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侯》择桉

11、戍卒

　　该怎么形容崔赢第一眼看到这座城池的感受呢？

　　荒凉、残破、沉重，明明城池中并没有先前战争遗留下来的断胳膊断腿，周围一些被毁坏的建筑已经被修补，但就是给人一种肃穆而冷清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这座城池没有百姓，只有军队，加之刚刚经历了战争，所以变成了这个样子。破损的城墙、缺角的烽燧，这些都需要他们修补，而以后，或许他便需要居住在眼前这个狭小的烽燧里。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个骑兵，现在却是在关隘里做个戍卒，和先前的预想落差太大了。

　　他明明是月试的头名，便要因为家世被这般丢到前线来吗？

　　换了甲胄头盔拿着弓箭跟着新伍长到了烽燧之中，崔赢心头很是不爽，憋屈和烦闷如同火焰一样在心口燃烧，烧得他呼吸粗重。

　　邱虬也不知去了哪里，他被伍长领走时，他还在那边等着，现下这种情况，也不能够立刻去询问他。

　　“这便是我们同伍的新兄弟，叫崔赢。”新伍长名为卢弦，将人领到烽燧后，他帮两边互相介绍道：“这是洪漆，这是黄元，这是陈酒。”

　　崔赢压下心头的不平，朝几个人问好，便在烽燧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几个人也不恼，他们先前被分配到这前线时也很是不忿，但是如今在这里待了月余，也渐渐习惯了；原先驻扎在孟锦关中的戍卒都被杀光了，百姓早几年前便跑了，晋王殿下觉得黄焕郡的戍卒不靠谱，便派了靖西将军来接管孟锦关，自然而然，他们这些靖西将军麾下没多少功劳的普通士兵就被派来做戍卒了。

　　连着修了好几天被毁的城墙和烽燧，还差一点点没修完，如今新加入一个人，修理速度应该会更快。

　　几个人在烽燧中小声聊着天。

　　“也不知我们要在这孟锦关呆多久。”

　　“要看什么时候把这边的防务还回去吧，但是拿到了边关防务权，就真的那么容易还回去？还回去说不定也不要呢，失守了便要问责，普通戍卒哪有咱们靠谱？”

　　“是啊，这边虽然无趣，可好歹算安静，以前那种到处跑的日子现在想起来，我竟是觉得有些累得慌。”

　　“无论怎样，最后不都还是看上面的想法吗？”

　　崔赢望着烽燧外的景色，此时是深冬时节，外间没甚花草，都是树，到处看着都光秃秃的，天空上飞着很多鸟，有叫的有不叫的，倒是比宣威郡的鸟多多了。

　　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城墙内，也是树，再远一些的地方有几座城，由于处于高地，他们看得见，但也看不太清楚。

　　“那边有靖西将军幕府。”一个人忽然凑近，指着一个方向：“靖西将军你知道吗？徐喜，咱这里最大的官。”

　　幕府，他知道什么是幕府，先前在宣威郡有教官讲过，那便是一支军队的最高机构，也可以说是指挥的地方。

　　崔赢侧头去看这个人，他有一双极肿的眼，看起来像铜铃，他记着这个人，先前伍长说他叫黄元。

　　“徐，喜？”

　　“是的，是不是觉得这名字像女孩的名字，咱们家将军可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膀大腰圆！不过他福气好，夫人可是东海郡有名的美人儿。”

　　男人们一说起上司的八卦便没完没了了。

　　什么瞿夫人、邱小妻，什么婢妾外妇，说了一大长串，反正总结下来就是，这靖西将军是个好色的，家里有好几房姬妾，姬妾们生了许多孩子，都在长安城里。

　　这些崔赢都不关心，他只关心一个——

　　“他打仗厉害吗？”

　　“这——”

　　男人们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若说徐喜打仗厉害，可往年他们未驻扎孟锦关时，好几次在荒野中迷路，最后延误战机，可若说徐喜打仗不厉害，去年又是他们和兀牧虏战斗，把兀牧虏打跑的，虽说事后他们复盘过，发现兀牧虏可能是抢够了自己跑的，但是毕竟是上面的军功，倒也不好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

　　“算还可以的吧。”最后是伍长卢弦出来说话：“咱们这些小兵的，就别关注这些问题，不若聊些八卦靠谱。”

　　接着他们又说起了旁的事情。

　　比如哪个校尉被哪个校尉绿了，又比如去年哪个都尉新得了麟儿，再比如哪个都尉的女儿和另一个都尉和离了然后嫁给了那个都尉的对头——

　　崔赢默默地听着，没再插嘴。

　　窗外月亮悬挂于荒野之上，夜空深邃，间或有几声狼嚎从更远的丘陵中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修缮和戍守中度过，除了年节时吃得稍微好了点，其余时候没什么区别。

　　崔赢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说话了。

　　旁的四个人似乎是聊得太多没甚聊了，便来问他问题。

　　年岁，家世，过往，几乎快被掏空，只是四个人听到崔赢未曾婚配时都很惊讶。

　　“未曾婚配怎么会让你来从军的？”

　　没等崔赢回答，另一个人便自然而然接上了。

　　“他才十六，他不是说他十五的时候从军，没嫁娶不是很正常？”

　　“对啊，而且他父母都没了，谁操心这些啊。”

　　“不对啊，父母没了就更不应该让他来了，这是家里的独苗苗啊。”

　　“我自己来的。”崔赢慢慢解释：“我不会种田，小时候我阿父教我种田，我阿父、我阿母、我，我们一人一块地，最后就我种的没长成。”

　　“那可能是地的问题啊，换一块呢？”

　　“也怀疑过是地的问题，但来年我和我一个邻居家的弟弟一同种，同一块地，他的长得极好，我种的依旧没长成，后来我家便觉得，可能不是地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我不适合种田。”

　　“怪了怪了，你可按照时序浇水种地？”

　　“和我阿父阿母一起。”

　　“那种不了地也还可以打猎啊？”

　　“我本来就是打猎而生，但是我打猎的山被人买了，其他山又离得远，所以我就从军了。”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被老天爷逼着走上这条路的，但凡有一丝生机，也不会和咱认识，我也算是被逼着从军吧，毕竟我——”

　　“哎呦呦别讲你那老掉牙的故事了，洪老狗你都讲多少遍了，不就是你是家中幼子没有多少家业为了妻子出来挣功业吗，瞧瞧你现在的悲惨样子，功业没挣着，孩子以后也不认得你，说不得哪天死了，妻便也改嫁了。”

　　“黄元，你这家伙，你妻改嫁了你别来咒我，再说不是你自己成全的你妻和那男人吗？你自己有什么好悲伤的，和离书还能是我逼你签的吗？”

　　陈酒凑到崔赢这边来说小话：“黄元当初不喜欢他妻，但是他家里看中了，两人便成婚了，后来黄元从军前给了他妻和离书，前些年听说他妻改嫁给自家表哥了，这家伙又开始后悔。”

　　崔赢不解：“悔什么？”

　　“是啊，悔什么！”陈酒笑：“自己的选择嘛。”

　　黄元极为生气：“你和一个毛头小子瞎说什么呢？他都没有妻！”

　　崔赢瞥他一眼：“那你不也没有？”

　　黄元快被气死了，恰巧这时轮到他戍守，他气冲冲地站起来，直接冲出去替伍长了；不多时，卢弦回来，话头又转到了卢弦身上。

　　“咱们伍长才惨，他原是为了救他的父亲才从军的，咱们刚入伍的时候不是有一笔钱吗，咱们伍长便拿着那笔钱去救他的父亲，可是他父亲只不过坚持了两天便没了，他甚至没多少时间埋葬他的父亲，只匆匆处理了后事便入了军伍。”

　　“那伍长真的挺惨的。”崔赢感慨。

　　“你也惨啊。”卢弦道：“我在你这般大的年纪，还在上巳节上和堂兄弟一起打听哪家的姑娘好看呢，看看你，你都到咱们这地方来呆着了。”

　　这伍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小嘴都和抹了蜜一样“甜”。

　　“打听有什么用，你不也是旷夫一个？”

　　“嘿，你小子——”第一日崔赢来时那样子，他还觉着这是个需要保护的少言少年郎，没想到这些日子，这孩子真是演都不演了。

　　“我怎么，我说的是实话。”

　　“怪道你被分到咱们这来当戍卒，铁定是得罪人了。”洪漆也道，要他说他自己年轻时候还是要情面的，哪像这小子一般：“咱们都是苦命人。”

　　“我才不苦呢，我命定是好的。”崔赢道：“咱又不可能在这一辈子，靖西将军好歹也是将军，他便真愿意在这里待一辈子？”

　　“将军和咱们可不一样，将军不想待在这里那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换个倒霉的过来替他便是，只有咱啊，只有咱真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陈酒道：“就是不知道是长的一辈子，还是短的一辈子。”

　　崔赢点点头：“靖西将军那般惜命的人，必定不会一直在这里待着。”

　　毕竟迷路一次还可以说是意外，迷路好几次，那就有点名堂了。当然，他迷路好几次都还是靖西将军，从这点来说，这背后的名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