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草的声音》鹤如

1、第一株小草

　　九月，烈阳高悬在半空，气息中漂浮着燥热因子，将空气灼得滚滚翻腾，感受到这一切的夏蝉源源不断的发出声响，噪声不停。

　　下午两点半，花园从床上惊醒过来。

　　房间里闷热潮湿，她后背湿了一大片，躺在床上静静怔了会儿，脑袋才开机，耳朵开始慢慢接受着这个世界的所有响动。

　　窗外树上的蝉鸣叫嚣不断，街边的汽车鸣笛，还有推车的小贩叫卖声……

　　她今天午睡时，在旁边开了个小电扇，老旧的风扇开了转头功能后，缓慢地移动着，时不时发出些“吱呀吱呀”的响声。

　　父母吃完午饭便早早出门，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除却外界嘈杂的声音，室内静得落针可听。

　　脑海里后知后觉地闪过刚刚梦境的片段，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抬手去拿搁在柜子上的按键手机。

　　屏幕点亮。

　　她眨了眨眼，确认了下。

　　两点半。

　　和梦里一模一样。

　　这奇怪的巧合让她有些慌神。

　　奉贤三中下午上课的时间就是两点半，但七班会规定同学们平时两点到教室，温习下课本，做上课前准备。

　　相当于说，她已经迟到了半小时了。

　　不仅如此，现在就连老师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因为梦境和现实的交汇，她一时之间还分不清现在自己处于哪个世界，徒留头脑有些发懵，她伸手拍了拍额头。

　　有感觉。

　　花园绝望地咬咬牙，一鼓作气地从床上弹起来，顺手抄起旁边书桌上的课本，将齐耳的短发挽在耳后，利索地穿鞋出门。

　　下楼后，打开略微破旧的单元门，从这儿踏出去，还要穿过一条小巷，才能走到明亮的大街上。顺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右边走，不过三四百米，就是奉贤三中。

　　街边飞驰的汽车到了三中附近，老老实实地减缓行驶速度，现在不是上下学高峰，走在这条平时热闹的街边，只能看见一些在散步的老年人。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0.5倍速，混着树上缓缓下落的树叶，有些说不出口的意境。

　　但这场慢镜头很快被打破。

　　上课铃早就打响，门口两个尽职的保安叔叔，一胖一瘦，正站在门口将铁门拉上，与此同时，他们还看见了校门外不远处还有一个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

　　其中那个胖叔叔抬起手招呼她：“同学，跑快点，上课铃都响了好久了！”

　　兴许是看见她那慢悠悠的模样，胖叔叔的表情变得比她更焦急。

　　花园本来步伐还懒懒散散的，想着反正都已经迟到了，但奈何两位叔叔的目光太过于灼热，就这样照在她身上，让她没办法忽视，于是只能尽量提起自己的脚速，让自己看起来慌乱一些。

　　小跑进了校门口，胖叔叔抬手看了看手表，嘴里念叨：“都上课十多分钟了，怎么才到学校，赶紧去教室。”

　　“哦哦，好。”花园连忙点头，心想还好没问她是哪个班的。

　　奉贤三中建校几十年，随着不断的扩建，建筑面积占地广阔，而要到教学楼区域，则先要从校门口穿过大大的操场。

　　进了校门，花园终于提起速度跑起来，倒不是因为别的，学校空地多，不像外面的街道有树荫遮挡，这下是直挺挺的全方位硬晒，像是谁拿了根火把在她皮肤上灼烧一样。

　　终于跑到有遮盖物的地方，花园躲在花坛的阴面，拿着手里的课本给自己扇风。

　　正值午后，阳光燎得皮肤生疼。

　　操场上的塑胶跑道因为炎热的天气已经向上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热气，而跑道中央的篮球场，也不见人影。

　　再走几步路就是教学楼，上二楼，左拐，就是自己班。

　　那……

　　又要怎么给老师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呢。

　　花园站在花坛边，步伐变得迟疑起来，树叶纵横交错，替她遮挡住直射的阳光，她拿起手里的课本给自己扇风，脑内飞速旋转着。

　　要不直白点说，睡过头了？
　　还是说，拉肚子了？
　　路上堵车了？
　　……

　　不管什么借口，也得看老师会不会给她网开一面。

　　她很快在脑海里想好了一个借口，就说路上堵车了。

　　因为高一开学时填的学生档案上，是写的家里以前的住址，那边在奉贤市的另一边，跟学校的方向几乎呈对角线，开车至少也得三十分钟。

　　路上堵车，这完全情有可原。

　　找好理由，她抬起右脚准备往教学路方向走去，耳边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句“草”。

　　“……”花园顿住脚步，莫名地跟这句声响产生共鸣，就像是中午起床时看见时间两点半时，内心浮现的想法一样。

　　来得正是时候。

　　她因为迟到而烦躁的心情和燥热天气变得暴躁的内心一瞬间找到了发泄口。

　　花园抬起躲避烈日的脑袋，朝外东张西望，想看看是谁，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跟她产生了一致想法。

　　但她认真地在附近观察了一圈，得出了一个结论。
　　大白天见了鬼了。

　　因为，附近没人。

　　没有上体育课的班级，刚刚也没看见操场上有打篮球的。

　　也就是说，现在教学楼外好像就她一个人。

　　这种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心情，以及梦见自己迟到和现实中真的迟到所结合的慌乱，还有……

　　这一声不知所起的，“草”，让人毛骨悚然。

　　思绪越飘越远，花园有些慌乱，她拔腿往教学楼方向跑去，冲出花坛后，旁边出现一大片空白区域。

　　她下意识地朝右边的篮球场一瞥，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幸好。

　　篮球场上还有其他人的身影，是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踮起脚，正准备投篮。

　　球进，球落。

　　进球的男生跳了起来，额前的碎发随着跳跃而摆动，他往后退，正准备跟另一个男生拍下手庆贺一番，另一个男生却很不给面子的捡起地上的球，后退几步，炫酷地投了个三分。

　　他们看上去倒是挺正常的，那刚刚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花园走上教学楼的阶梯，即便她走得再慢，也逃不过现实，教室就在二楼。

　　站在教室门口，她先语气微弱地说了声“报告”，又深情并茂地把胡编了几分钟的借口说了出来，数学老师符正也没计较，只是嘱咐她下次一定要早点出门，计算好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下次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花园乖乖地点了点头，顺利回到座位。

　　刚坐下，前排的好友田双便传来一张纸条。

　　【你是不是睡过了？嗯？老实招来！】

　　“这你都能看出来？”花园赶紧摸了摸自己脸，应该没留下印记吧？

　　【你不是刚搬到学校旁边吗！】

　　……

　　*****

　　下午第二节是班主任徐志晟的课，他今年四十多岁，专门教历史，讲得有条有理，做人也死板到一丝不苟。

　　今天徐志晟进来时，场面却不太死板，因为他后面还跟了个尾巴。

　　尾巴长得比徐志晟高了一个头，单肩挎包，一只手插兜，把讲台走出了T台的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以至于班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越过徐志晟，落在了后面的尾巴身上。

　　老徐显然心情不错，也不管大家目光如何打量，便赶紧热情地给各位同学介绍道：“这是我们班上新来的同学，也是你们上一届的学长，今年刚高考完。”

　　今年、刚高考完？

　　别看他们班就是个是普通班，但奉贤三中却是实打实的重点高中，本科录取率常年在省内排前三，能复读的……

　　要不就是考得太烂，要不就是对自己要求颇高，但不管哪种，都不应该插到他们班上，三中是有专门的复读班的。

　　一时间，好奇的，惊讶的，打量的目光统统都落在尾巴的身上。

　　老徐接着上话说道：“而且学长以前是理科班的，可能刚来会有些不适应。”

　　理科班？

　　这下班里的各位不再局限于目光打量，而是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理科班？为什么降级来文科班啊？”
　　“我说，不会是理科学不下去了吧，把文科当成退路？”
　　“文科也不是那么好学的……”

　　老徐挥了挥手，招呼大家安静，接着和蔼地对着尾巴说道：“西渐，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跟同学们认识一下。”

　　男生上前一步，站在讲台中央，说：“大家好，我叫程西渐，是之前上一届高三一班的学生，今年已经参加过高考，但因为对文科更感兴趣，所以才想要复读，希望接下来一年的时间，能够和各位同学一起和谐共处，共同进步。”

　　他话说得官方，但一班，不是理科的重点班吗？大家心知肚明，能进一班的，都是凭着自己本事，找关系走后门的，自己都在里面呆不下去。

　　这发现，让班里的同学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未必还真是学神下凡来体验生活的？

　　田双也因为他这番话，扭头回来眨眨眼跟花园道：“这是学神下来打压凡人了？”

　　“嗯，应该是吧。”花园没抬头，只是留下耳朵听着讲台上的动静，敷衍地点了下头。她忙着赶上一节课的笔记，对方是学神学渣都跟她没关系。

　　田双见她爱答不理，小声道：“你抬头看一眼，这个男生长得还蛮好看的。”

　　花园听她都这样说了，便顺势抬头，看了下讲台上的男生。

　　确实没有让人挑剔的点，男生外形瘦高却坚实，薄唇，鼻梁高挺，点缀在眼窝间的黑眸深陷，不笑时，看起来有点高冷，但偏偏是双桃花眼，看起来就很招人。

　　但最让她在意的是，这个男生，她好像……有点眼熟。

　　这种强烈的熟悉感让花园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男生看，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正巧老徐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指了指花园这边，男生便顺着看了过来。

　　视线立即对上，她投进男生漆黑的眼眸里。

　　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正面容颜的冲击力太大，花园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感觉脸颊都着火般的烧了起来，她把耳发放下遮掩了些，重新抬眼，才看见男生已经站在她面前。

　　花园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不好，位置被排在最后一排，现在还没有个同桌，但好在平时前面有好朋友田双，也不觉得孤单。

　　刚刚的对视显得她对他有所图谋般，花园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让出座位，示意让新同桌坐在里面。

　　男生没再跟她交流，单手把书包丢了进去，自己也跨进了座位，然后悠悠闲闲地靠着后面的墙，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熟练地玩了起来。

　　看上去不像其他复读生那样饱含激情热血，倒像个悠闲地来度假的大爷。

　　她收回视线，开始听课。

　　旁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男生修长的手指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敲了敲桌面：“能借我两本书吗？”

　　花园反应过来，朝他看了眼，“好。”

　　说完，她从抽屉里把最厚的那本历史书递给了他。

　　男生接过课本，说了句“谢谢”，随后把手机抵在书脊上靠着，点开了桌面上的斗地主软件，花园的视线也落在他的屏幕上，想看看对局。

　　开局后，他是农民，地主率先出了三个３带４，他立马反击三个２带５。

　　很好，将对方狠狠压制。

　　但，这样的话，他最大的牌就是Q了，是这样玩的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再看下去，花园把注意力放在历史课上，渐渐地，没在管他。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操场就在校门不远处，上完课就可以直接离校，住校的则可以直接去食堂吃饭。

　　田双是住校生，等会儿还要回教室上晚自习，便没收拾课本，她回头看花园还在写笔记，开口催促道：“走啦走啦，晚上再回去写嘛。”

　　花园摇头拒绝道：“就差一点了。”

　　田双笑笑：“好吧，那我等你。”

　　说完，她又凑过来，神神秘秘道：“跟小帅哥同桌相处的怎么样啊？”

　　“嗯？”

　　“我刚刚都听见你们在后面说话了，他说谢谢你，我愿意！”

　　“啊？”花园反应过来，是刚刚他借书的事情，不过哪里说过我愿意……？

　　“怎么样？你还不好意思说啊，反正他戴着耳机也听不见。”

　　耳机？

　　花园偏头朝右边看去，男生的耳边确实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不过，那只是一团纸捏的一个圆坨。

　　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花园也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她们刚刚喊他帅哥的事情，只能小声提醒田双，“那不是耳机。”

　　田双怔愣了下，重新撇过去认真看了看。

　　要了命了。

　　片刻，她重重地咳了声， “啊，行，我嗓子有些不舒服，想去买包润喉糖，咱们操场见！”

　　话刚落下，田双便逃也似的起身飞奔出了教室。

　　班里的其他同学大部分都离开教室，花园放下笔合上课本，看了眼同桌，他手机屏幕已经从斗地主画面，变成了和别人的聊天界面。

　　不小心窥见了别人的隐私，花园礼貌地收回视线，将课本放进书包里，想着赶紧离开。

　　也是这一刻，她听见了一声特别熟悉的话。

　　“草。”

　　很大，很大声，仿佛就在她的耳膜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回头看向同桌，但他表情冷淡，丝毫没情绪波动的模样。

　　不是他？

　　她往其他同学的位置上看看，但教室里已经——
　　没有任何人了。

　　她收回的视线，再次落在同桌的脸上。

　　是他吗？

　　花园试探地，尾音轻颤地问出自己的疑问：“同桌，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程西渐听见她的声音，很快抬起头，眉尾上挑，瞳孔里带着些不解的目光，“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