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大唐昭仪

9、第 9 章

　　宫中的人心从来都是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即使你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王孙贵胄，只要有一天，忽然你被皇帝冷落了，那么几乎就在一夕之间，当初对你呵护备至，小心伺候的所有人，都会用一种如同俯视地面上一只小小蚂蚁的眼神和态度来对待你。
　　自从几个月前，太子殿下突然被皇帝下令夺去一切太子典仪，配享普通皇子的定例之后，太子朱高炽一家立刻就感受到了宫中这股截然不同的差别。
　　一些投机的大臣们一见那日朝堂之上大吹汉王风，而太子殿下又被夺去太子的典仪，更是认为太子之位迟早是汉王的，于是那些毫无任何风骨可言的“墙头草”们立刻调转了船头，纷纷跑去投靠了汉王，一时间，汉王的门庭前已是车水马龙。
　　本来看见太子一家都笑脸相迎的宦官宫女们，在今时今刻再见到这对被从太子宫中迁出来，移居到宫中最西边英华殿的夫妻后，哪里还有当初的小心谨慎，取而代之的就只是冷淡的点头示意。
　　人情冷暖，实在是如冬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所幸他们的儿子朱瞻基早在去年就被皇帝下旨封为皇太孙，尽管他们夫妻二人的身份一落千丈，但终究这厄运没有降临在他们儿子的身上，这倒让他们颇感欣慰。

　　隆冬时节，应天府已下过几场大雪，阴冷而肃杀的气息将整个大地都包裹在了一种令人眩目的白色中。这个时节，天气寒冷，宫中已是要用上炭火，按照每个人级别的不同配享的定例，由内府太监首领对各地送来的炭进行分配，再由内监送到各宫。
　　惜薪司分配好了各宫需要的炭火，便通知了各宫的内监前去领取。待到英华殿的小平巾们冒着严寒，将领来的炭火一烧，浓重的黑烟几乎呛的人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些势利的内监们故意将那些质量低劣的炭火分配给了挂名的太子夫妻二人，而将那些上好的从晋中运来的无烟炭分给了汉王还有其他几位眼下正当红人的亲王们。
　　太子夫妻二人见到如此情景，心知是那些人故意的刁难，也不能辩驳什么，只能是默然承受。太子妃张氏含着泪，将跟随着自己一起从太子宫迁来的几个小平巾和小宫女叫到跟前，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面容和手，心疼道：
　　“实在是委屈你们几个孩子，无端的跟着我们夫妻二人受冻，以后晚上也别在外面守着了，天寒地冻的，屋子里暖和，你们就睡外屋，好歹大家挤在一起，还能热乎些不是。”
　　“娘娘……奴婢们不怕苦，也不怕冻，只求娘娘和太子殿下宽心，莫要伤了身子，奴婢们相信，这样的苦日子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人在做，天在看，太子殿下和娘娘是好人，皇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几个素来被师傅、姑姑们打骂惯的小平巾和小宫女被这冬天里的关怀感动的泪洒当场。他们跪在地上，只是一个劲的磕着头，尽管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了，但他们那份珍贵而诚挚的心意，让难中的夫妻二人很是动容。
　　太子朱高炽搓了搓冰冷的手，不由得叹道：
　　“你们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你们都是好孩子，赶快起来吧，地上凉，别冻出病来！”
　　“幸好瞻基没受我们的牵连，不然他那样身子不好的孩子，怎么能受得起这份罪啊！”
　　太子妃一想起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想到多日来一直未曾见过他，更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忍不住便伏在案上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厢房的门帘被掀了起来，一张微笑着的小脸探了进来，太子一见来人，立刻高兴的站了起来，推了推伏案哭泣的太子妃道：
　　“素秋，素秋，你看，是谁来了？”
　　太子妃抽泣着从案上起身，转头一看，一见到来人，立刻破涕为笑，她连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快步上前，将她从门口处迎进了屋，急切地问道：
　　“你来了啊……你来我们这儿，没有人看见吧？”
　　几个机灵的孩子见此情景，连忙道：
　　“娘娘，殿下，奴婢们到门外去守着，主子们只管与姐姐说话便是！”
　　说着，孩子们便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个个的都跑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了三个人。来人笑着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赞许的点点头，然后端端正正的朝太子夫妻二人行了个礼道：
　　“娘娘放心，一切无恙……奴婢方瑶衣参见太子，太子妃。”
　　“行了行了，每次来，你都和我们闹这些虚礼，我不是告诉过你，如今我们身份不比往日，这里又没外人，你不用总是给我们行礼的。”
　　“那可不行。这是规矩，奴婢与太子太子妃毕竟还是身份有别，不能逾矩的。只要太子太子妃的头衔在一天，瑶衣就要按照规矩来行礼。”
　　“唉，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把我们当太子和太子妃了！”
　　“娘娘不必太过伤心，奴婢一直相信好人是会有好报的。说不定过几日，皇上就会下旨恢复太子的典仪，那时，恐怕奴婢再想要伺候二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谢谢你了，瑶衣。多亏这些日子有你和另一位好心的公公照应着，不然这里恐怕真的是再没人管了啊！”
　　“娘娘说的哪里话。俗话说‘受人恩果千年记’，当年要不是娘娘您可怜我，将我从乞丐堆里带进宫中，奴婢哪里能过上现在衣食无忧的日子，恐怕今天的世上就会多了一个杀人越货的女强盗，这份恩情如同再造奴婢的命运，奴婢怎么能忘记呢？娘娘您千万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瑶衣说罢，就从厚重而肥大的冬衣中掏出了不少东西，一锭银子，一包茶叶，一只酱鸭子，十多个水萝卜，还有一大块腌肉和熏鱼。
　　太子夫妻二人看着瑶衣象变戏法一样，居然从衣服里取出了这么多吃的东西，惊讶的合不拢嘴，太子指着桌子上一堆的东西，忙问道：
　　“瑶衣，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该不是都是你自己的配额吧！宫中物品向来都按定例分配，一个月才有一次分配，你若是全都拿来给了我们，那你这一个月该怎么办？不可不可，你快拿回去吧！”
　　“太子放心，奴婢就一个人，吃什么用什么都好办，再说，奴婢也吃不掉那么多嘛！其实这些东西也不单是奴婢一个人送给您的，尚宝监的孙姑姑也知道了殿下的遭遇，只是苦于人多嘴杂，她也不便前来向您二位请安，所以这才特意让奴婢多带了一些食物和银子来。
　　您这有这么多人，光是那些定例哪里够，再说奴婢知道这宫里的人情，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肯定不会一气给足了您配例的东西，就算给，想必那些坏东西也不会给主子们好的。奴婢这些东西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好歹也能替您二位在冬天里多补点营养，不然这里这么冷，可是要冻坏金身的。”
　　“瑶衣，瑶衣，你，你让我们夫妻二人怎么谢你啊！”
　　太子妃泫然欲泣，听着瑶衣朴素的话语，她激动的一把握住她的手道：
　　“人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我们夫妻已是失了势的，什么都给不了你，却还有你这样的好姑娘来看我们……我今天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体会到这么珍贵的情谊，瑶衣，瑶衣……”
　　“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平时一直想好好伺候伺候您和太子，可是，以前奴婢没有机会，如今总算让奴婢逮到机会来用心伺候两位主子，这已经让奴婢我平白的拣个大便宜了，奴婢可是高兴还来不及，娘娘不要与奴婢客气，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奴婢一定想法子去办！”
　　瑶衣柔柔地笑着，面容上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太子朱高炽站起身来，认真的对着她便是深深一躬，惊得瑶衣忙上前搀扶道：
　　“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真是要折煞奴婢了！千万不可，千万不可啊！”
　　因着几个月都没有好好吃上一顿热菜热饭的太子，形容已是消瘦不少，他站直了身体言辞恳切道：
　　“瑶衣，我是真心的谢谢你，你一定要受我的一拜！你看这几个月中，我自己的亲生兄弟，同胞手足几乎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而以前宫里那么多兄弟姐妹，直到今天，竟没有一个来看望过我们，至亲的亲人不过尚且如此凉薄，怎不叫人心寒？
　　我没想到，反倒是你一个外人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下来看我们，每次来，都给我们送这送那，解我们燃眉之急，此恩此德，我等夫妻没齿难忘！”
　　瑶衣正要说话，却见门帘又被掀了起来，一个身穿奉御服色宦官官服的人低首走了进来，太子妃首先见到了来人的模样，于是高兴的笑了起来道：
　　“呀，陈芜来了呀！”
　　这名字好熟，好象在哪里听过。瑶衣听得名字只觉得耳熟，于是定睛一瞧来人，噎？居然是他！他怎么也会到这里来的？
　　那日她从浣衣局里摸黑回到了尚宝监之后，本想第二天就去成小顺那里打听打听情况，顺便还想去他一起去御用监看看陈芜，却未料第二天忽然宫中就变了天，太子夫妇好端端地被贬到了英华殿，汉王俨然成了下任太子的热门人选，宫中的事务也突然的繁忙了起来，她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小顺问情况。
　　过了好多天之后，她好容易找了个机会去找小顺一问，这才知道原来第二天一早，小顺一起床，就发现房中除了他，再无其他人，那张当日陈芜睡过的床上，已是被子铺盖折的整整齐齐，而陈芜的人却已是消失不见。小顺道他定是怕早上相见，大家尴尬，这才提前回了御用监。话说到此，她也算是放心不少，于是便将这件事情逐渐的遗忘了。
　　却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看他的样子，似乎比当日精神多了呢！脸上的伤也没有了，想必经过这几个月，也养得差不多了。这么看他，果然比上次床边见他时，更加的秀美俊俏了呢！
　　瑶衣在一旁没有说话，仔细打量着陈芜，嘴角边噙着满意的笑容。陈芜一进屋，抬头就见房中除了站着太子夫妇，还站着一个人，还未走近，他就已经闻到了那股他永生难忘的香气，他知道，是她！从她惊异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她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自己！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还有她当时的话语，他心中不禁一颤，目光只与她有过瞬间接触之后，便立刻转移了视线。他突然有些羞于与她视线相交，因为他永远记得那个黑夜中的她，蹲在自己身前，闪着一双何其明亮而纯洁的大眼睛，那样的素洁，仿佛是一张纯然无物的白纸，反将他映衬的格外委琐与卑微。
　　自那夜之后，他就没有见过她。那夜的他，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心只想逃避别人异样的眼光，根本没想到要请教她的名字。除了从那个叫成小顺的宦官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外，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当差。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了，也没有勇气再去见她，因为他怕，怕自己看到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鄙夷与嘲弄。
　　他勉强收住震颤不已的心神，躬身向太子夫妇行礼后，低声道：
　　“奴才知道这几日天寒地冻，宫中份例送来的炭火想必殿下与娘娘不够用，所以送了一点无烟炭来。殿下与娘娘暂且用着，等奴才再筹划到一些，届时再给两位主子送来。”
　　“好，好，谢谢，太谢谢你们了。素秋，你以后再不要哭，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好孩子照顾关心我们，还怕过不去这个坎？这苦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你要有信心！”
　　太子朱高炽拉着陈芜的手，感慨的叹道，太子妃也在一旁笑着抹去了眼中再次滚落的激动的泪水。闲话了片刻，当两人就要告辞的时候，太子妃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叫住两人，自己忙回到屋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拿着一对玉佩走了出来。
　　她来到两人的面前，将这一对玉佩一人一个的分到了瑶衣与陈芜的手中，然后看着他们柔声道：
　　“瑶衣，陈芜，这许多日子来，一直靠你们二人悉心照顾我和太子，你们的好，我们都记在了心里，如今我们夫妻二人无以为报，身边戴着最久的就是这对玉佩。你们二人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一点心意。千万不要推辞，倘若推辞了，就是与我们见外。”
　　在尚宝监里担任司宝一职多年的瑶衣对各色玉石很是了解，一见那对玉佩玉质玲珑剔透，温润无比，触手自生凉，握久了还生出隐隐暖意，知道一定产自和田的价值不菲的羊脂玉。如此贵重的物品，她又怎敢贸然收下，于是忙推辞道：
　　“娘娘，您这么做，是真要折奴婢的寿啊！奴婢知道，这对羊脂玉价值不菲，娘娘身在难中都不曾离弃，一定是娘娘非常珍贵爱惜之物，既是如此，奴婢怎么能拿呢？我等一介宫人，尽心服侍主子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尝要言谢呢？娘娘千万收起来，不然以后奴婢哪里还敢再来？”
　　“是，还请娘娘收回去，奴才也断不敢收。”
　　陈芜站在瑶衣身旁，同样坚定的摇着头，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往后退了一大步，双双跪在地上，匍匐不起，口中不断的念着“请娘娘收回”，心志坚决而不用置疑。
　　太子朱高炽见此情景，心中感动至极，也知道这二人是肯定不愿意收下这对玉佩，于是走到太子妃身边，低声道：
　　“素秋，算了，这对玉佩既然他们坚决不收，你也就收起来吧。他们的好，我们记在心头就是，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再图后报吧！”
　　说罢，转而走了过去，扶起了二人，拉着他们的手，感叹道：
　　“你们真是忠肝义胆，心迹双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