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可能》鹤如

2、02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雨过天晴，天空罕见出现了彩虹。

　　春日的暖阳悬挂在空中，周林芙推开座位旁的窗户，温暖的阳光在顷刻间洒在她的脸颊上。

　　暖洋洋、毛绒绒。

　　她趴在窗户上，深吸口气，随后鼻尖便全留着空气里雨后的那种清新草香味，让人身心顿时感觉放松了不少。

　　上课铃打响，第一节是班主任吴小楠的英语课，她平时都是上来直奔主题的讲课，不浪费一点时间，今天却只是站在讲台上板着脸一言不发，目光不停地在周围的同学脸上扫视着。

　　能看出来——
　　心情不佳。

　　“今天又是谁触了老吴的霉头。”同样也注意到吴小楠的脸色的赵卓远低着头小声地吐槽道。

　　周林芙今天心情不错，她一只手撑着脸颊，朝他看去，半开玩笑地道：“是不是你上课偷吃零食被她发现了？”

　　赵卓远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般看向周林芙。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这还是两人成为同桌以来，她头一次如此耐心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搞得赵卓远有些受宠若惊。

　　平常周林芙都懒得搭理他似的。

　　然而很快，他从周林芙回答的语句里提取出来“上课吃零食”这五个字，顿时感觉头上悬刀，吴小楠等会就会拿着这把刀劈死他。

　　赵卓远一想到这种可能，将自己本来就低着的头又放的更低，如果课桌上此时有个洞，他可能已经将整颗头都放了进去。

　　好在没让他惴惴不安多长的时间，吴小楠已经按捺好将发未发脾气，首先点了劳动委员的名，问了个与“上课吃零食”无关的话题。

　　吴小楠正色道：“方亭，昨天是谁负责值日？”

　　刚巧，周林芙的前排就坐着的劳动委员方亭，她听见自己突然被点名，赶紧站起来，手里还不忘从课桌里抽出值日本一页一页地翻着。

　　随后，她的手指在三月十四日停顿下来，然后渐渐右移，露出了三个字。

　　宋嘉实？

　　宋嘉实平时做事态度认真诚恳，怎么会是他呢？

　　方亭眨眨眼，脸上的神情明显表明了自己对这个答案的不相信。于是她再次翻了日期，又从三月十四日对照到旁边的格子里。

　　里面赫然就摆着三个字，宋嘉实。

　　错不了。

　　吴小楠在漫长的等待中烦躁不已，她语气含着愠怒，重复问道：“到底是谁？”

　　方亭这下确定了，犹豫地小声答道：“……宋嘉实。”

　　“啊？”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戛然而止。

　　这个答案是始料不及的，全班同学，包括吴小楠都不相信自己能听见这个名字，被点名批评。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林芙嘴边的笑容更深，她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脸，一只手转着笔，在旁边事不关己地看戏。

　　外面的阳光已经偏移，从教学楼转角处晒了进来，周林芙靠在窗边，阳光在她脸上斑驳了一道金黄色剪影，长卷发在金黄色的映照下，更是显得蓬松可爱，而且无害。

　　“宋嘉实？他怎么了？”赵卓远听见宋嘉实的名字后，只顾着低头掩饰心虚的模样荡然无存，扒拉着前排的刘齐书就要听八卦。

　　刘齐书转身遮掩着自己的侧脸，小声给赵卓远解释道：“没听见问值日生吗？估计是昨天值日扣分了，扣了老班的工资呗。”

　　“啊？不可能吧？”赵卓远有些犹豫地想了想。

　　宋嘉实平时做事态度认真，性格又好，经常给同学们讲题，在班里人员特别好，大家似乎对他都有些天生的好感。他们刚分班没多久，但班里对他的好评却很多。更别提他还有好成绩加成，上个学期还是全年级第一名。

　　夸张点说，他完美的挑不出一点错。

　　怎么可能会不值日呢？

　　对于这个结果，赵卓远打心眼里不相信，而现下班级里其他的地方也传来细细簌簌的讨论声，夹杂着几句“不可能吧？”“是不是弄错了呀？”

　　大家讨论地热火朝天，但事件的主人公宋嘉实却正巧不在教室里，他今早早自习收了数学作业去秦明石的办公室后，就没再回来。

　　吴小楠自然也听见这个名字。

　　愤怒之间又夹杂着些许惊讶，也许是这个名字带来的震撼冲淡了一些怒气，剩下的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只能被迫收回。

　　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对着方亭说：“方亭，你作为劳动委员，平时也要做好督促和检查工作。”

　　“好。”方亭点点头，没说话。

　　没办法，宋嘉实不在，就只能让她来背这口黑锅。

　　压下了班里坐立不安的气氛，吴小楠思索了下，说：“至于宋嘉实，就罚他做一个星期的值日吧，等会你记得通知他就行。”

　　“嗯。”方亭手里拿着笔在记录本上涂画着，写完后又把记录本放下，自己也坐回凳子上。

　　没有弄好值日这件事，明显被吴小楠重重地拿起，又轻轻地放下。

　　吴小楠却恍若无觉，她见这件事已经耽误了不少的上课时间，招呼大家打开课本翻到上节课末的内容，也将自己腰间的小蜜蜂调大了些音量。

　　周林芙跟同学们一样，都把书摊开，翻到上课的内容。

　　可刚刚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心情却已经明显低落了下来。她上扬的嘴角被收敛，垂着头看着面前的英文课本，掩盖自己不满的神情。

　　她不满意这个结果。

　　西远二中的班级评定包括成绩和卫生纪律两个方面，分科之后的尖子班之间竞争激烈，各种分数之间都互相咬的很紧。

　　这次宋嘉实让班里扣了分，大家心里都有数。下个月的班级评定，一班在年级排名上会有些悬，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学期末校内的总评定和吴小楠作为班主任的荣誉。

　　这些东西，跟学生们没什么关联，但却都跟吴小楠的工资有最直接的关系。

　　平日里吴小楠最在意的事情被一笔带过，若是换作班里其他人，吴小楠肯定得让写一万字检讨，站在教室最后面听课，罚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的值日……

　　总之绝不会这样轻易的揭过。

　　可谁让宋嘉实上学期是第一名。

　　想到这儿，周林芙扯了扯嘴角。

　　讲台上吴小楠已经开始念课文，扩音器传出一口标准英文发音，却让下面的同学开始昏昏欲睡。即便再困，大家却也逼迫着自己强打起精神来听课。

　　周林芙右手拿着笔在课本上涂写，左手却在不经意间垂直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摸到了昨晚在家里被包了一层厚厚纱布的膝盖。

　　很疼，血液里参杂着灰尘沙砾，昨晚酒精触碰的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却又莫名地觉得很值得。

　　现在，她又一次的往下摁，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

　　那里，甚至还没完全结痂。

　　-

　　一到下课的时间，赵卓远便和前排的刘齐书冲去了小卖部。大课间的末尾时间，两人一人拎着一个塑料袋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

　　两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后，话题还停留在宋嘉实做值日那件事。

　　刘齐书拆了包薯片，丢进嘴里便“咔吱咔吱”作响。他碰了碰同桌方亭，将薯片开口冲着她的方向，示意她一起吃，随后道：“方亭，我俩刚刚去小卖部，碰见二班那群人……”

　　还没等他话毕，后排的赵卓远便插嘴道：“他们居然知道我们班被扣了卫生分！”

　　“这不是重点，”刘齐书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卫生部部长就在他们班！”

　　这种能反超一班的好事，想必人家早已经是敲锣打鼓的庆贺过了。

　　方亭反应过来卫生分数和班级评比挂钩一事，顿时感觉压力山大，她哭丧着脸，恹恹道：“你们说老吴不会直接撤了我的职位吧？”

　　“又不是你的错。”刘齐书停下吃薯片的动作，在一旁安慰道：“这件事要追究也是宋嘉实没做好卫生。”

　　赵卓远身体超前探了探，小眼睛里闪出睿智的光芒，小声说：“我说，不会是有人陷害宋嘉实吧？”

　　刘齐书听见他这么说，立即摆摆手：“怎么可能？谁这么无聊。”

　　“但我刚刚听胡韬说的，他昨天是等着宋嘉实值日完一起离开的，走之前的教室明明打扫的干干净净，怎么可能到处是粉笔呢？”他说完后顿了顿，“而且昨天李静也没用粉笔丢几个人吧？”

　　李静是他们班语文老师，一个文学素养比较高的老太太，但平时上课严格，谁要是上课讲话或者开小差，就会得到粉笔丢头的“奖励”。

　　“那难不成，还真是其他班的人搞破坏，想要搞低我们班平均分？”细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语文课后，刘齐书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实在是奸诈。

　　想到这种可能，他顿时义愤填膺起来，空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桌子，声音不自觉放大，“那肯定就是二班那群小子，我说刚刚怎么在小卖部里幸灾乐祸的，原来是学习比不过我们班就来拉低……”

　　话还没说完，他剩下的话被迫暂停收回。

　　因为之前趴在桌上休息的周林芙此时悠悠的起身回头，看了看刘齐书。她目光轻轻地扫了一眼，却已经让刘齐书不知所措的放下了手，语调也不自觉放低了几分，“……我们班的卫生分。”

　　实在是刘齐书看见她这样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

　　周林芙通常来说，不会参与他们的聊天。

　　她为人做事都比较冷淡，与人交往也都是点到为止，在班上规规矩矩地学习，清淡地像没有味道的流水。但她的面容又长得实在是好看，五官像是被精打细磨的雕刻物，一双杏眼镶嵌在其中，精致里透着些灵动，长卷发随着微风晃动，让人心旷神怡。

　　现下她皙白的侧脸因为刚刚趴着时被按压缺氧，让白里透着一丝红，也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看上去软乎乎的。

　　显得就还挺平易近人。

　　不过一想到平白无故的打扰到人家休息，刘齐书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一是愧疚，二是害羞。

　　赵卓远在一旁也看出来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想来也是，刘齐书说话的时候，音量大得像是把吴小楠身上的扩音器都借来用了，整一个就是大嗓门，再加上拍桌子，搞出来的动静确实挺大，非常扰民。

　　他清了清嗓子，强硬的换了个话题，“总之，是不是别人班搞得破坏咱们也不知道，不过昨天呢，我跟刘齐书是一起回的家，还有周林芙，你不是也早早就走了吗，还在讲台前摔了一跤，至少我们三个人是清清白白的。”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周林芙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前排的方亭一听他的分析，幽怨地转身道：“还有我。”

　　“对对对，你还是劳动委员，这事情发生，你也挺倒霉的，跟着被批评一顿。这样分析下来，我们四个是可以彼此信任的，对吧？”

　　“照你这样说，你是怀疑我们班自己人？”刘齐书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打断了赵卓远的自我怀疑，他现在音量自觉地放小了些，静静分析道，“我觉得吧，就是二班的人，你没看见他们在小卖部多得瑟啊？”

　　方亭也点头：“是吧，怎么看都不会是宋嘉实。”

　　“那宋嘉实实惨，平白无故背锅。”赵卓远望了望宋嘉实的空位置，“而且吴小楠问都没问……”

　　“什么？”

　　“没什么。”赵卓远抿了抿嘴，将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收了回去。

　　他只是觉得，吴小楠连问都没问宋嘉实就直接罚扫了他一周，看起来也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喜欢宋嘉实。

　　他们这些普通同学都很相信宋嘉实，班里的大半数的同学认为宋嘉实不会没有认真打扫，而为人师表的吴小楠为什么却不多了解一下呢？

　　-

　　宋嘉实是今天一大早就被秦明石带去数学竞赛那边看场地了，再过两天他就要代表学校的高二数学组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如果他能力突出，或许之后还能去参加省级和国家级的比赛。

　　对学校来说，是一份荣誉，对宋嘉实来说，也是一个能够争取高考保送的好机会。

　　学校方面很看中这个苗子，特地提出要车接车送的载着他去看考场，秦明石作为班上的数学老师，就担任了这项工作。

　　看完考场之后，两人慢悠悠地走出来，秦明石甚至还给考场外给宋嘉实买了杯奶茶，宽慰他别紧张，把这竞赛当作平时在学校月考就行。

　　宋嘉实接过奶茶，看上去有些不太习惯的样子，但还是拿在手里，时不时嘬两口，温和地对老师道了声谢。

　　两人在来回考场的路上就耽误了不少时间，直到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宋嘉实终于回来了。

　　“咚咚咚——”
　　“报告！”

　　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清朗好听的男声，课堂也被迫打断。

　　是宋嘉实敲的教室门。

　　这节课就是语文老师李静的课，李静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的老师，严厉、不讲情面。她在学校资历很老，一般对学生都不会和颜悦色。

　　听见敲门的声音，班里同学都下意识地往教室门望去，李静正在念课文，途中被打断，不满地蹙起眉头。

　　哪个学生上课上了一半还在外面晃，这个时间点才来教室上课？

　　她抬了抬老花镜，待看清楚是宋嘉实后，气又顿时消了一大半，眉头也舒展开来。

　　宋同学温和懂事，上个月还帮她浇了整整一个月办公室里养的花。他上课迟到当然是有正经事情。应该是其他老师让他去办正事，又或者是下课去上了个厕所耽搁了些时间。

　　反正他绝不是会逃课的人。

　　李静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少年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杨树般。他外面套着件和同学一样的蓝白校服，再里面则是件白衬衣，现在还是春日，昼夜温差大，他今早还在衬衣外套了个棕色格子马甲，没来得及脱下。

　　随着走动，校服的两侧朝外展开，衣摆微微拂起，他走过的地方都带起一阵清风。

　　如果忽略掉他手里端着的那杯奶茶……倒确实可以替他找个“上厕所”的理由。

　　没走两步，宋嘉实便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将插着吸管的奶茶搁在课桌右上角，然后翻开语文课本，顺便扫了眼同桌的胡韬把书翻到第几页。

　　但胡韬打从他出现在班级门口时，就有一股呼之欲出的表达欲，急于宣泄出来。他张了几次嘴，又把脸凑到宋嘉实面前，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但最终，又悻悻的撇开。

　　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只是离开了一个上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最终胡韬还是没能忍到下课，嘴巴便已经越过大脑的执行权，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他咳了两声，压低了自己的音量，“宋嘉实，你昨天值日被……”

　　没等胡韬把话说完，李静就抬了抬自己的老花镜，找准目标点，顺手掰了只粉笔，分毫不差的砸中了他的头。

　　全班同学的内心顿时传来进球的庆祝声：恭喜胡韬荣获今天第一位被李老师砸的同学！

　　胡韬反应过来，连忙闭上嘴，垂着头。看上去知错就改，一经警告就老老实实地听课了。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些什么，不动声色地把本子往宋嘉实那边移动了过去。

　　草稿本上还进行着刚刚的话题，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昨天值日你被扣分了！！！

　　宋嘉实偏头不解，满脸疑惑：？

　　胡韬：而且，老班还罚你值日一星期！

　　宋嘉实：好。

　　宋嘉实情绪没什么变化，甚至眼皮都没抬下，反而是李静嘴里念叨的注释被他一字不落地写在了课本上。全程下来，没流露出对这个结果的厌烦和不满，甚至冤屈。

　　一点都没有。

　　这件事情仿佛在他心里没掀起一点涟漪，不过是一件小事。

　　与此同时，胡韬却在旁边急得团团转，见宋嘉实这个反应，更是恨铁不成钢。他继续在草稿本上画了巨大的三个字：好个屁！

　　他是发自真心替好朋友宋嘉实打抱不平，别人不知道宋嘉实有没有好好值日，他作为现场第一目击证人还不知道吗？

　　刚巧两人就坐在教室中央，现下正是给各个方位的同学都表演了一出“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好戏。

　　宋嘉实气定神闲，胡韬张牙舞爪。

　　一出好戏。

　　李静没再忍住课堂被打断的怒气，音量不自觉加大点名：“胡韬，你不愿意学就出去，不要耽误其他同学！都已经高二，今年下半年就马上进入高三，你上课如果还是这个态度，可以申请去普通班。”

　　胡韬见自己又被点名，动静总算是小了些，灰溜溜地低着头道：“李老师，我错了！”

　　中间座位的两位动静如此大，自然也没逃过周林芙的眼睛。

　　不过她这节课全程都留意着看完了这场戏，宋嘉实的表现却是“不尽她意”。

　　怎么能看上去毫不在意呢？

　　一定是装的，对吧？

　　真是——
　　虚伪虚伪虚伪！
　　讨厌讨厌讨厌！

　　她低头，一边在语文课本上标注笔记，一边想着接下来怎么办。

　　-

　　中午放学铃按时响起，方亭像从板凳上弹射出去般，迅速地跑到宋嘉实座位边，完成任务般急切的把罚扫这件事告诉他。

　　“宋嘉实，这一周的值日都需要你负责了……”越到后面，方亭的头就垂得越低，说话的声音也越变越小，更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她才是没有认真打扫的那个人。

　　实在是她这样看上去是恩将仇报。

　　之前她还挺喜欢去问宋嘉实作业题，好几次她听不明白，宋嘉实还会耐心重复的换方法给她讲。

　　上学期自己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有提升，跟宋嘉实脱不开关系的。

　　现在却这样……

　　听见方亭代为下达的“命令”，宋嘉实站了起来，反应了几秒，勾起嘴角，温和笑着应道：“我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

　　窗外茂密的树影婆娑，正斑驳在他的脸颊和白色衬衫上。他全身上下都散发了一种干净和阳光的味道。

　　他站在阳光之下，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的行为。

　　没有愤怒，没有争执，没有委屈，也没有不满。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但摆出的态度，还是让人忍不住相信。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