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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Epi.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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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人把他当成松鸡追杀来着么?”科尔曼柔声说,好像在谈论一只被门夹到尾巴的猫咪,“我还以为打猎季节已经过去了。”他戏剧性地转过身来,冲伯兰特眨眨眼,把最后一颗沾着血的弹头丢进威士忌杯里,当啷一响。情报处处长厌恶地皱了皱眉,深灰头发的医生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弯下腰,哼着一首听不出曲调的酒吧小调,重新包扎好男孩的伤口。
“少说话,多工作,科尔曼。”伯兰特冷冷地说,他靠在门框上,正好在灯光圈的外缘。他已经换了衣服,但头发仍是湿答答地紧贴着头皮。医生是十分钟前到的,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要求伯兰特替他付计程车的费用。情报处处长很不情愿地掏了钱,几乎是揪着医生的领子把人拎上二楼。
“……这是亚瑟的房间,对么?”科尔曼突然问道,摸了摸男孩的额头,替他盖好被子。
“什么?”伯兰特心不在焉地反问,把目光从天知道什么地方收了回来。
“我说,这以前是不是你儿子的房间——行了,你没必要回答,我只是随便找点话说说,你这房子阴森得让人害怕……我还记得呢,亚瑟长麻疹的时候我都几乎驻扎在你家了。”科尔曼笑了笑,合上医疗包的搭扣,“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不喜欢怀旧。”对方丢给他一个简短的回答,缩进楼梯间的阴影里,好像要躲避什么。灰头发的医生嘲弄地眯起眼睛,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提着皮包走了出去,顺手关了灯。“那孩子没什么大碍,流了点血,冷透了,还吓坏了,如此而已。”他们在厨房的方桌旁坐下来,科尔曼说,看着伯兰特打开“白马”威士忌的瓶盖,“……所以我用了点抗生素,等他一觉醒来,又能活蹦乱跳了。”
没有回答,伯兰特往两只玻璃杯里各倒了两指高的威士忌,兑上苏打水,把其中一杯推到医生面前。雨还没有停,执拗地敲打着水槽上方的气窗。沉默聚拢过来,久久地浮在桌子上方,却并不让人尴尬,它更像一块旧幕布,常年沿着一条固定的轨道运作,适时升起,适时降下,从不影响舞台效果。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莫里斯。”
“我应该有情绪么,”对方挑了挑眉毛,摇晃着杯里的酒,“我根本不认识那孩子。”
“唔……”医生把鼻子埋进玻璃杯里,发出一个长长的、意味不明的单音节,“作为你的朋友,我猜我应该赞扬你是个好撒玛黎雅人;但作为你的同事,我想说在这‘艰难时世’里,乱捡来路不明的小松鸡回家可不是好事,尤其是,”他停顿了一下,抿了口酒,“尤其是,一只东欧松鸡。”
“你听起来像个中学校长,科尔曼。”
“我不太喜欢‘白马’,太烈了……那男孩看起来像个波兰人,或者捷克人。”
“如果他是一个问题,那他也是我的问题。”
“啧啧啧,多漂亮的台词。”医生在杯子上方盯着他,嘲弄地眯起眼睛,“好了,莫里斯,你搅了我的晚餐,我希望你的壁橱能作出点像样的补偿——我的天,你就只靠软奶酪和干巴巴的沙丁鱼过活么?”他夸张地叫道,向他的朋友挥舞一个罐头。
伯兰特耸了耸肩,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还有茶和威士忌,准确来说。”
***
他感觉到天亮了。
一辆车在转过街拐角的时候打滑了,吱嘎作响。不知何处的水珠滴在不知何处的铁皮上,发出类似指甲敲击玻璃板的声音。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有人用他辨别不出来的语言喊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叫唤一直迟迟不愿回家的狗。
他睁开了眼睛。
窗帘开着,天空晦暗而多云,苍白暗淡的日光洒在地板上,它很旧了,磨损得很严重,几乎成了灰白色。男孩眨了眨眼睛,光线让他觉得不舒服,颅骨里像是填满了棱角尖锐的碎石,稍稍一动就疼痛不已。他低低叫了一声,毛毯缠住了他的手脚,男孩吃力地挣脱了这个温暖的蚕茧,试着坐起来。
“你最好再躺一下,小家伙。”
男孩僵住了,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盯着那个陌生的英国男人。后者合上一本企鹅版的平装书,从门边的一张柳条椅上站起来,“……毕竟有点发烧,科尔曼告诉我。”他补完了这个句子,耸了耸肩。
男孩迷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一个词。
伯兰特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感到无可奈何,“你会说英语吗?”他问,放慢语速,把关键词重复了一遍,“英,语。”
对方舔了舔唇,“会的。”他低声回答,好像在背诵一本难懂的外语教材,“只会……一点点。”
“很好。”伯兰特说,“听着,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乖乖在这里等,别乱跑,别接近门和窗户——我说了,再躺一会儿,小东西。”他伸手按住男孩的肩膀,后者顺从地躺回枕头上,拉过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像要消失在里面。伯兰特随手把书搁在椅子里,关上了门。
他并不打算拜访梅瑟韦尔大街的奶酪铺,毕竟一个请事假的人不应该悠闲地在六处办公楼附近买牛奶。伯兰特绕了两个街区,买了两个沾满糖粉的甜甜圈,他不确定那个卷发的男孩喜欢吃什么,但甜食出错的机率比较低——以前他总是买巧克力威化和甜甜圈来哄亚瑟的。
“……给我儿子的。”他坦然地对那个绑马尾的女店员说,对方理解地露齿一笑,把硬币倒进他手里。
甜食果然没有出错。男孩一言不发地吞下了纸袋里的所有食物。伯兰特看着他把热牛奶喝完,走到房间另一边,拉上了窗帘。“既然你看起来不会马上死去,我应该回去上班了,这个国家克扣工资的手段可是多姿多彩,我最好小心点。”他收拾好空玻璃杯和面包纸袋,俯身弹了一下男孩的额头,“听懂了么,小家伙?”
长着淡色卷发的男孩紧张地舔了舔唇,垂下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许。”
“唔,‘也许’不算是个好回答。”伯兰特耸了耸肩,“建议你再睡一会,我可不想在抗生素上花钱了。”
“先生?”
伯兰特重新推开了门,看着他,挑起了眉毛。
“……我很抱歉。”
“你知道么,在英语世界里,我们通常会说‘谢谢’而不是‘抱歉’。”
门关上了,咔嗒一声轻响。男孩躺了回去,把毯子拉到下巴。
***
秘书看起来等了他很久,一脸的沮丧,“我一早上起码替您挡了上百个电话。”受人尊敬的安娜•塔尔科特小姐说,她在法律上已经满了六十岁,但一直没有人敢称呼她“夫人”,一方面是由于她确实没有结过婚,另一方面,塔尔科特小姐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安娜常常说,只有这种人才能长久地为六处服务。虽然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传统英国女性,穿式样简单的套头毛衣,配着珍珠项链。白发像一堆蓬松的、凝固的泡沫那样囤在头上。她的手指瘦削而纤细,打起电报来快得就像两只患了肌肉抽搐症的蜘蛛。
“如果您回办公室去,您会发现我在您的写字台上放了一份详细的来电目录……首先有两个内线电话,6-A的P.A.和6-C的T.B.;接下来是戈登先生——我真讨厌松垮垮的美国腔,很难听,您说是么——他打了足足三次,似乎是想问你关于预约外交部专员的什么事……”
“安娜?”
“是的,伯兰特先生。”
“我以为您说那份来电目录在我写字台上。”
“是的。”
“那么请让我自己去看,谢谢您……我记得您上星期抱怨说没有茉莉花茶了?”伯兰特摘下帽子,挂到门后的钩子上。
“我让6-A的一个小家伙替我跑了一趟。”
“啊,您总是很会使唤人,安娜。”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在写字台后面坐下来,随手拿起搁在拍纸簿旁边的钢笔。塔尔科特小姐仍然站在那里,不安地捻着自己的绿色毛衣边缘。伯兰特暗自叹了口气,抬起头,“安娜?”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塔尔科特小姐往前跨了一步,好像想抓一只掠过眼前的飞蛾,“我只是,问问。”
“没有。”伯兰特干脆地说,“没有秘密会议,也没有深夜访客……”他想起那个卷发的男孩子,忽然察觉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来路不明就意味着危险,等那孩子好一点,就赶紧把他丢给大使馆,“……是您想太多了,安娜。”
他露出一个坦率的微笑,旋转着手里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