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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西行无故(三) ...

  •   对于重塑肉身这件事,温眠自己其实很是淡然。

      在前世为数不多的修行时间,她一向只埋头增进修为,从不会去忧心何时能筑基,或者到底会不会筑基。

      同样的,如今就算她以灵魄的形态存在许久,也并未着急何时能脱离伽罗莲。

      因此在鬼面提醒她之后,她自己甚至还怔了下,没有料到重获自由的时刻来得这般突然。

      外边已然下起滂沱大雨,飓风若猛兽冲击着门窗,震得屋内都簌簌作响。

      但鬼面丝毫未被外边的动静影响,心情好得不得了:[你若想的话,现在就能重塑肉身。我去把灵石取过来。]

      能早点拥有身躯自然是好事,温眠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就在鬼面转身,从箧箱中取出灵石的时候,她蓦地生出个不太合时宜的念头。

      她现在是灵魄状态,尚能幻化出死前的嫁衣,但等到拥有肉身,这身幻化出的嫁衣便会消失不见。

      ——总不可能在如今两人共处一室时,赤//裸着身子出现在鬼面面前吧。

      然而如今外边风大雨大,若是叫帮自己良多的男子直接出去,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温眠绞尽脑汁,开始措辞自己生平能说出的最委婉话语。

      只是前世她不曾被旁人善待几分,也不曾被管事或者秋涵雅教过言谈举止,没学会那些刀言冷语已是不易,如今想了半晌都很难找到叫对方回避的理由。

      冰蓝剔透的灵石啷当响着落于桌面,鬼面将其悉数摆放在伽罗莲周围。

      [等等——]温眠寻思着不能再犹豫下去,抬眸想要和鬼面说明情况。

      不料才在她将手举起的瞬间,大门嗑嗒关上的声响就已传来。

      温眠这才发现,除却被安置在伽罗莲旁的灵石,桌上还多出一套整齐折叠的衣裙,温润青玉制成的发簪安然垫在衣物之上。

      所有的东西,都被精心准备好,唯独方才还在房内的人消失不见。

      “他还受着伤,又是这么大的雨,不若换个时间重塑肉身。”

      温眠心中蓦动,下意识想要起身去唤住对方,却顷刻之间感觉身形陡沉,眼前视角骤然晃动,令她猝不及防直接跌倒下去。

      在不可抵抗的下落中,她忙伸手想要稳住身形,掌下一拍却是稳妥踏实地按在了案桌上。

      她站了起来。

      温眠不可置信地转头,见伽罗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碎裂,露出她藏在蕊中的那叶芦苇。

      目之所及的范畴更阔更高,曾经觉得偌大无比的物件现下都能被手轻而易举拿起,温眠试探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衣物,瞧见自己右臂靠近肩头的位置,出现了伽罗莲水红细致的图腾。

      这已是如今唯一能证明她重获新生的证据了。

      温眠眨眨眼,从怔忪中清醒过来,忙穿好衣物,草草挽好长发,急急打开门想要去唤回鬼面。

      而就在她刚打开们的瞬间,入眼便是鬼面坐在青石台阶上的背影。

      从身后望去,温眠能看见对方高束的墨发以及白皙的后颈。鬼面的肩背很直,又瘦削,看上去……不知怎么就叫温眠觉得熟悉。

      在听到背后响动后,鬼面亦是转过头来。他的额发被雨水沾湿,低低垂在面具之上,像为面具平添几道裂痕。

      外边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黑云散去后,竟有丝丝缕缕朦胧夕阳投射至院内,映出浅池内漫漫星河来。

      在被洗涤透绿的芭蕉叶下,鬼面缓缓抬手,传达的话像是陈述,又像是祝福:
      [你自由了。]

      ·

      温眠站在门槛旁沉默片刻,径直走到鬼面跟前蹲下,而后去将他的手握了过来。

      这个举动似乎让对面有瞬间慌乱,忙想将手抽回。

      “别动。”如今的温眠已能开口,久未说话的嗓音略显生涩,声线冰然。

      她干脆坐在鬼面身边,将手里的纱布和药膏俱是放在腿上,以银剪切去对方臂上的破碎衣裳,再细致地重新替他包扎。

      ——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对她的事情事必躬亲,但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曾在乎。

      温眠思及此处,黛眉不由得皱紧。

      能够不被束缚地活着,是非常珍贵的事情。
      如果自由是鬼面生而俱来的幸运,他便不能暴殄天物,随意损害自己的身体。

      “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温眠抬眸,却见对方微微垂首,像是在安静注视着自己。

      “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她嘱咐道。

      鬼面这次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颔首两下,随即又去指温眠腿上的翠绿叶片:[这是什么?]

      温眠瞥了眼,道:“你回来之前,对面洗衣裳的阿姊给的。”

      那叶家妇人赠她翠叶,若是今日鬼面没有回来,想必能救她一命。因此温眠便学着浣衣女子们的称呼,唤她阿姊。

      鬼面在听后却蓦地紧张起来:[她看见你了?]
      [你不是说,她与长留山有关联?]

      温眠想了想当时与叶家妇人相遇的场景,摇首道:“她应当没认出我来。”

      “这芦苇叶是她儿子交予她的防身之物,我得还回去。”

      鬼面听后停顿片刻,最后似叹了口气,起身道:[我陪你去。]

      “你受伤了,还是先休息吧。”温眠想了想,问道,“你还有别的面具吗?”

      鬼面瞬间会意,去屋内寻来另一枚青面面具来。

      他有些犹疑地递给温眠:[不太好看……]

      温眠却直接接过后戴上。

      她身形瘦柔,又穿着一袭素纱薄衣,头上发簪的青玉吊坠摇摇晃晃,看上去宛若雨后一枝细柳,模样可怖的面具戴在她脸上确实格格不入。

      可温眠适应良好,还弯腰从下方歪头去瞧鬼面:“现在我们是同类啦。”

      她重获肉身心情颇好,说完后戴着面具在院内四处探查,从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视角再看一遍浅池菖蒲。

      她甚至觉得住在这里也蛮不错。

      这里有小桥流水,每天还有奇怪的传闻可听,如今她正好还未想到如何报答鬼面,两个人可以先停驻此处,戴着面具便是莽莽庭院中作伴的两只野鬼。

      说不定也能成为叶家阿姊口中的怪谈异闻。

      她漫无边际地打算着未来,在回身时猝不及防撞进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抱歉。”温眠赶紧退后两步。

      [我们不可能是同类。]鬼面抬手,第一句话却是如此。

      温眠在辨认出他的意思后摘下面具,认真地看向面前男子。

      这让对方有瞬间失措,像是要慌张躲避她的视线般,鬼面匆匆别过脸去,许久后才转回头来,继续道:[我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不是说想去西域?我会找船送你过去。]

      刚刚才有初步计划的未来瞬间烟消云散。

      温眠对“事与愿违”这件事早已习惯,沉默半秒后抬起头来,淡然答道:“好的。”

      她这般轻易答应,像是反而让鬼面觉得不安起来,他十分焦躁地踱出几步,又急匆匆走过来,抬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但温眠这次径直打断了他:“不过我还是得先去还东西,你先进屋休息,我借你的面具一用。”

      鬼面又停顿半晌,仿佛内心十分挣扎,最后他泄气似的垂下肩膀,恹恹答道:[好。]

      ·

      温眠便戴上那可怖面具出门。

      雨停之后,街道上的人便多了起来。夜色渐近,江水两畔灯火通明。

      温眠沿着石桥而过,中途遇见几个拿着风车嬉闹的小孩,那张青面獠牙的脸瞬间惹得几个孩童都哇哇大哭。

      孩童的魔音穿脑比君凛的笑里藏刀还可怕,温眠连忙加快脚步躲过去。

      她凭借记忆寻至叶家阿姊的家门,正欲敲门,却蓦地察觉一道凛寒剑气从门口溢出,她下意识侧身避开,转瞬便见一道寒芒破门而出,直直刺入对面石壁!

      那是支晶莹剔透的冰箭,发起攻击的修士想必修为颇深,如今仅剩箭羽尚露在石壁之外。

      若是凡人受此一招……

      温眠心下陡沉,忙凑近门上破洞探查内里,却惊讶发现自己认得的浣纱女子竟都跪在院中,互相依偎着簌簌发抖,不时有低泣声传来。

      站在院子中央的,是一位背对温眠的粉衣女子。

      温眠在瞧见对方衣着后,微微眯起眼来——粉衣,桃花纹,一看便是丹朱庭的打扮。

      也是,此处乃东陆西端,是距离黓海最近的村落,自然也属于“西丹朱”的管辖范围。

      与此同时那女子悠然开口:“长留山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叶家妇人尚还算镇定,苍白着唇答:“什、什么谣言?”

      “别装。”女子蓦地转身,竟是转瞬移至妇人面前,修长莹润的两指却似银剪死死锢住妇人的下颌。

      女子如今微微侧脸,令温眠看清她的面容,并非是前世见过的那一张。

      “你如今可还记得……你们整个村落都是靠着丹朱庭的庇护存活的?”

      女子越说语气便越是森寒,俨然已经动怒:“还说什么君凛公子对灌湘岭女冠情根深种,你们可还记得,庭主先前便提及要与长留山联姻一事?”

      “区区无知妇人,却妄言仙门内事,还不知晓被御剑而过的别的门派听了去!这谣言流传甚广,叫我们明音殿下如何嫁人?!”

      那丹朱庭女冠推开妇人,咬牙道:“照你们这般说来,明音殿下岂不是还不若灌湘岭的女冠?全天下人都等着看笑话,我们丹朱庭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

      妇人挣扎着跪直,颤抖道:“那不过是些村言假语,我等妇人命若蜉蝣,仙子们又何须将我等贱民的话放在心上?”

      女子沉默片刻,冷道:“你们觉得是无足轻重一句话,但明音殿下可是十分介意。”

      此话一出,整个庭院都安静下来。

      丹朱境内,何人不知庭主之女庄明音果决杀伐?
      她被丹朱庭主向来娇惯,句话不对便能惹其动怒,更何况……这次的闲言闲语关乎她的婚事。

      妇人面若死灰,终是脱力跌坐在地面。

      “清年,问出来没有。”婉转声线至高空传下。

      众人俱是仰头,这才发觉庄明音不知何时御剑至院子上空,正百无聊赖地抬手看着丹蔻,斜睨下来的目光淡漠若视死物。

      方才的女冠立马半跪行礼:“明音殿下,她们皆不肯承认。”

      庄明音像是十分不耐,语调拖长道:“也无人肯招?”

      女冠面色如土,亦是紧张起来,沉声道:“无人。”

      庄明音摇摇手中团扇:“那便都杀了吧。以儆效尤。”

      院内浣衣女听后瞬间哭作一团。

      “殿下……”女冠勉强笑着,又深深鞠礼,“可否待属下再查一日。”

      庄明音这次挪过目光来,她的瞳眸本是深褐,如今蓦地转浅为蜜色,女冠一看便知是庄明音已然动怒。

      她心中一寒,再不敢替众人说情,猛地起身拔出背后细弓,率先对准叶家妇人,刹那有流泉涌现于弓弦之间,凝为寒气逼人的一支利箭。

      事不宜迟,温眠忙推开院门,朗声道:“是我传出去的。”

      浣衣女们皆未见过温眠,脸上俱是茫然,唯独叶家妇人像是辨认出她的身形,眼瞳骤缩。

      正欲射杀妇人的女冠松了口气,抬头想要对庄明音回禀,不料高空中的庄明音二话不说,掌中瞬间凝出一柄流泉长剑,飞速便朝着温眠攻击而来!

      温眠前世同她有过接触,自然清楚庄明音的行事风格,因此早有准备,背在身后的右手凝出灵火,猛地俯身拍向地面,刹那一道火墙拔地而起,竟是有实物般挡住庄明音的攻势。

      温眠缓缓起身,在隔着火海与庄明音对望时,不由得握紧拳头。

      就算她今生还未筑基,但只要灵髓尚在,一切便皆不相同。
      她不会再主动求死。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会战至最后!

      “灵火?”庄明音这才正眼朝她看过来,“刑云宫?还是灌湘岭?”

      她声调微沉:“不管你出自何家,挡我好事,便得死。”

      她再度凝出长剑,这次她不再留手,长剑上寒气赫赫逼人,光是斜斜挥下,便令温眠面前的火墙骤矮一寸。

      可就在她脚尖轻踮,朝着温眠疾冲而来时,一只漆黑狰狞的利爪凭空探出,狠狠贯穿了庄明音的肩膀!

      面容悲戚的獠牙面具骤然逼近庄明音面前,破碎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出,唯有最为阴鸷嗜杀的厉鬼方能有这般声线。

      鬼面带着无穷恨意低声道:“要死的,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西行无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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