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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绝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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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上围满了人,沈醉被铁链拴在驴车后拖行,赤足磨过碎石路,留下蜿蜒的血痕。孟世德特意选了这天,观音诞辰,说是要用污血冲喜。
“跪下!”管家一脚踹在沈醉腿窝。
竹笼浸在浅水里,笼条上还挂着前年沉塘的寡妇的头发。沈醉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发现围观人群中有张熟悉面孔,王铁匠扮作卖柴老汉,正死死攥着扁担。更远处,几个曾在地主家帮工的女人缩在柳树下。
里正开始宣读罪状:“沈氏不守妇道,勾结外贼……”
“我有话说。”沈醉打断他,声音清亮得不像将死之人。她用的是最土的方言,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进水面,“……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老秀才手里的茶碗掉了,这首讽刺剥削者的古诗从“青楼逃妾”口中诵出,比县太爷的公文还有震慑力。几个孩童下意识跟着念,正是昭昭平日教他们的。
“妖妇惑众!”孟世德从轿子里钻出来,缎面鞋踩进淤泥,“快沉塘!”
差役来拖沈醉,她突然从怀里抽出张纸:“几年前,孟老爷买九岁幼女,价银二十两!”纸片随风飘到人群里,被个货郎接住,正是昭昭的卖身契副本,赵氏临别所赠。
“胡扯!”孟世德脸色发青,“那丫头是……”
“是准备当第十房姨娘?”沈醉冷笑,又从怀中掏出个布包抖开,叮叮当当落下七八个铜铃,“就像前头九个一样?”
人群嗡地炸开,这些铜铃与昭昭脚上的一模一样,每个内侧都刻着名字和日期。最旧的那个已经发黑,刻着“文氏,万历……”后面的文字看不太清,正是井里那位姨奶奶。
里正慌忙抢铃铛,沈醉却提高音量:“后宅里有一口井,往下挖三尺就能见白骨!”她转头看向女眷们,“你们每日打水的井啊!”
几个洗衣妇当场呕吐起来,孟世德暴跳如雷,亲自来堵沈醉的嘴,却被她咬住手指。挣脱时,沈醉的衣领撕裂,露出锁骨处在青楼里被人烙下的痕,一个歪歪扭扭的奴字,边缘已经有些模糊变形。
“瞧啊!”她索性撕开衣衫,让晨光照遍全身伤痕,“这边是醉仙楼烙的,这边,”她转身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是背不出《女诫》打的!”
老秀才手里的《列女传》掉进河里,沈醉指着书冷笑:“这书教女子殉节,可曾教男子守贞?孟老爷去年强占李佃户女儿的时候,各位在哪?”
货郎举起卖身契:“这上头真有官印!”他的声音在发抖,“九岁,我闺女也九岁……”
差役的鞭子抽过去,货郎却抓住鞭梢。这微弱的反抗像火星溅进干草堆,沈醉趁机继续:“去年秋收,李家该得三石六斗粮,实得一石八!剩下哪去了?”她精确报出数字,“都在孟家账房蓝皮册子里记着呢!都记着呢!”
几个佃农开始交头接耳,孟世德脸色惨白,这些内宅机密,连管家都不全知道。
“还有县衙每季收的剿匪税,”沈醉咳着血沫,“三成进了县太爷腰包,”她盯着孟世德,“七成进了孟家地窖!地窖入口在……”
“沉塘!!!”孟世德歇斯底里地吼叫。
差役抬起竹笼,沈醉摸向心口,那里藏着她最纯粹的信仰:“你也会害怕吗?”
竹笼入水的刹那,沈醉看见王铁匠的扁担砸在差役头上,看见货郎把卖身契塞给一个孩童,看见洗衣妇们手拉手阻止家丁靠近岸边。她深吸一口气,喊出最后的话语:
“昭昭会活着!她会告诉你们什么是人该过的日子!”
河水灌入鼻腔时,沈醉恍惚听见岸上传来稚嫩的诵诗声:“逝将去女,适彼乐郊……”是那些孩子,他们在念《硕鼠》的下半段。
水面上,她在牢笼里用手制作的团徽漂浮了一瞬,最终缓缓沉入黑暗。但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今天注定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