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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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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文钱一首曲子。
他束起了披肩长发,四指拨弦曲淋漓。
一首曲毕他就离开。不匆匆。不停留。不喜悦。不悲怆。
不生不死,不喜不怒。
他是玟城南街的琴师。一个人,一柄琴,一片天涯。
1、
李尚书走了,葛公子走了。
我幽幽叹息斜靠在岁春楼湖心楼榭的榻上。脂粉染上了我的双颊,青了黛眉,浓透红妆,这样的遮遮掩掩,依然掩不去我日渐流逝的光华。
男人们啊。我多情美艳又如何,多少才华和风姿都漂逐在这风尘里了,到底都是薄幸负情的郎啊。玟城多少繁华,柳白媚就是一朵飘摇在春风里的桃花,盈盈落落沾到了玟城的土地,成了尘土,成了这世界里一撮空气,最后化作了烟雨,淋湿了玟城的土地。
我又醉了,桃红染上了我的颊,夕阳披落我的发。
我又醉了,每每醉了,我就想到他。
玟城南街的琴坞就在岁春楼的对面,临着碧波盈盈,对着歌舞笙箫。我在琴坞里坐下,他抬头对我莞尔一笑。青丝垂下半遮着他苍白的脸颊。我想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如今这一条花街柳巷,他同我一样,是何等的艳名远扬。
若要说美,玟城千百翩翩公子哪一个不知柳白媚的千娇百媚。是啊,佳人共赏,我就是这供奉在岁春楼陪酒的头牌官妓,冰肌玉容,眼波流转。我爱了多少人,多少人爱着我,在姹紫嫣红开遍的滚滚风尘里,我如同一盏明艳的油灯,燃去无数男子的欢颜笑语,也一并将自己包裹在滚滚火焰里。
而他。我痴痴一笑。绝美。风华绝代。
但是他却仿佛不存在这世上。永远也触摸不到。
他每一次都是这样,对待每一个人也都是这样。即使我天天坐在琴坞听他抚琴他都恍若未曾相识。
随意束起披落在肩头的发丝,他轻轻颔首,嗓音温润。
“在下琴师,恕不多言。”
永远的这么一句。我听了一年,玟城的公子小姐们听了一年。他却仿佛初到,从不曾惊诈。
他的琴音同他的人一般,从未有过一丝波澜,完美。却空洞。
我靠坐在他琴坞里的条案边,绕着一缕发,听他永恒的那一曲《长调》。
他弹琴不喜喝彩,不喜打断。十文钱一曲,若他累了,便是千金也留他不下,若有人硬逼,他就剪断了他的琴丝,决绝而凛冽。
我不似他,我学不像他。所以我痴迷他,全天下的男人都会赞赏我,驻足于我。可他不会,连一丝眼神的停留也没有。
所以我恼他,我恨他,我恋他,同样我也羡慕他。
2、
崔巡抚的晚宴。我遇到一个会叫我媚儿的男子。
人散得晚了,我就在厅堂外的院子里透风。酒一多我便昏沉,没有人知道我的酒量有多差,却人人知道我是个陪酒的官妓。
我脱下轻纱披肩随意一丢,自嘲轻笑,没来由地怒了。
而他却也出现在这院子里,不识好歹,捡起地上的轻纱掸了掸,又给我披上。
“姑娘,春寒料峭,小心着凉。”
“谁让你过来的。”
我推开他为我披上轻纱的手,回过头,却看到一双让我错愕的眼。
是那一双桃花眼。琴师的眼。清决凛冽,仿佛十二月里汩汩流淌的溪水,刺骨,却不冰冻。
是我醉了吧。一瞬间的错觉。
我退开几步再看他,果然是张陌生的脸。俊逸无双,是我见过的公子中数一数二的了。还有那身上著着的金绣华衣。家世想必也是数一数二吧。我抬起倦怠的脸孔,惯性般落下个微笑。
“我有些醉了,失礼了。”
他不以为意地微笑,皎皎的月光落上他俊逸的脸庞,在这幽暗的庭院里竟也显得光华夺目。我却不领他的笑意,自顾自转头没入了黑暗。他在身后急急地留我,在清辉黯淡的庭院里,叫了我他中意的称呼
“媚儿!”
我停下步子来,转头不解地望他。
男人这样叫一个女子,充满宠溺。男人这样叫一个女子,定是要付诸感情的。
我的男人没有一个这样叫我,我没有感情,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的感情。我是个蝶蛹,丝丝包裹,一层又一层,心却是冷的。
他迎着我不解的神情,又露出他月华般光洁的笑意。
“我一急,便这样叫你了。我们见过的,在玟城南街的琴坞。”
玟城南街的琴坞。我这才蓦地想起这张脸丝丝的轮廓。是呀,的确见过。那个每每月末都要去听琴的公子,总是倚在琴坞的梁柱之上,抱着臂,望着琴坞后的袅袅烟波。
只是,这又与我何干?
他又不是那弹琴的琴师。世上的男子,除了那清奇高傲的一个,别的有什么不同?
我向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定是料不到玟城第一名妓柳白媚这般清高自傲,他定是恼了,对着这空空的院落嗤之以鼻。
3、
没有人逼得了柳白媚陪酒,就像没有人逼得了琴师弹琴。只是柳白媚有一点不同,若是有人肯出一千两以上的银子,她依旧面若桃花,端起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
我缺少太多东西,心里总是空落落。我也总是太清闲,这一辈子都在这样庸庸碌碌。或许我需要更多更多的银子,首饰,胭脂,来盖上我日益膨胀的寂寞。我花钱雇玟城最好的戏班给我一个人唱戏,我喜欢听西厢记,喜欢有爱的女子。我也经常坐马车去玟城北街,去看望私塾里念书的孩子,我喜欢他们明亮的眼眸,还有永不消散的快乐……我想我真的一个人徘徊太久,渐渐才开始发现我所喜爱的东西,原来都是我所没有的。
我的狼狈永远那么鲜明,我也永远那么容易醉。
而只有到了琴坞,一切才归于寂静。
我又有些朦胧了,烈酒不适宜我,我却忠于烈酒。
我靠在条案上。琴声悠扬。我朦胧地望着面前细细弹琴地男子。每次弹琴他都将他的发松落落地束在身后,落下几缕便在缠绵而过的春风里盈盈摆动。他喜欢白色,每一身衣都如雪般透净。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光泽,却总能勾人魂魄般地洒下一片阴凉。
我爱他吗?我也不知。柳白媚从来不知何谓爱。只是我痴心于他,整个人陷入泥沼般地陷在他白色、无边无尽的世界里。
一曲毕了。
我在案上摆上一定银子。他莞尔一笑。
“姑娘,你给多了。”
我将银子推在案前。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如此毫不避讳地直视他。
“你可认得我?”
他摇了摇头,开始收起他的琴,起身离开。
从容而淡定。
只是有一种毒,它就叫淡定,在特定的时刻侵入我的骨髓。
身体是不由控制的,我蓦地站起身来,横臂挡在他面前。
仅仅一寸吧,我与他的距离。
玟城湖的烟波丝丝袅袅晕染着这一个小小琴坞,开遍了全城的桃花落下的瓣在湖心来来回回打转。他的呼吸微乎其微,如此无暇绝伦的一张脸,安然的神态,漠然的眼神。我听到了我的心跳。
这是爱吗?柳白媚。
他驻足,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意。
“姑娘,还有何事?”
我微微一愣。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拦下他。这一拦,他离我如此近,却让我明白,我们彼此的世界,隔了千山万水。
“媚儿。”
清亮的声音让我忽而一愣。背过身,就看到了料想中的人。他总是不适时地出现,让我恼,或让我尴尬。
自从那一次他就喜欢那样叫我,他竟也不恼我。也自从那一次他就喜欢来岁春楼找我喝酒,只是喝酒,而且是淡酒,喝了一盅就吟一首诗,合上他的折扇,在桌角上一字一句铿锵地敲打节拍: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笑着问他莫不是要在这岁春楼里留下薄幸之名?他微微一笑,举杯一尊清酒一饮而尽。
我也随他灌了杯淡酒,索然无味地咽下。
他是青青白白的公子,意气风发,丰毅俊朗。他荣华富贵,前程似锦。他是当今锦王爷的二公子,锦衡玉。千金之躯,至高无上。
十年一觉。那是我的梦。
回过神来,锦衡玉已经坐在了长案边,眼神空悠悠地望着琴坞后的空湖。
而那白衣胜雪的琴师早已不见。空留案上一定熠熠发亮的银子。
4、
柳白媚从来不向男人提及心事。
因为我的心事杂乱无章,虚虚实实。就像他们给我的生活,永远的纸醉金迷,永远的空洞和寂寞。
我曾幽幽地问过锦衡玉为何要来玟城。他却避而不答。
我知道每个男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即使他青青白白,光明磊落也不例外。而这却让我更寂寞。我的世界里,没有一个男人是完整的,我拥有他们再多都不包括他们的秘密。
我越来越沉溺于琴师,比起我了解的男人们,这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更让我疯狂。让我陷入无边无尽的漩涡里,被涡流吞噬,被自己勒到窒息。
我也同样沉溺于他的《长调》。
那定是他自己谱的曲,否则为何像他的人般,敲击我早已碎裂不堪的心房时,还能让我感觉丝丝疼痛,让我在绵绵不绝的曲律里完全沦陷。
上次我拦他,却仿佛完全没有给他留下记忆。他照旧每日弹琴,束起披肩的乌丝,一曲十文,多了,他就不要。
锦衡玉同样痴迷于他的琴音,只是他从不坐在案边听,而是靠在琴坞的柱上,永远望着江面。
我不知他那是否是痴迷。
锦衡玉喜欢跟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每天晌午他就来岁春楼最好的包房。他不劝我喝酒,只是自己要一盅,靠在临水的小阁楼边。我不言,他便不语。而我向来不多言,他就也一直不言语。
只是这一日,他真的有点喝多了。
左手撑着额角,右手握着酒瓶,一双分外俊俏的桃花眼氤氲上了一层水雾。这真的是一双让人迷醉的眼睛。空灵细致,瞳仁中深深的黑色映照着这楼里楼外所有的形形色色。原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眼,属于琴师。但它却恰恰生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身上。
或许这世上真的不存在独一无二的东西。
即使是感觉,有时候也未免偏差。喜爱和憎恶是双生的,美与丑也是双生的,就连我的爱和抗拒也不免如此。
柳白媚再是众人称道的奇女子,也有看朱成碧的时候。
只是我最难预料的事情却往往离我那般接近。
锦衡玉问过我,我是否喜欢琴师,他美得那么动人心魄。
是啊,美得那般动人心魄,我柳白媚也望尘莫及。所以我只能苦笑,笑得比任何一次承欢显贵都要牵强。
可是。
他却来了。
在我一直觉得没有意义和绝望的日子里。
他抱着他的琴走进岁春楼,白衫黑发,古琴佳人,带着一抹凛冽的笑意,仿佛万里荷塘里一枝独秀的白莲。
谁能想到呢?岁春楼里沸反盈天。
他不偏不倚,抱着他的琴,走进我和锦衡玉的包房。
5、
他朝我微微颔首。古琴摆在了窗边岸上。
我转过头,锦衡玉静静喝酒。两个人,一个我,奇妙地静谧。
最终还是流淌的琴音打破了安宁。幽婉的曲调,贮藏在我心里,久得让我擦过这些音符都惊觉落寞。
“不说句话吗?媚儿。”
锦衡玉向我敬酒。又倒上一杯,起身摆在了琴师的案边。
他们的目光相触,仿佛前年不遇的雪莲忽而绽放,璀璨、冰冻。
多么相似的眼。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头微微皱起。这一次是烈酒,一触即燃。
琴音戛然。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琴师喝酒。只是微微一个仰头,优美的弧线在逆着光的窗下勃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白衣刺痛了我的眼,乌发却覆盖如夜。甘烈的百里醇入喉而下,不备不亢,不动声色。仿佛只是清泉润喉,在他身上播洒了一片清凉。
锦衡玉却是讪笑一声,又斟上满满一杯摆在他案前,自己又猛地灌下一杯。
琴不弹了,酒空了又续,续了再空。我呆然地看着。
柳白媚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在这个诡异的气氛里。
柳白媚也第一次黯然神伤,不知是为面前哪一个,亦或哪一个都不为。
快要入夜了。
不知房里的两人醉否。
我为他们斟酒。十来个空了的酒瓶就斜倒在我脚下,窗外的霜霞染红了天际,幽幽的风透过窗柙,吹起我披散的发。开了春,我却还是顿生寒意,尤其是坐在这里,一整个下午,除了酒瓶的叮当声就别无其他。
“你们醉了。”
我收起了最后一个空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醉了。只是我倦了,不想看他们无声的哑剧。也不想成了这偌大包房里的多余。
“你们若有话要谈,我就先出去。”
放下酒瓶,我起身欲走,锦衡玉却蓦地拉住我的衣袖。
“媚儿,随我回京可好?”
多唐突的提议。
我不解地望着他。眼角的余光撇到一旁的琴师,或许他真的醉了,撑着额角,微微闭目,脸色苍白。
而锦衡玉,他是醉了。
我还未回神他就一个起身拉着我的手夺门而去。
仿佛逃亡一般。不容我抗拒挣脱。
这就是男人的一意孤行,偏执、狂妄、不管不顾。但今天我却格外的不了解男人。
不知跑了多远他才松开我的手。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我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定是没料到柳白媚这般不识好歹。
但对于我而言,无论是何事,我都不是任人操控的女子,即使心中有无数多的好奇,我还是要走,不容回头。或许偏执的是我。
我是寂寞的。或者不仅如此。
我更是残破的,心口被虫蛀了一个风眼。源源不断的金钱扑入,源源不断的绝望涌出。或许不该说绝望。一个生来就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女子,也生来不带希望。那么包裹我在这喧嚣浮华世界游荡的是什么呢?或许,还是寂寞。太多男人是过客,柳白媚从没有一次失足陷入男人的迷障中。我知变通,懂是故,唯一的,就是被那一个看似比自己更加寂寞的琴师摄去了精魄。但或许就是因为他比我寂寞,所以我们永远不会介入对方,我对他单纯的痴迷,却无法想象他能温暖我多少。
锦衡玉趁着醉意横手挡在我面前。
原来我们已经绕到了琴坞北侧。幽暗的湖光映射出道道光磷,琴坞内除了徘徊的风,空无一人。
“媚儿。你听我说。”
我从来就一点也不讨厌这个面容清秀的贵公子。
即使他此刻要推我入湖,沉我入水我也不讨厌。
这是柳白媚的感觉。我如此偏执,第一眼定了感觉,这一辈子都不变。
“媚儿,我要告诉你,你的身世。”
6、
荒诞。怪异。可笑。谎言。
他靠着琴坞的梁柱。依旧是望着远处粼粼的水。
是夜。美得如此妖异,静得这般伤人。
他说,我柳白媚,生来就是他们锦家的人。
他说,我的父亲是前朝宰相,一生清正廉明,并与当时六皇子相交甚好。只是皇帝已近垂暮,太子人选迟迟未定,争权夺势之风盛起,六皇子遇小人陷害,被污蔑通敌卖国,决判之际宰相却突然出面替其顶罪。前朝皇帝昏庸,将其满门抄斩,幸存下幼女一名托付给了六皇子,六皇子当即立下血誓等其年满十八嫁予自己的大儿子锦衡茗。只是不知世间百态,世事无常,锦衡茗的生母,六王爷的二皇妃,竟是陷害六皇子的奸人安插在六皇子身边多年的眼线。六皇子一怒之下将二皇妃正法,将锦衡茗逐出家门,一并逐出了早已被人认定是锦衡茗妻子的我。
如今转眼十年。
早已垂暮的六王爷对我这孤女愧疚不已。所以特命二子前来玟城搜查下落并将其迎娶回府。
盈盈波动的水面烟雾缭绕,岸侧的桃花竟不知何时已经簌簌落落掉光了粉瓣,只剩三两朵颤颤巍巍立在枝头。
呵,若这荒谬的一切是真的。
那他们定是想不到吧。他们这样随意一丢,柳白媚一个前朝宰相遗孤,就做了这亡命天涯的陪酒官妓。脂粉浓浓,华裳款款。即便清白的身子,也是卑贱的灵魂,怎能要得?我配不起这样华贵的人家,我更不想配这一个视我如器具的人家。
我失声而笑。
锦衡玉慌了。
“媚儿,让我娶你。”
“你娶我?”我抬眼反问。
“我定会待你很好。”
“可是,二少爷,奴婢不想嫁你。”
玟城的春总是偏低温。夜凉了,我步入黑暗,裹紧衣衫。只听到身后锦衡玉隐隐的声音。
“媚儿,你心里有人,所以你不肯嫁我,是吗?”
是吗?微微驻足,回头望了眼空空如也的琴坞。
是吗?我也不知。
那一夜我睡得如此沉稳。
但第二天却是在医馆中醒来的,手上多了几个针眼。身边坐着焦急的鸨母和七八个岁春楼的丫鬟,还有站在门边远远看着的锦衡玉。
原来昨夜我是昏迷了。吹了太多夜风,寒气入体。
是啊,寒气入体,这一生都没昨天那般寒冷。
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琴坞听琴。
锦衡玉天天都来看我,而在琴坞看到我的他,眼里是浓浓的灰暗。
我并不是刻意的。琴师身上的确有让我牵挂的东西,他的琴音,他的淡然,他或坐或立,举手投足。他那举世绝伦的美艶,还有同我一样,永远无法填补的心。
我不知为何那一日琴师会去岁春楼为我们独奏。或许是锦衡玉给了很多银子。但我知道银子牵绊不住他。所以,我的心里有份悸动,久违的,生涩的,认为他是为我而来的。
但在琴坞坐下之后,小小的悸动就化作了灰烬。
“在下琴师,恕不多言。”
还是那样一句。那天他若是醉了,或许也还是这一句。我甚至不知他在说他的名字还是他的职业。
琴师。简单的。却又何其复杂。
我不懂。不懂。
7、
春末的时候岁春楼却有了大的变故。
岁春楼是玟城最大的青楼。所有的姑娘个个都攀附着达官显贵。只是春末玟城来了一个人,任哪一个达官显贵都惹不起。
当今的大皇子。
大皇子买了楼里几乎一半的姑娘作为自己的侍婢。
玟城向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岁春楼尤其。
我成了这热闹的争宠里唯一的看客。人人都想当大皇子的侍婢。我却愈发地恶心这些皇族。恶心他们的眉目,恶心他们的架子,甚至看他们一眼,我也恶心。只是我不气锦衡玉。我的气,都闷在心里,暗暗撒在这大皇子身上。
在房里深居简出了十来天。却始终躲不过该来的事。
天还未亮透,三四个侍卫打扮的人就已经急匆匆地来敲我的门。
简单地梳妆之后就带上房门,跟着他们去了岁春楼最好的包房。就是我常去的那间,可此时,房内的人不是锦衡玉,正是那微服私访的大皇子。
谁都知道大皇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所以谁都巴结他。乘酒的杯子,都是最好的。
包房里大皇子避退了左右。我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姑娘不必多礼。”
他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我犹豫,但不容抗拒。
“姑娘可知我此次来玟城所为何事?”
“奴婢身份卑微,怎敢猜度大皇子心思。”
他莞尔一笑,俨然一副皇家的娇贵。
“听闻玟城多佳人,传言果然不虚。我此次前来,是特意来选妃的。”
我替他斟酒,微微一笑,选妃,竟选到了这青楼里来。
“前些日子赎走了楼里将近一半的姑娘。那些姑娘个个美,但是却俗。”
他端起酒杯,勾起嘴角浅浅一笑。
“姑娘,只有你,出尘脱俗,与众不同。”
斟酒的手蓦地停了停。
我吗?何等的讽刺。
出尘脱俗,与众不同。连当今的大皇子都这般夸我,这是何等殊荣,又是多少平凡女子梦寐以求的夸耀。
只是这样的夸耀,谁都受得起,唯独我受不起。因为谁都想要,唯独我,不想要。
容得我考虑吗?
你可以考虑三天,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呵,男人的霸道。皇家男人无与伦比的霸道。
柳白媚这一生遇到了多少男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弊病。能忍的,我都忍了,能学的,我也跟着他们学。我不需要当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来博取男子的垂怜,所以我要为自己砌墙,保护自己。但是这一种霸道,它却只生在男人身上,哪一个女子,都学不来。
这一种霸道,哪个男人身上都有,我不该逃避,也避无可避。
就像锦衡玉这夜突然冲入岁春楼,众目睽睽拉着我往外跑一样。他们的情绪由不得我共同参与。他们的决定我也无法臆度。
他竟在月光幽幽的琴坞边抓着我的臂,神色俨然地和我说:
“媚儿,我带你私奔吧。”
8、
多少纯情少女都有私奔这么一个粉色甜美的梦。挣脱所有的束缚,与她心仪的男子亡命天涯。梦里的男子定是衣袂飞扬,星目剑眉,就算站在漆黑的夜幕下都是光彩照人的翩翩公子。
锦衡玉印证了这个梦。他是那样的美公子,但是我,不是那梦里的含羞少女。
天涯,呵,柳白媚的天涯,在虚浮的繁华里。
我挣脱他的手,他又紧紧地抓住。
“我为何要跟你走?”
“难道你要嫁给大皇子?”
“大皇子有何不好?”
“……媚儿。你不能这样。”
“怎样?”
“你不能嫁给你不爱的男人。”
“可我也不爱你。”
我漠然地看着他突然黯淡的眸子。不知是夜里的湿气,还是月影的迷离,他的眼里竟恍惚升上一层薄雾。
“你果真……不爱我。”
他放开了我,任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酸涩痛苦,不敢回头看他。我知道皎皎月华之下的他是以何种姿态强忍着心中的痛楚,也知道他逐字逐句,片片深情。
我从未遇到过对我真心相待的男子。正因如此,我不害他。
……
第二天天微亮我就去了琴坞。
琴师总是来得很早。没有人听他弹琴,他便弹给自己听。即便有人要听,他也像在弹给自己听。
谁知道呢。安静如他,已经没有谁想去花心思揣度他的思想了。
我在案上放下一银金子,我知道他不要,但这一次我一定要他收。我将银子摆到他的琴边。
“明日我就跟着大皇子回京,往后我就是荣华富贵的皇子妃了。这锭银子买你每日一曲。你在这里弹,我在京城听。”
所有人都恭喜我,我附和着笑。但是他不会,他不爱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永远懂别人不懂的事情。就像我的痛苦,我此刻自我嘲讽,我想他都懂,只是他从来不说。
他是琴师,我柳白媚迷恋的男子。
他不抗拒了,收下了我的银子,第一次抬起眼来,目光定定地看我。这或许是石破天惊的一举,但是我却别无再多心思,撑着侧脸,倚在案边听曲。
最后一晚。
夜深了,我什么都没收拾,皇子妃啊,要什么没有。岁春楼里的鸨母亲自为我梳好了晚妆。镜子里映射出我绛唇轻点,黛眉乌丝的脸庞。鸨母梳着我的发髻,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我像个新嫁娘一样夺目耀眼。
的确就要嫁予人妻了。柳白媚的一生结束了。我娇媚一笑,了解这前半生无数风华。
但不容我一句决绝地道别,直敞的木格窗外就传来了袅袅琴音。这般熟悉,几近穿透了我的耳膜。
9、
我夺门而出。朝岁春楼对面的琴坞不顾一切地跑去。
玟城的空气总是潮湿,晚霜很快沾湿了我的发。
琴坞内是永远那么鲜明的白色。微风袅袅,拨动他披落的发。
他还没走,夜深了。
我走近他,琴音戛然。他抬起头来,却是另一张清俊不可方物的脸。
锦衡玉。
他站起身来,有些歉意地笑笑,指了指面前的琴。
“听多了,就会弹了。这么晚了还打扰你,真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他又尴尬地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要扮他,只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他也是久久沉默。
街上已经没有了来往的行人,岁春楼的灯火也是明明灭灭几近全熄。
“告诉我,你心里那个人,是不是这个日日在这里弹琴的琴师?”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这是最后一问了吧……他是那样美好的男子,青青白白,光明磊落。我从不讨厌他,甚至他天天来找我,我也毫不腻烦。
只是这最后一问,我也要让他失望。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我何止问过我自己一次。我不知,我不懂,我难以区分。
他踉跄地靠在琴坞的梁柱之上,依旧望着湖面,一沉不变的姿势,今日看来却是这样的落寞和消沉。我竟有些不忍,不是怜悯和同情,是不忍。
“是他吧……”
他苦涩地喃喃,望向我的身后。
一席白衣,皎洁胜似月光,流苏般的长发覆落在肩头,一双如深潭般漆黑的眸子在映照着湖边点点的水波。
他就站在不远处。缓缓走近我们,待他走进琴坞。再回头,锦衡玉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光秃秃的梁柱独自立在了湖边。
我的心里少了太多东西,不知是什么。
琴师来了,抚了抚案上他的琴。抬起眼来,第一次这样沉着地同我说话。
“姑娘,他在城外等你,雇好了马车,你若去,他就带你远走高飞。”
“那你呢?”
借着黑暗,我放粗了心胆。
“你可愿带我远走高飞?”
短暂的静谧。他却蓦地笑了,同我一模一样,笑得如此疲惫。
“姑娘,你也知,你我太像。”
“是像。你也知道我多么地痴心对你。”
“你我,那不是爱。”
“呵呵,是吗?你分得清吗?”
他分得清吗?他懂吗?他和我一样,他怎么会懂。我如此迷茫,他让我欢欣鼓舞,让我沉着冷静,让我惦念,让我伤怀。这难道不是爱?
“他在城外等你。”
他刻意地重复。
“我送你到城外。”
“我不会去的。”
他叹息一声。极轻的,却满是无奈。我甚至不知为何他会突然来劝我。也不知他与锦衡玉何时成了好友。只是一切太唐突,我来不及想,也来不及反应。我想,抗拒是本能,我是偏执的。
10、
直到三更更锣敲响,岁春楼突然涌出了数个侍卫打扮的壮硕男子。
这么晚没有回去,他们定是要抓我回去吧。
我向琴师福了福身,完成了我作为女子最后的礼仪。却不料他竟抓起我的手向城外跑去。
逆行的夜风里,他飞扬的长发划过我的脸迹,淡淡的古木馨香流淌在我鼻尖。
这一夜,他像极了拉着我的手肆意跑出岁春楼的锦衡玉。这般莽撞,这般霸道。可他却是琴师。那般遥远,那般寂寞。与我隔了千山万水,让我苦苦痴迷。
我以为我醉了。世界在我眼前混沌,杂乱一片。
身后无数混乱的脚步声,我跟着这个抓着我手的男子漫无目的地奔跑。
这便是亡命天涯吗?
他头也不回,他在跑,我在追。
已经出城了。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城郊的古道上,一辆轻简的马车停在路口。坐在车头的男子落寞地低着头。
我的世界已经天昏地暗。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逼近。琴师却突然停下身来,我一个踉跄,重重撞在他的肩上,他扶稳了我,拨去了我脸上凌乱的发丝,在这城墙古道边对着我莞尔一笑。
这一笑定是举世无双,倾国倾城的,只是除了我,没有人看见。
“我能给你的,除了寂寞,别无其他。”
我木然地回望他,古道上的马车已经驶到我面前,车上的人将我打横抱起放进车内就调转方向向古道之上狂奔而去。
踉跄地跌在车厢里,赶车的人突然停下马车,回头用尽全力地大喊:
“哥,你要保重!”
我蓦地脸色煞白,掀开马车后窗的帘子。
远去的玟城已经在我的视线里逐渐缩去,城门下站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迎着破城而出的十几个侍卫。永远的云淡风轻,也永远地透着骨子里流淌的高傲。这样的人,多少次奔波,多少趟轮回都遇不到第二个了吧。
遥遥相望,我却仿佛看到他淡然微笑的神情。
呵,原来,他便是锦衡茗,与我定下婚约的六王爷长子。
……
十文钱一首曲子。
他束起了披肩长发,四指拨弦曲淋漓。
一首曲毕他就离开。不匆匆。不停留。不喜悦。不悲怆。
不生不死,不喜不怒。
他是玟城南街的琴师。一个人,一柄琴,一片天涯。
他能给我的,只有寂寞。
或许真的如此,他与我如此相像,他却比我看得透彻。
或许,柳白媚的幸福真的不在他那里。
拨开马车的帘子,天已经亮了大半,远处的天边披上了无数华丽的霞彩。赶车的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朝着一片迷茫的大道拼了命地驶去。
一夜的疲惫,我累了,退回到车厢内,我闭上眼。
笑意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