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说》三水一尘

26、波比说

　　我和阿川，仿佛都陷入了各自失恋的泥沼。

　　他因为雅文和那沉重的现实条件，我因为大黄那仓促而悲剧的结局。

　　我们俩一起颓废着，店里时常静悄悄的，阿川要么对着工具发呆，要么无意识地刷着手机，眼神空洞。

　　我则终日趴在垫子上，连门口经过的行人都懒得抬眼去看，只觉得头顶的天空，日复一日地堆积着厚重的、无法驱散的乌云。

　　日子过得缓慢而黏稠，像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梦魇。

　　然而，时间的河流从不为谁的悲伤停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浪头打了过来，瞬间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阿公像往常一样，饭后戴着老花镜研究他买了几十年的彩票号码。

　　忽然，他拿着彩票和报纸核对的手停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凑得更近，呼吸似乎也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和狂喜的复杂表情，皱纹都仿佛在这一刻被熨平了些。

　　“中……中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拿着彩票的手微微颤抖。

　　阿川和明珠闻声围了过去。

　　经过反复、仔细地核对，确认无疑——阿公真的中奖了！

　　虽然不是足以改变命运的特等奖，但二十万元的奖金，对于我们这个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

　　阿川不吃不喝，埋头苦干两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目。

　　瞬间，家里那积郁了数月的阴霾，仿佛被一道强光悍然劈开！

　　阿公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多年未见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明珠也喜出望外，连连说着“爸，您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阿川先是愣神，随即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轻松，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苦尽甘来的酸涩。

　　连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烈气氛所感染，忍不住站起身，尾巴试探性地摇晃起来，凑到阿公脚边，用头蹭了蹭他。

　　他难得地、开怀大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那一夜，我听到全家人都睡得不安稳，第二天我就跟着他们去兑奖了。

　　彩票店老板拿着阿公的彩票看了好几遍，然后确认地点头，“是了，是了，叔，你可以啊！打这么久，真中了啊！”

　　阿公也是忍不住想笑，但他示意老板低调，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中奖了，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老板秒懂，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具体领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这个金额的奖金你得去这里领，我们店里可兑不了。”

　　阿公拿起纸条，连连谢过老板。

　　我们一行人跟着阿公到纸条上的指定位置，工作人员按照流程办理领奖，一切都很顺利。

　　阿公提供了银行卡账号，奖金几乎是一秒入账的，那叫一个迅速啊。

　　扣完税，十六万元现金实实在在地存入了账户。

　　阿公看着手机上收到的入账信息，整个人有一种洋溢的幸福感。

　　阿川和明珠也是满脸笑意。

　　那天早上我们一家人像沐浴在春风里一样，从内到外都得到了清洁。

　　对比之下，贫穷真的像鼻涕一样黏住人的身心，让人浑浑噩噩。

　　这笔钱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个一度低迷的家庭。

　　它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它解决了一件压在阿川心头最沉重的大事——房子。

　　之前雅文家人提出的婚房要求，像一座大山横亘在那里。

　　现在，首付的钱，似乎突然有了着落。

　　阿川不是没动过念头，是否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雅文？

　　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们已经长达半年没有联系了。

　　他想起半年前那些不欢而散的会谈，想起电话里充满疲惫和怨气的争吵，想起雅文最终在家庭压力下的退缩。

　　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像冰冷的雨水，浇熄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星。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联系的打算。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即使用金钱填补，也难以恢复如初。

　　阿公的态度却很明确且坚定：“这钱，就是用来给你买房子的！不管你跟谁结婚，有个自己的窝，腰杆子才能挺直！免得再被人挑三拣四！”

　　老人的想法朴实而直接，他要为儿子筑起一个不受人轻视的根基。

　　于是，全家人的重心立刻转移到了“买房”这件大事上。

　　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前所未有地积极向上。

　　房产广告铺满了茶几，明珠利用休息时间研究各个楼盘的优劣，阿川和阿公则实地去看了一个又一个小区。

　　他们比较着地段、价格、户型，精打细算着每一分钱。

　　最终，一个大型楼盘的精装尾盘吸引了他们。

　　九六平、小三室的样板间里明亮整洁，厨卫设施齐全，地板光洁，墙壁雪白，房间布置合理，储物空间利用率高，加上一些温馨的装饰，让这间房子都显得物超所值。

　　看着那象征着安稳与未来的空间，想象着波比在阳台上晒太阳的画面，一家人都心动了。

　　更重要的是，作为尾盘，它交房快，能尽快结束漂泊感，而且还是精装修，能省去一大笔装修费用。

　　大家买这房的决心已定，接下来便是资金的集结。

　　阿公毫不犹豫地拿出了那十六万元奖金，明珠拿出了自己辅导机构盈利积攒的大笔积蓄，阿川也掏空了自己理发店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

　　沉甸甸的现金和存款，汇聚成了一张薄薄的银行卡，刷出去的时候，阿公的手有些抖，但眼神无比坚定。

　　在签合同的时候，业务员问谁来签字，因为三个人都出了不少钱。

　　“我儿子签，户主是我儿子。”阿公把阿川推到前面，阿川看看明珠，阿川还是不敢接受自己有房子了的事实。

　　“签吧，爸都说话了。”明珠示意阿川赶快签合同。

　　阿川定了定神，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公拿着签完的一份合同出来的时候，手都忍不住在颤抖，他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在这城里买下房子……”

　　我挨着阿公的腿，我感受到了他因为幸福而发抖的躯体反应。

　　等待交房的那半年，是充满希望的半年。

　　虽然日子依旧清俭，但因为有了明确的期盼，连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阿川理发的劲头更足了，仿佛每一剪刀下去，都是在为未来的新家添砖加瓦。

　　阿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时常会跟我念叨：“波比啊，咱们快有新家啦，大大的阳台给你晒太阳！”

　　他再也没有催过明珠找对象的事情，大概是因为明珠姐姐出了一大笔首付款，而房子却跟姐姐没关系，阿公自知姐姐付出太多，不敢招惹她了吧。

　　但好在家里的阴云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蒸蒸日上的生气。

　　而我，在全家这股积极情绪的感染下，也渐渐从大黄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份迟来的、惨淡收场的“初恋”悲伤，被时间和新生活的希望慢慢冲淡。

　　我想，我应该像阿川一样，变得成熟起来，学会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然后抬起头，继续向前看。

　　那年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阿川接到了开发商的收房通知。

　　当我们全家再次站在那扇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房门前时，阿川拿着那把银光闪闪的钥匙，手微微颤抖着，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明亮、整洁、充满阳光的精装空间，和样板间几乎一模一样。

　　阿川一步步走进去，抚摸着光滑的墙壁，看着明亮的窗户，他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他背对着我们，良久，才转过身来，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他没有出声，但那无声的哭泣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从小跟着父母在出租屋和店铺阁楼间搬来搬去的颠沛，有父亲一辈子没能在大城市真正安家的遗憾，有自己面对婚姻门槛时的无力与屈辱，更有此刻梦想成真、终于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的巨大激动与释然。

　　阿公也红了眼眶，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你也不小了，咋还感性上了。”

　　他不说话还好，此话一出，阿川从抽噎直接变成哇哇大哭，他抱住阿公，哽咽着感谢他的父亲，是这个整天跟他吵嚷的老头圆了他在这座城有个家的梦。

　　明珠站在一旁，微笑着，眼里闪着泪光。

　　大概是一路走来，他们都太不容易了吧，一家人在这样的时刻，很难保持平静吧。

　　“行了，行了，咱们快到处看看吧，看好了咱还要买家具呢！”明珠姐姐悄悄擦掉眼泪，把俩父子拉进了里面的房间。

　　那一刻，我安静地坐在玄关处，看着我的主人们。

　　我虽然无法完全理解这水泥盒子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的、名为“家”的安稳与幸福。

　　乌云散尽，阳光终于毫无保留地照耀进来，我们的新生活，真的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