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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危 城
      ——戚少商的自白
      戚少商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满面风霜,鬓发已白,只有眼眸中间或闪烁的精光流露出当年的风采。这个高大的男人坐在那里,不动已自岿然如山。
      坦白说,在真正认识他之前,我对他是有些看不起的。在靖康之变前,他曾是汴京最大的白道帮派“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而那个年代归属在他手下的,还有著名的白道组织“象鼻塔”及“发梦二党”,个个都曾是红极一时的传说。可是红极一时怎么样,传说又怎么样,“最大”“最强”又怎么样,多年的权利争斗、利益均衡丝毫也没有改变大宋,和我们这些遗民的命运,随着靖康之变,这些都已经雨打风吹去了。而我,作为随父母南渡之后在临安长大的人,对那时的江湖朝堂每深入了解一分,对他们这些所谓豪侠的厌恶,就更深一分。
      可是面对戚少商,我还是不由心折。虽然他已两鬓如霜。
      他的故事这样开始:

      那一年秋天,赫连老将军寿诞,我带人由京城前往乌蒙关,预备为老将军贺寿。当然,贺寿之外,确实另有我不得不前往的目的。途中走到一个地方叫喜春镇的,镇子东北方向有连片的枫树林,秋天,正是枫叶最红的时节,风吹过的时候非常美。就在那里我们遭受了第一次伏击。
      我身边随扈有十四个人,都是好手,有几个单纯在武技方面,可能并不比我差。但是就是这第一次的伏击,我损失了两个兄弟。对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有五个人,无非是黑衣黑裤,劲装蒙面,武器也不过是最简单的长剑,剑身的宽度、长度、重量都是最普通的尺寸,我怀疑很可能就是在喜春镇铁匠铺批量购买的,他们用一种很特别的阵势,非常特别;武林中绝大部分的剑阵,都是防为主,攻为辅,因为一旦防守疏漏剑阵成员被敌人杀害,那么整个阵势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可是他们的剑阵纯以进攻为主,不要命的进攻,奇怪的是他们的招式偏偏极简单,那就像,像一些本来并不是用剑作武器的人,硬要用剑杀人,仓促间练成的最简单直接的那种招式。当然我相信他们本身一定也是了不得的高手,不然不会一击即中,害死我两个兄弟。
      他们一击之后立刻撤退。这是第二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既然是伏击,目的一定很直接,要么杀人,要么活捉。他们虽然已经杀了人,可是那绝不是有选择性的杀戮。更像是,碰上谁就是谁,什么人没有关系,只要杀就好。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伏击的对象当然只可能是我,可我几乎还没来得及出手。
      我的兄弟死状极惨。我们不可能带两具尸首上路。我说过,我去乌蒙关,还有一些很重要的目的。所以只能将他们就地掩埋。死了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却必须把所有痛和恨强压进心底最深处。我一生快意恩仇,最看不得兄弟死在眼前,尤其是,眼看着他们白白的死掉,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料到,一切也许都还只是刚刚开始,要结束,很可能要先到乌蒙关。
      喜春镇距离乌蒙关,大概只有十天的脚程。就在这十天中,后来我们又遇到三次伏击。三次,每一次敌人都使用差不多的手法,一击即退,并且不留任何线索。我又死了四个兄弟,他们的死令我几乎要发狂。类似的经历我曾经有过,几年前的事,江湖上大家都知道,对,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事,所有人可能都可以讲讲那些事,就象那是个好听的故事。可是不是的,那不是故事,那听起来可能离奇引人注意,经历起来却像噩梦。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要再经历一次。我可以接受很多事,我可以经历一切,可是这种事……眼看你的兄弟死在眼前,为了你,你却无能为力,你要报仇,却不知道向谁报,或者,没有办法报,那种感觉,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痛恨自己的感觉,那就象有什么东西在你心里爆炸,心脏都要烧成灰烬却喊不出一声痛。
      我在想,会用这种方式伏击我,打击我的人,他一定很了解我,他了解当年那场追杀的全过程,他了解我最不能忍受和最能让我痛苦的东西。有些事是不能深想的,会令人疯狂,我能做的只是全力钻研伏击者惯用的伎俩是什么,他们会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环境发起袭击,又有什么是他们每次伏击必然要做的事。他们不是要杀人么?既然是剑阵杀人,五个人必定要有高度统一的目的性,而杀人对象的无规律,意味着他们必定是在搏击中确定目标。这种分析还算成功,最后一次遇袭我们没有损失兄弟,只有两个人受了点轻伤。然后乌蒙关也到了。
      (写下上段文字的同时,在网上瞎逛,才突然知道南康早已经怀沙。而我昨天脑袋里还忽然想到他的浮生六记,那是我孕育宝宝的时候曾经看得很欢乐的文章。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才会选择自杀?于是眼泪夺眶。现实比一切传奇都来得残酷,愿南康在天堂安息。)
      在辽宋边境的无数关口中,乌蒙关是距离长城最近的一处。天气好的时候,在乌蒙关的最高处可以看见远处山脊上的烽火台。十几年来朝廷拖欠军饷已成惯例,所以赫连老将军麾下,都是半农半军,再加上那点军饷基本上自给自足,经过多年营造,说是关卡,其实已经垒起了城墙,成了个小小的城池。赫连老将军治军有方,卫戍十余年,辽军不敢来犯。也因为如此,关城内外聚居了许多普通百姓,这些百姓大部分是军队家属,也有些买卖人,人数大约有两万左右,逢到节日,集市上人来人往的还很热闹。
      赫连老将军的寿诞对乌蒙关的百姓来说,当然也算是一种节日。我们到乌蒙关的时候关外正有一场大集。街上人来人往,把大路都堵得严严实实的。卖什么的都有,乡下的集市,人人看上去都很高兴。谁能想得到呢?我会在这种地方看见顾惜朝。就像做梦一样,他在街角支一个褂摊,给人解字算命摸骨取名附带写家书。真的就像做梦一样,他穿着乡下人的粗布袍子,脸上略有风霜之色,可是看上去,几乎没有变化,正是多年前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像他理所当然就该是这样子,就像他……他的没有变化我很气愤,我老了,老的不一定是样貌,是心境,可他还是那样。他在我身上造成了很多变化,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抹也抹不掉,我对他却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我站在角落看他给老年人测吉凶,给少年人算姻缘,给小孩子取学名,给男人看财运,给女人写家书,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掉了。事实却是我只能站在那儿,看了他足足半个时辰。
      我的随扈问我要不要把他抓住。原来他们也都知道那是顾惜朝。我摇头没有同意他们现在就下手。他们看着他,都很愤怒的样子,我明白那是为什么。可能这个世上,再没有人会像顾惜朝这样了解我,很可能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比他更希望看我死。如果没有遇见他也就算了,既然到底遇见了他,既然我们路上发生了那些事,十之八九背后捣鬼的人就是他。我也不去想如果真是他在背后捣鬼他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反正他总有他自己的原因,其实我也并不真的想知道原因。
      那天我在角落里看着他,一直到最后集市快要散了,他起身收拾褂摊。他拖着一条跛腿,显得又疲倦又憔悴。我叫人跟踪他到他的住处之后再动手抓人,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他们别伤着他,最后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匆匆忙忙去将军府,见过赫连老将军,也见到了小妖和红泪。红泪怀里抱着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还不到周岁,长的非常漂亮,五官尽取她和小妖最漂亮的地方。她看着我有点怕生,瘪着嘴要哭的样子。当着人我没法质问小妖,顾惜朝为什么出现在他父亲驻守的地方,很可能问了他也不知道,乌蒙关的人太多了。
      那天晚上多喝了几杯酒,回到住处夜已经很深,醉醺醺的去看顾惜朝。他被绑着,在屋里地上躺着缩成一团。我拿着油灯去照他的脸,他脸上有淤青,眼睛受不了油灯的光,半眯着,显得屈辱而不安。但是看到拿着油灯的是我,他嘴里塞着东西费力的笑了。
      我抽走他塞在嘴里的布团,他对着地上干呕,难受得眼圈都红了。他真是没什么变化,眼睛周围的皮肉还很细致,要是真的做一个乡下地方的算命先生,日日风吹雨淋,怎么还能保养的这么好。我捏着他的下颚把他的脸抬起来,他可能是疼,一个劲儿的皱眉头,我问他: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干什么?
      他皱着眉头痛得鼻子都红了,却还在笑,他说,没什么,想看看你束手无策走投无路而已。
      我大怒,他完全是死性不改。我说,别忘了你现在落在我手上,想看我走投无路?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他叹口气,还是笑,说他自己,一生所欠,惟死而已。其实我早知道他根本就是个不把生死放在眼里的人,过去他只想飞,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他把欲望明摆着压在头顶上,活着就是为了实现梦想;现在欲望不见了,生与死对他来说也许真的没意义没关系。我了解他,就像他也了解我,用死亡来威胁他是我没创意,可是我也不知道还能怎样吓他。或者我该套他的话?要他说出来到底是谁这么急切要我的命?可是斗心眼儿我从来斗不过他。他被抓来的时候应该是挨过打的,身上很脏很多尘土。我随手给他拍了拍,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伤,弄的他龇牙咧嘴的。我问:“真的那么想看我死?”
      他摇摇头,说,其实并没有怎么想。只不过,想看看同样的事做第二次是不是成功率更高一点。
      他这样诚实真是快要把我气死了。他以前说,我总是不死快要把他逼疯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的,现在这怀疑几乎坐实。我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一边问一边给他解捆绑的绳子。绑的很结实,手腕的皮肉都磨破了红红的一片。
      他吃惊的看着我,半晌问了一句话:“你是不是疯了?”他问着就来试我的额头看是不是在发烧。
      真是要给他气死了。
      我叫人送洗脸的水和吃的来,他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但是没多久就安之若素,自顾自的洗脸梳头整理仪容,然后坐下来吃东西。我看着他吃,问他:“你现在的主子,难道连点好吃的都给不起?”
      他奇怪的看看我,冷笑:“我哪来的主子?若真有个好主子,我怎么会躲在这种鬼地方给人算命?”
      我嗤之以鼻:“你装的有意思么?看看你的脸,你的手,一个在乡下集市上整天日晒雨淋的算命先生,还能长这么一身细皮白肉?”
      好吧我承认我的口气不好听,他气得脸都红了:“你放屁!我一个月只有开集市的那么几天出门来赚点小钱,平常整天呆在屋子里不动,日晒雨淋你个头!”
      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一愣,忍不住又有点高兴,问他:“那么,难道说,这次的事真的跟你没关系?”
      他的眼珠转了转,傻瓜都看得出来一定有问题,只见他挑起一边的眉毛,接着再挑起同一边的嘴角,而我的头开始裂开一般痛,他说:“不,对不起的很,这次的事就是我在背后捣鬼,所有的事都是我搞出来的,你现在可以杀我啦,不是说,不杀我,老天爷也不答应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大口吃我的东西,胃口很好的样子。我恼火的很,劈手抓过他的手腕,狠狠的握着。
      他的手腕比起当年,细得多,软的多,脉搏很弱。正是一个,武功去了大半的人的手腕。我用力,他微笑,灯光下我看的出他的鬓角发根已经有细细的冷汗冒出来。可他就是微笑,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看上去都那么落魄了,示个弱会死么?
      辽国人要来打乌蒙关,你知不知道?我问他。辽国人这次的动作跟他们朝内权力斗争有关系,天祚帝为人刚愎,前些日子辽国北方女真部族造反,后院起火,朝中生出非议,他希望打下几个大胜仗来扭转人心。顾惜朝看着我有些意外,笑一笑:“没有特殊的事儿,你当然不会离开京城。”
      “我主要还是为给赫连老将军贺寿,”我板着脸,“这里辽国人打了十几年都打不下,何况此次乱中求胜。”
      “乌蒙关是输不起的,”顾惜朝笑嘻嘻的说,“这里军队之外,百姓太多了,作为一个关卡,又不是真的城池,缺乏厚重的城墙作保护,粮草辎重又不能指望朝廷,一旦辽国人打来,稍微出一点差错就是生灵涂炭。可是即使这样,又能如何?戚大搂主坐镇京师,手握重权,关乎更多人的身家吧?这一陡然走开,京城中权力失衡,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呢。你就不担心?”
      说到这个我就只能苦笑:“我担心,可是担心有什么意义?大宋的事或许就是因为太复杂,难分难解就是无解。我在京城,权力倒是平衡了,边疆几千里国境数十城池数十万百姓的生命可都是活生生的。”
      顾惜朝有点惊异的样子:“咦,你变了。”
      我板着脸:“我从来都是我,从来没变。”
      “不,你是变了,”顾惜朝笑,“你过去,废了太多时间精力惦记理想啦,信念啦,那些假模假式的东西,可悲的是你那些理想和信念都太大。人的眼看得太大了,就会忽略掉很多活生生的东西。这个世道你想怎么样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怎样做。”
      “用不着你教训我!你和那些杀手有联系吧?去告诉他们,乌蒙关的危险解除之后他们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只是现在不行!”
      顾惜朝叹口气:“你也太高看我了。连你都敢杀的人,我哪来的本事调动命令?”
      那好,我虎着脸,那你就留在这里,在我身边,寸步不许离开,我死之前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宰了你,叫你给我陪葬。
      “行,”顾惜朝打了个呵欠,“反正你这里比我那草屋强多了,我困了,安排我住哪儿?”
      我冷笑:“你还指望我拿你当上宾么?你就住在这儿,跟我一起。我睡床,你睡地上。没看见那堆草么?专给你备的。”
      我想我没看错,他的脸上确实有怒气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到那堆乱草前面,一声不吭躺下去,缩紧了身子,一会就呼吸匀净了。

      要解决乌蒙关的问题,并不容易。我的消息通过在辽国上京的细作传来,还未确实,至少谁都不知道天祚帝真要起兵的话,会在什么时候,会有多少兵将。所以,要疏散乌蒙关的百姓就成了一件特别为难的事。你不能告诉他们辽国人要打来,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可是要他们无故搬离住了十几年的家园,其困难可想而知。我的八个扈从——本来是十四个,现在只剩下八个了,他们分散开去帮着小妖设法说服百姓中一些有声望的人,类似保甲长什么的吧,再由他们去负责说服其他人。那几天将军府布防空虚,红泪抱着孩子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袭击。
      我直到当天晚上才得知这个消息。小妖说,杀手手段高强,红泪刚生产不久,元气大伤,手里又抱着孩子,本是必死无疑的,幸好她当时在湖边,身上又穿着不吸水的绸子衣裳。她用衣服包住孩子的头跳进水里,潜游到对岸,大人孩子都安然无恙。袭击她的杀手应该就是袭击我的同一批人,用相同的剑阵,那威力在水里自然无法发挥,所以一击不中便即逃离。我都没办法记起当时听到这件事,脑袋里还想着什么,我只记得手和脚都是冰凉的,凉得像快要冻僵。我不知道怎么回的住处,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看到顾惜朝的样子,他坐在窗下,没事儿人似的,看着一本什么书。我几乎疯了,只想要狠狠揍他一顿。我们俩在一起从来没有相安无事的时候,无非是那些,连吵带闹,相打相骂,连我自己都觉得烦透了,可是又能怎么样?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是杀不了他的,虽然说他这种人,活着只是害人。
      他最初装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后来就不解释也不狡辩了,任我暴跳如雷,始终嘴巴紧闭一声不吭,直到我把铁链子找出来才有了那么一点反应。他武功失了大半,我本来也没有把他的反抗放在眼里,结果他在我拿着铁链逼近的时候忽然抽出匕首来刺向我。
      可惜他只刺中了我的手臂。
      他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慢慢的后退,我的手臂上血像开了闸似的,汩汩的冒着,却不觉得怎么疼。我的血蹭在他身上,他被我用铁链锁紧,锁在桌子脚上,居然也不再反抗。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想也许我也在怀疑什么吧,也许真的跟他没关系,事实上当然应该跟他没关系才对,是他捣鬼的话,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呆在这个地方任我伤害?
      我们没能疏散走大部分百姓。辽军的速度超出了每个人的想象。两天后我登上关楼,可以看见远处的山与山之间,数不清的辽军黑压压的遮住了黄土地。

      每个人都知道辽国军队是没有军饷的,是吧?戚少商看着我,我点点头。辽国虽亡,余威犹在。至今不少南渡的老兵提起辽国的打草谷仍心有余悸。当然金国人的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比较关心的是顾惜朝。
      “那天你把他弄伤了?很重么?其实这件事真的跟他的没关系对不对?”
      他沉默下来,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看上去依然在为此而纠结着什么。他慢慢的开口,却并没有立刻提到顾惜朝,只是接着讲他的故事。

      乌蒙关小小一座关城,城墙微薄,官兵不过区区数千人,却有将近两万的百姓。辽国切断了乌蒙关对外联络的要道,以数万之众围困关外,每天以杀人取乐,关城中没有补给,没有援兵,日日哭声震天。
      战争当中,军队的残忍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令对手望风而逃,在敌国军民当中造成极大的恐慌,却也有可能在把人逼到极处之后,物极必反,生出更强大更坚韧的克敌之心。北方那些马上民族,都喜欢把极端残酷的杀戮展示给人看,却不知道这种杀戮看得多了,反而会麻痹。要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乌蒙关的军民就是这样。辽宋战争中像乌蒙关这样的小战役,将近二百年来即使不是每年都上演,隔个三五年也会有一次,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它了。可是对于我,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几次转折之一。
      赫连老将军在辽军围困的第一天就下令集中关中的所有粮食,实行配给制,每人每天的食物虽说不多,毕竟可以果腹。百姓中凡男子皆上战场,年轻力壮的女子也充作杂役。大家看着来不及逃进关里被辽军擒获的百姓的惨状,一边伤心,一边下定了决心与乌蒙关共存亡。开始的几天辽军攻城攻得很紧,城墙上守军伤亡很重,可是人人都不怕死,人人奋勇当先,箭枝射没了就用瓦片石头,紧急征用了许多铁器,还拆了城中许多房子,将军府花园许多亭台也都拆了,用木料做燃料,由铁匠打成箭簇。幸好乌蒙关这么多年的安宁,城里有好几个铁匠铺子。可是这样毕竟是不够的,第十三天我带着我的八名随扈,趁夜用绞索垂下城墙,在战场上捡拾了大量箭枝。我还带着人摸到辽军后营放了把火,算是整个乌蒙关战役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小胜利之一。
      千军万马中个人能做的事情毕竟太小,这点事儿对整个乌蒙关的胜败其实没有什么决定作用,顶多也就是关内军民听见,会欢欣鼓舞一些而已。
      我在返回乌蒙关的时候中了辽人一箭,在肩膀这里。关里药品紧张,回到住处也不过就是用热水洗洗伤口,好好包扎一下。洗伤口时惜朝从外面进来。我已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心里其实也没当作一回事。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自顾不暇,他到底在捣些什么鬼我也已经不在乎了,他若真的趁这个时候溜走我也不奇怪。说实话他会忽然从外面回来我才惊讶。他站在一边看我的随从为我包扎伤口,可能嫌人家手脚不利落,忽然把绷带抢过去,然后对给我包扎的那个人,只说了一句:“出去。”口气理所当然得像是这儿都是他家的一样。
      那人出去后,他细细的为我包扎。我们谁也不说话,从认识开始,到那时,好几个年头过去了,我们从没有这样静静的相处过。真的很静很静,我的心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的平静,只觉得,那就象,最沉重的东西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稻草。不,不是不在了,还在那里,只是忽然变轻了,即使扛着它也一样轻松。
      他说:“我去见过追杀你的杀手了。”
      哦,我点点头,不置可否。他现在说的是真话假话也不重要了。
      “确实是他们找上的我,”他慢慢对我说,说真相,可是真相有时候真的不重要。“据说你的头值十万两黄金。真是值钱啊!”他啧啧有声,赞叹好一阵,方才继续说下去:“我其实只是想,看你再被人追杀一次的话会怎样,会怎么应付,会不会真的被杀死。我倒真没想到真会奏效。不过,对付你这种人,同样的伎俩用的次数稍微多一点就无效了。”
      我点头:“嗯,我知道,你也是故意没有提醒他们,是吧?”
      他微笑点头:“我要的东西他们又给不起,最多分我一点钱而已,钱是好东西,可我偏偏不喜欢。”
      我按住他的手:“你想要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却说了一句令我极端惊讶的话:“那几个杀手说,游戏结束,他们不准备继续杀你了。如果你肯,他们会帮你一起守城。”
      我惊讶了半天只问出来一句“为什么”。
      “因为乌蒙关能不能守下去,谁都不知道;守下去当然好,可惜守不下去的可能性太大。”他挑挑眉毛,笑嘻嘻的说,他笑得吊儿郎当毫不在乎,像疯子一样,“到时候乌蒙关破,玉石俱焚,无论官军百姓,杀手大侠,还是我这种坏蛋,都没有活路。杀了你又怎样,十万黄金又怎样?”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还有,即使是杀手,也一样是大宋的子民。”

      戚少商忽然不说了。
      我看着他,他神思不属,应该是回到了几十年前遥远边疆那座小小关城。
      我心潮激荡,为了顾惜朝的那句话,为那几个杀手的决定。我只是一个南渡后在歌舞升平的临安城长大的人,所有那些惨烈的战争我都没有经历过,想象中像戚少商这样,或者那些杀手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即使真的在千军万马中,难道保得自己全身而退真的那么不易么?于是那几个杀手不灭的良心更加鲜活。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他的遐思被我打断,奇怪的看我一眼,声音也变得很低沉。

      后来么,后来事情就像所有攻防战一样了。围城到四十多天,城内城外都已尸横遍地,有很多乌鸦来争食尸体,城内有人射杀了乌鸦来吃——吃尸肉的乌鸦,于是就闹起了瘟疫。即使这样也还是苦苦的守着。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只是可怜了城内还有那么多,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我和我的扈从,还有那几个杀手,呵呵,说来可笑,但我们没几天就打成一片同仇敌忾了,一起守在城墙上。
      顾惜朝即使在这种时候,依然保持着干净整洁。他曾经跟我说,若他是辽人,就先找到城里地下的水脉,然后投毒,保证一城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他说的我又大怒了一场,可他也就还是那个死样子。我生气,我想揍他一顿,可是都没什么意义。他根本不在乎。我不知道他每天悠然物外,究竟在想些什么。
      辽国的军队仿佛出现了些异动。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乌鸦不仅把疫病传给了乌蒙关,也传给了辽军。老天是公平的。但这也加速了辽人尽快取下乌蒙关的决心。
      我们又阻退了辽军一次。死了很多人,城墙的垛口处堆满了新鲜的尸体。辽军后撤,但我们都相信很快他们会再发起新一轮的冲锋,到时候还能再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么?我们没有粮食,没有援军,没有武器,现在连人手也不够了,大部分的青壮年都已经在两个多月的攻防战中牺牲了,很多人死无所葬。我想很快我们也会死。
      夕阳落下的时候我在城墙的阴影中靠着垛口休息。天快黑了,远处辽军的营帐已经点灯。我们夜里不点灯已经很久了,为了节省油和木料。已经入冬,很冷。我无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色气体。黑暗中顾惜朝向我走过来。
      他穿的很单薄,只那么一件灰白的袍子,他走路微跛,脚步声却很轻,像猫一样。他在我身边坐下,身体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清楚楚的传过来。
      “是不是快结束了?”他笑着问我,他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光。
      我说:“是的。”
      他不说话,只是慢慢的靠过来。他在发抖。我搂住他,问他:“棉袍子呢?”
      他说:“来的时候,底下有个娃娃兵,冻得脸都紫了,棉袍子送他了。”
      我苦笑,这人要么就坏的一塌糊涂,一旦好心起来,简直像观音菩萨。其实我自己的棉衣也早给别人了,两个人依偎着,彼此的温度那么真实。我开口的时候听得见自己嗓音沙哑:“你不是说他们肯定会自动退兵?”
      他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是我料错了。我又不是诸葛亮料事如神。”他说着伸脖子看看远处辽军营地,撇撇嘴笑:“他们看来活得挺滋润啊。”
      我只觉得疲惫,慢慢躺下去,告诉他:“我困了,想睡一会。”说着就合上眼睛。过了好一阵,他在我旁边躺下来。我伸手抱住他,让他睡在我怀抱里。
      他轻声对我说:“城破的时候,你只要能走,一定要走。”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敢睁眼,怕眼泪流出来。只是把他抱紧了,再也不想撒手。

      “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我说,“他怕你城破之时,真有机会逃生却放弃。杀身成仁当然值得尊重,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活着绝对比死了更有价值。”我看着戚少商,他老了,他鬓间的白发丝丝缕缕,眉梢眼角有细细的沧桑纹路。他说乌蒙关之战是他一生几个最重大转折之一,是因为,那之后他和顾惜朝便公开在一起了。江湖一片哗然,由此引发风波无数,戚少商曾一度不得不停止行使风雨楼代楼主权位。若非后来靖康之变,人人自顾不暇,这场风波还不知道要延续到何时。
      乌蒙关之战后来以辽国军队退兵结束,原因顾惜朝曾经对戚少商预测过,金国崛起,进攻辽国势如破竹,辽国军队有生力量消耗过快,逼得天祚帝不得不将进攻乌蒙关的军队撤回,同时开始与大宋讲和。戚少商没有说,当他们发现辽军没有进攻而是开始撤退时,乌蒙关内军民到底是什么反应。我想事实上他们很可能已经麻木了,太多的死亡已经让他们无法直接感知战争结束的快乐。
      这段虎头蛇尾的历史记录结束。我起身向戚少商再拜:“多谢戚大侠。”
      他摇摇手:“不用多谢,我也很高兴还有人记得乌蒙关。”他说着起身,向茶楼角落走去,那里一张桌旁,有个一袭青衫的人背对着我们,正悠闲自在的品茶。戚少商在他旁边坐下,对他说了什么,他远远回头来看我,微笑颔首。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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