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侯》择桉

8、头名

　　“昨日那月试，你们觉着这次谁能拿那头名？”

　　“头名？这谁能确定，不过我听说二屯的屯长石留是个厉害的，他家世据说也极好，多半便是他吧。”

　　“石留吗？我不觉得是他，昨日下午时分，我亲眼见着崔赢和石留一同测试，瞧那情状，崔赢倒要更强些。”

　　“不可能！我听说崔赢才十六岁，怎可能比石屯长更强？”

　　“便就是比石屯长强，若非崔赢有材力，教官们又怎会那般喜欢他，在我们屯，回回崔赢都被点到前面去做示范，我现在已是习惯被这么个毛头小子骑在头上了。”

　　募士们闲聊着前往校场。

　　昨日月试虽不知其他人情况，但是他们自己什么实力他们心里其实都有数，自然而然地，也能知晓自己和强者的差距。

　　“我昨日看见那十六岁的小孩将石锁扛起来时，便知道他此次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我虽做惯农活，是家里力气最大的人，但那样巨大一个石锁，我也是搬不动的，也不知崔赢是如何练就如此神力的。”

　　“或许是天生就有，我听说有些人刚出生便十分有力气，这便是老天爷赏饭吃吧？”

　　“但有如此大力士，十里八乡又怎会不知，我也是青松县的，我便不曾听说过崔赢。”

　　“谣言也不可信，先前不还有人瞎传崔赢杀过人吗？传谣言的人也不动动脑子，崔赢若真这样做了，压根选不进募士来。”

　　“你说得对，还不若让我和他打一架较量较量，我和石屯长比划过，我胜不了石屯长，若我胜了他，那便是他不如石屯长。”

　　说话间集合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募士们自觉压低了声音，更小声地交谈。

　　隔壁校场服义务兵役的新卒们频频往募士们这边看，虽说三曲和他们不在一处训练，但到底没有完全隔绝；隔壁曲发生的各种事情他们都有所耳闻，诸如崔赢，诸如月试，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曲传闲话的速度还快些——

　　便有游手好闲的人提前设了赌局，赌对面的头名是谁。

　　因着崔赢膨胀的名气，他以1.01：1的赔率位列最低位，石留和他并列低……事实上设置这个赌局的人心里有数，石留的实力他很清楚，崔赢经常被教官挂在嘴边，虽说不一定能比得过石留，但应当也在前列。

　　只不过参与赌局的新卒们似乎并不这样想。

　　一部分人觉得崔赢名气太大年龄太小，多半名不副实，且他得罪了教官，必定没办法得第一名，一部分人觉得石留没什么名气，估计也没什么实力；一时间参与的新卒们都选了别人，有的选了行路时的队率屯长，有的选了熟悉的同乡，还有人选了自家亲戚——

　　选择赔率最低的二位的竟是最少。

　　庄家估了一下到手的钱，哪怕大部分人没有参加赌局，他都赚了许多了。

　　接下来等得便是结果揭晓的时候。

　　……

　　大庆朝的“放榜”和前世的彩票中奖完全不同，最精彩的重头戏并没有放在最后，反而放在了最前面。

　　略显寒冷的清晨，吹一口气都能形成一股烟的时候，崔赢站在一排排和他身着一样衣服的募士中，听韩公乘在最前方大声说话。

　　他的嗓门和他第一次来教他们时一样大，扯得如同锣鼓响：“三曲一屯二队二伍，青松县崔赢，门门殊程，六门为最，弓骑兵——”

　　奇怪的是，这一次崔赢竟然不觉得瘸子教官吵。

　　他只觉得这声音真不错，这个校场乃至隔壁校场的士卒们应当都听见了他的伟大成绩，心头应该又嫉妒又羡慕的。

　　他看见前几排好几个人微微侧头往他这个方向看，更甚至还有直接回转过头的——

　　他还听见了旁边校场有人在大声叫好！

　　心头的得意和嘴角的笑容一同溢出来，他微抬着下巴看站在最前方的瘸子教官，开心极了。

　　这时候就该大声说出前世那句知名的话——无敌，是多么寂寞！

　　就是这无敌的时间有点短，他还没高兴几秒呢，就到石榴哥了。

　　“库藏县石留，门门殊程，两门为最，轻骑兵。”

　　承让了，石榴哥。

　　“凤鸾县王礼，门门殊程，一门为最，轻骑兵……青松县邱虬，弓试殊程，戟试、材力试……弓弩兵……”

　　崔赢的兴奋和得意在漫长的念名环节里消失殆尽，到最后几乎所剩无几，一个人八门试，前面几个都是殊程那还好念，后面的每一门都不尽相同，便也要全部念出来吗？

　　韩师喝了好几口水了，大概也觉得念得口干，那就不能简化一点吗？

　　这从天亮站到天黑，若非他耐力极佳，他便也要学后排那几个人一样各种借力了，隔壁曲都欢呼着去吃饭了，他们还在这站着，韩师难道不知道饭是会冷的吗？这么冷的天吃冷饭，那对肠胃多不好啊。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还是放榜好啊，便捷迅速，像这种念名虽然大大涨了他的知名度，但把一群人圈在这里吃不了饭，太浪费时间——

　　“要能偷遛就好了。”

　　旁边邱虬小声道：“五大板！”

　　“明明是十大板，可算知晓你律法为何不是殊程了。”

　　“那我也不是殿，我刚刚听见一人，弓试为殿，但其他都是上程，也不知他弓试时干嘛去了，明明射箭那么简单。”

　　“可能视力有问题？”

　　“视力是什么意思？”

　　“目力？”

　　“也对，我阿母目力就不好，她总是把我认成我大兄，我大母说她眼睛不好。”

　　月试的唱名一直到天空极黑时才结束，此时篝火已燃，天空的月牙不过极浅一抹，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二伍的五人在朦胧的月色下解决了今天的晚食，王彬像是心脉受损，未曾多言便入屋睡觉，吴达寻了个地方剔牙，丁广也回屋去，把离王彬最远的那个铺位占住。

　　邱虬本也打算回去睡觉的，但他被崔赢拉住了。

　　“我觉着今夜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一同赏月。”

　　“一同赏月？”邱虬十分不解：“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月亮——”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来：“你便看着它你不觉得好看吗？”

　　“那倒是好看的。”

　　“那你还问什么！”

　　“我阿母和我说，月亮上有神仙，不能一直看着月亮，那会惊动神仙，但我觉着神仙住的地方必定是漂亮的，若不漂亮他们早搬家了。”说着他上前一步跪了下来，恭敬地抬手朝着那抹甚至不算月牙的月亮拜了拜。

　　崔赢便蹲在后面看着他动作。

　　邱虬，是个古人，他这样想。

　　他现在，好像也是个古人。

　　崔赢蹲着往前挪了几步，挪到拜月的邱虬身侧，他微侧头看着邱虬，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看向月亮。

　　“邱兄，你知道吗，几千年后，月亮也还是这个月亮。”

　　“那是当然，月亮上有神仙。”邱虬连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黑黢黢的，都是泥灰，他自己摸了一把，嘿嘿一笑：“神仙可是长生不老的，月亮自然也不会变。”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又道：“不对，月亮也是会变的，十五之时它是圆的，像今日它便是弯的，我想这一定和神仙的心情有关，今日它像一把弯刀，那代表神仙很是生气，崔小兄弟，我们还是别再看神仙了吧。”

　　“可这些年来，也就月亮和太阳没有变。”别的什么都变了。

　　邱虬打了个哈欠：“崔小兄弟，我们快回营房睡觉吧，你若想看月亮，明日再来看吧，今日实在是太累了。”

　　“你便先进去吧，我待会儿再进去。”

　　崔赢在营房门口坐了下来。他们这营房修得并不算好，待在里面还能闻到茅草、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当然它的外面也不是很好看，灰黄灰黄的，远远望去就像个方方的泥土包。

　　他从泥土包旁边的土里揪了一根草，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又含在嘴里。

　　月亮并不算亮，但天上也没有多少云，从这边看去，可以看到好远好远地方的天空，他们伍营房门正对的方向是南方，凉州是大庆最西北的州，宣威是西北边关五郡之一，也就是说从这里往南方望过去，那片极远的天空下可能就放着长安城。

　　长安城中的“贵人”们住的肯定不是他这样的土包包，或许他们有亭台楼阁，每日还有大鱼大肉。

　　他又侧过头，看向南的正对面，北方——

　　今年入冬实在有些早了，粮食减产，里正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兀牧虏的日子大抵也不好过；但是兀牧虏可以抢，可里正那般大的年纪，只有可能被抢。

　　教官曾提及边关五郡，宣威是其中之一，那这边又有多边，是否挨着兀牧虏？应当是不挨着的，他过往未曾听说过哪个县被兀牧虏抢了，只听说过扬化郡、全邯郡、黄焕郡被抢过，那么这三个郡就该在宣威郡的西方或者北方，或许是西北方也说不定。

　　那有这三个郡作为缓冲地带，宣威郡其实并不算太危险。

　　日后等他上了战场，只要西北军还在，只要拦住了兀牧虏，那里正他们就没有什么危险。

　　只希望这天气只是乍寒，过几日说不定还要还暖，最希望的是不要下大雪，若草原上牛羊被冻死，那战争必定会开始。

　　崔赢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像吹气球一样将嘴里的草吐掉。

　　他晃进了营房，打了个哈欠，只盼着今晚月明星稀，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