒即将超速。

　　一路上全息方块不停发出警报——来自厉狮纶的未接通讯已积攒了十来个。
　　他叹了口气，一个回旋漂移，车停在一家酒馆门前，回拨通讯。半分钟后，全息屏幕探出无人接听的提示，又多一桩未接通讯罢了。
　　奇妙的是，这一回拨，对方仿佛中了穴一样，不再发起通讯。

　　看看时间，厉狮纶已迟到四十五分钟。方寒山挑了挑眉，对于这个人还在闹什么别扭并无兴趣。

　　身边的酒馆玻璃窗“叩叩”响了两声：“寒山大人。”
　　他扭头，只见到四字口型。吉岁难得不穿白大褂，换了一身棕灰色调的上衣、麻布马甲，咖啡色工装裤。腰间挂了皮夹，装小型烟雾弹、药水枪、针筒，头发银黑发亮，蓬松微卷。机械眼镜用琥珀色塑料作框，看上去像普通的儿童眼镜。
　　换了常服，像个十几岁的酒馆学徒。

　　方寒山走进酒馆，全息方块仍亮着小小的界面。吉岁毫不掩饰地瞄着全息屏幕上的名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厉狮纶先生是不是……”
　　方寒山收起方块：“不是。”
　　“……还没说是什么。”
　　“先不提他。”方寒山托着下巴看他，“多俐已经拿到稽察局的验尸报告，应该打印了纸质版送到你手上了。”

　　那双墨绿的瞳孔泛起一层光，认真地点点头，将纸质报告铺展开。
　　“目前，尸体的面部、咽喉、手部被检测出强酸，五官尚可辨认，但无法用于全息方块系统中的人脸识别。”
　　“指纹呢？”
　　“酸液腐蚀，稽察局调查科的人，把每一只手指都试过了，解锁失败。全息方块里也许有凶手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那样的话，凶手应该带走方块，”方寒山说，“你曾说，体征指数有两次突变，说明了方块曾发生过两次转让。方块早就不在尼古拉本人身上了。”
　　“那就是凶手找了替罪羊，尼古拉大概只是被顺了个全息方块。”吉岁垂下手，靠在椅背上。

　　目前为止，安德烈并未取消今天的演唱会行程，不像是刚刚丧父。方寒山想，更大的可能，不仅那具尸体非尼古拉本人，全息方块也是凶手有意提供。
　　乌城每天的人口死亡率缓步增加，方寒山并不在意一个陌生人的死。然而在那样巧合的时间点，方寒山与厉狮纶正要离开街区，尸体便从天而降。
　　简直像为他们准备的“惊喜”。

　　“我明白了。吉岁，今天找你，有重要的事需要你参与。”方寒山倾身凑近，黑玉一样的眼睛眯起来，抛了光一样锋利，声音低弱下来，“阿纳斯塔西娅，你知道吗？”
　　吉岁突然欣喜若狂“腾”地站起，好似膝盖装了弹簧：“您知道塔西娅小姐？”
　　……

　　来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如利箭，穿透了他的脑，和他的心。他一时尴尬得不知该捂住哪个，只得缓缓坐下。

　　方寒山捂住了脸。
　　吉岁眼里散发出与安德烈如出一辙的闪亮神色，这是塔西娅的又一个粉丝，他对此毫不惊讶。

　　“我以为您不关注娱乐呢。”是个心里只有公司的无趣男人，吉岁傻笑着，脑海里浮现这样的评价。
　　“你知道今天是她的演唱会？”方寒山敲敲桌子，打断傻笑。
　　“是的是的。”
　　“这就是你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复我工作消息的原因？”

　　吉岁眼神收敛，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正在酝酿撒谎的小孩，悻悻落座，讪笑着抠手指尖：“寒山大人，今天我打算听她的演唱会来着，我向诺斯大人请过假了，您突然要我加班……您不知道她空中车祸那一年我是如何度过的，没有她的音乐我简直——”
　　“哦，那正好，现在就去吧。”方寒山站起，戴上贝雷帽，帽檐低压。
　　吉岁瞪着圆不溜的无辜眼：“演唱会？等等……有任务？”
　　“嗯。事后委托金分你两成。”

　　-
　　方寒山的任务，按照协议，厉狮纶也要跟着才行。
　　吉岁自认完美领会上司的意思，跟随其背后走出酒馆，积极主动掏出视觉共享眼镜和通讯贴，敲下摩斯电码，要求多俐连接厉狮纶的通讯频道。

　　频道转接快速，对面传来厉狮纶阴恻恻的声音：“方寒山呢？”
　　一开口就是跟绑匪要人的味道。

　　“啊，狮纶先生，寒山大人在我旁边，今天我们——”
　　“厉狮纶，要玩迟到你今天就不用来了。”方寒山不知什么时候也连进频道，冷冷地说，“蛇骨还没有人敢不接我的通讯电话，你是第一个。”

　　多俐皱着眉听完一段领导发言，还在折叠床上迷迷糊糊。一大早的，梦里抹茶芥末蔬菜汁混合的绿色环保三明治还没咬到口，就接到频道连接请求。一时起床气上头愤而接通，就听到一众吵闹声，堪比菜市场。
　　学富五车智商二百，也还是有无力的时候。她埋在枕头里哀怨地想。

　　“是我给你打了十个未接通讯，哥。”厉狮纶委屈，“虽然是我先没接你通讯……可你漏了我十个通讯啊。”
　　“我可否理解为你在狡辩？半小时前诺斯向我汇报，人体系统监测你的呼吸频率还是深度睡眠状态，养殖基地的猪都没你睡得好。”
　　“什么？你居然把指纹给他也不给我？”厉狮纶抠到重点，更加委屈。
　　“还记得你今天要干什么吗？”
　　“嘿，协议里写的是听从我的安排。”
　　方寒山差点气笑：“你安排了什么？我洗耳恭听。”

　　这个板脸上司忽然话多得让人措手不及。吉岁听着两个声音交织，忙乱之下捂住双耳。发现通讯器是骨传声模式，声音不讲道理地闯进他无辜的大脑。啊试图让多俐断开频道连接，对面毫无反应。

　　仓库机房，多俐在床上发出细微的鼾声——桌上的音响出声口生生裹了两层抹布。

　　吉岁看着这一切，混乱的三人，和对任务一无所知的自己，深深担忧这笔委托金能否入账……或者需不需要倒贴一笔搞砸赔偿。

　　-
　　演唱会现场人员密集，仿若蚁群，厉狮纶计划自百米开外遥控微型无人机，利用摄像头拍到塔西娅的状态。影像传输至多俐的视觉共享系统，再间接传到方寒山的隐形眼镜。
　　最后由方寒山射击取血，血样过后交给吉岁。

　　与原方案大同小异。方寒山略微失望：“拿到摄像头了？”
　　“比起让小多俐早起，让猫头鹰学会游泳更简单。”厉狮纶顿一顿，买了个关子，“所以用我的隐形眼镜代替，贴在无人机上了。”

　　引擎声接二连三自高空而过，螺旋队列围绕厄舍府大厦，蓝色玻璃映出飞行器的倒影，反射刺目的阳光。

　　厄舍广场人潮人涌，音乐轰鸣。主持人是个混血相，走进舞台的彩带雨，掌声霎时如雷滚滚。
　　演唱会的正主还未出现，已经是这样的景况。

　　方寒山借机械索翻身上了房顶，猫腰，背肌微弓，沿着屋脊一路奔跑，找到视野最好的角度，翻进钟楼的窗户——顶层上锁，极少人上来，十分隐蔽。
　　他扇了扇飞扬的灰尘。

　　从钟楼向下望去，厉狮纶站在人山人海之外，棕红色休闲服，棒球帽遮了半张脸，躲进树荫里操控无人机。
　　VIP区外围，吉岁戴着兜帽隐没在人堆中。方寒山叫他来，正是要将取血的任务交给他。
　　这位小粉丝当然做足了垂死挣扎，最后凭着两成委托金以及方寒山的淫威应下任务。
　　交出任务，正是为了来到这里。
　　见一个人。

　　“你在这。”

　　熟悉的声音。方寒山顿了顿。
　　这股气息和脚步声从刚才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也放任了对方自认为隐蔽的跟踪，将对方引诱到此处。

　　“你好啊，安德烈。”他回身望着少年，“在这里说，可以么？真正的任务。”
　　方寒山过于直白，安德烈的脸上写着措手不及。少年的目光在他侧脸逡巡，确认是否有通讯设备。方寒山光明正大展示空空如也的耳朵。
　　“别担心，没有别人。”方寒山再次看穿他的想法，“我知道你只想找我一人，这不，我替你摆脱了其他人。”

　　安德烈盯着脚下石板，点起一根老式卷烟。烟雾缭绕。方寒山裹起高领，别开了脸。
　　他讨厌烟味。

　　楼下广场传来尖叫——棕色卷发的瘦高女人踩着恨天高登上舞台，连衣短裙勾勒出完美无缺的身材，大大方方地露出两条钛合金义肢。
　　“女士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让我们有请今天的主角，乌拉诺斯城最闪耀的星，阿纳斯塔西娅·贝洛娃！大家掌声迎接她，让她听见你们的欢呼好吗。”
　　不出五分钟，从台前VIP区到场外围得水泄不通，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手幅、爱心牌汇成海潮。

　　安德烈望着舞台：“调查到了吗？塔西娅那段时间的行踪？”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
　　安德烈疑惑。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并非父母亲生，十二岁被领养，至今近十年，而你的父亲尼古拉不只是盖亚公司的老员工，还是股东。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养母，同为盖亚公司的股东，是摩涅莫科技传媒的摇钱树、台柱子。”
　　这些信息，都得益于多利的黑客技能。

　　“可你怎么知道——”
　　“还是不懂？我换个问法吧。”

　　楼下传来尖声欢呼，礼花、氢气球成群飘向天空。空中交警正在清理这些遮挡航线的空中垃圾，要求地面交警维持秩序。

　　安德烈垂下脑袋。

　　“塔西娅就是你的养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