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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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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怀袖在睡梦之中,觉得脊背一凉。
等她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竟是在容渊榻边睡着了,之前念着的文书正掉在脚下。
苏怀袖大窘,甚是不明白明明自己如今这日子比之从前在江湖上游荡,哪怕是在凤王府时,都写意得多了,怎么还会打起瞌睡来。
容渊正静静地看着她,唇边依稀有丝笑意,墨玉双眸如旧,只是眼神却有些涣散。
因他病势日渐沉重的缘故,医座将药里碧缕花的份量也越下越重。
如今即使与苏怀袖相对而坐,他不过也只能约略看清楚她的轮廓而已。
苏怀袖将文书拾了起来,决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念下去。
谁知却被轻声在帷屏外求见的铁七打断。
“侯爷,京中有圣旨到。”
隔着帷屏,铁七如是报道。
容渊闭了闭眼,然后只说了三个字:“设香案。”
苏怀袖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明明已虚耗到了如此地步,只怕是连抬一抬手都十分艰难,又如何起身接旨。
按她看,云阳此地,人人皆须仰赖他的脸色生活,对遥在京中天高皇帝远的圣旨,大可不必如此郑重。
可想归想,等真的看见容渊勉强半支着身子,摸索着想要起身时,苏怀袖到底还是近前老老实实上手伺候着了。
容渊照例换的是正装朝服,十分繁复,苏怀袖好不容易替他装束停当,慢慢扶着他向外室行去。
才行了几步,苏怀袖便觉得肩头一重,忙伸手揽住他的腰身,这才稳住了他的身形。
“怎么了?”颇为艰难地撑住他的身子,苏怀袖低声问道。
“……无妨。”容渊脸色似乎比方才更差上三分,顿了顿才说道:“只是有些头晕。”
知道这多半是他近日卧床之故,苏怀袖轻轻应了一声,等他略微缓过来了,才又扶着他继续往前。
等到了设下的香案前,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两人却几乎走了一盏茶功夫。
香案前早已备下软垫,苏怀袖扶着容渊跪下,自己也不情不愿地在一旁跪了。
她本是有些江湖习气,跪亲不跪君,况且于她自身而言,亲都如浮云一般,更不必说这个将她指给凤王,间接害她不得善终的皇帝了。、
可容渊既跪了,她别无他法,只能跟着了。
朝中派来传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公公,入宫时西陵侯便已外放,不曾见过。只听说他手段酷狠,杀人无算,对这趟差事是战战兢兢地不得了,生怕稍有差池,就被那传说中鬼魅修罗一般的侯爷先斩后奏了。
于是铁七传他入内传旨时,他一眼都不敢多看,念完了圣旨,将它交给铁七,转身便几乎落荒而逃了。
可这道意料之外的圣旨,却令容渊和苏怀袖二人都是一怔。
京中凤王因巫蛊之事被下内狱,天潢贵胄,事关重大。
着西陵侯即日启程入京,与云王同审此案。
大抵上,圣旨中大概只说了这两件事。
每一件,都令人太过意外。
“入京?”苏怀袖低声重复着,不由轻轻蹙眉。
容渊如今的状况,连起身都是勉强,若是要赶往千里之外的京城,还要处理这般干系重大的案子,简直是不要命了。
至于凤王之事,她听入耳中,却全不曾进入脑内。
谁知容渊慢慢起身后,对着铁七只是淡淡一句:“准备行装。”
“你真要入京?”苏怀袖一惊,忙问道。
“嗯。”容渊简短地应道,语声中带着倦意。
苏怀袖无语。
片刻之后,默默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西陵侯出行,向来都是大事。
往往是雷霆乍惊,宫车过也一般浩浩荡荡的阵势,华贵逶迤,事事无不精贵。
可今次,却分外轻车简从,容渊只带了苏怀袖一人,外加铁卫营,一个时辰后,马车便自西陵侯府中疾驰而出。
“凤王之事,你有何看法。”搁下手中已空的药碗,掩唇轻咳后,容渊缓缓开口。
“凤王少年得志,平日行事确有些张扬,不过巫蛊之事乃国之大忌,他应不至于明知故犯。”苏怀袖全然是就事论事的语气,仿佛与凤王只是点头之交。
容渊微微阖眸,片刻后才道:“你对他……”
“当年之事,本非我之心意。况且昔年恩情怀袖以性命还之,无论如何,都该足够。”苏怀袖少有地话中带了些许犀利张扬。
“是我不该提。”轻轻点头,容渊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呛咳打断。
默默上前替他抚背顺气,苏怀袖看着他虚掩在唇上的素帕上逐渐泅染出殷红颜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尚有一事。”等咳喘稍定,容渊却又开口,声音中犹自带着一丝喑哑。
苏怀袖在听。
“凤王已纳继室。”
“嗯。”身为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正室之位自然不可久悬,况且,楼三入门时,他也是早便允下了吧。苏怀袖应得淡然。
“仍是苏家之女。”
京城之内,能配得上皇族家世的,不会再有第二个苏家。
苏怀袖这时才有些动容,只道:“我可不记得尚有姊妹。”
“天下又有多少个苏怀袖。”容渊垂目缓道。
“如君所见,仅此一人。”苏怀袖浅笑,并不十分出众的面容,此时却染上异样的风采。
容渊慢慢抬起视线,并无焦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翠袖流云’自是天下无双。”
他说的正是当年苏怀袖闯荡江湖时的名号。
多时不曾被人提起自己这个外号了,苏怀袖竟有些难得的窘迫,只是轻轻颔首,却没有答话。
正在静谧间,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苏怀袖尚不觉得如何,容渊却蹙眉抚胸,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车外一阵轻响,大约一盏茶功夫才归于寂然。
片刻后,铁一入内请罪。
只说是遇上了劫道之人,处理上略出了些意外,以至于惊扰了主子。
苏怀袖侧头去看容渊神色,只见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便挥手让铁一退下了。
如今世道虽暗潮汹涌,台面上却颇是升平。
太平盛世的劫道剪径之徒,虽不少,却少有能彪悍到铁卫营都不能完满解决的。
那对方的来历,不免就十分可疑了。
“容渊……”
刚想开口问他的推测,却发现他此时的脸色简直比纸还要苍白上三分,苏怀袖打住了话,改口问道:“怎么了?”
“……无妨……”容渊虽如此答,紧握的双手却泄露了他此时的真正情状。
对他如此口是心非早已无话可说,苏怀袖只是上前轻扶起他半身,移去他身后软垫,再慢慢扶着他在车榻上躺好。
起身往车内香炉中丢了几块沉香,苏怀袖语气柔和:“到驿站还有些时候,先歇一歇罢。”
容渊仿佛轻轻应了一声。
苏怀袖替他拉过锦被盖好,续道:“剩下的事,交给铁一他们操心罢。我守着你。”
容渊顺从地闭上眼睛。
苏怀袖此人,甚少对谁说出什么承诺。
可是若是说了,那便一定会遵守到底。
她说,她会守着他。
容渊唇角,逐渐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他这一觉,竟是从不曾有的踏实漫长。
等再次醒来时,却已躺在了驿站中按他的习惯重新布置的床上。若非熏香味道已变,他只怕还察觉不到。
略动一动手,便触及到一片温暖柔软。
苏怀袖果然守诺,仍陪在他身边。
“醒了?”女子声音传来,一如印象中的柔软温和。
“嗯。”不管今后如何,这一刻,容渊是真的想要放下一切,只愿永远地与她这般过下去……
“主子,有密报。”
只是思绪却被铁一的通报声打断。
身边温度骤冷,苏怀袖似乎是抽身离开了。
片刻的失神后,容渊向着铁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铁一恭敬地将以特制墨水书就的密报呈上,然后便退了下去。
指尖在微凸的墨迹上拂过,意料之中的阴谋,却是意料之外的幕后之人。
那般苦心孤诣的经营,那个人……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那自以为得意的黄雀身后,更有猎人早已以之为的,引而不发,所等待者,唯时机而已。
苏怀袖端着药碗进门,见容渊手中正执着那份密报,神色间多了一分了然。
这一碗药,是她换了方子,亲手煎成。
其中再无碧缕花。
此番入京,容渊岌岌可危。
皇帝让他处理凤王之事,又着与云王同议,显然是准备让他承担最后的结果。
如何取舍,容渊不说,她也明白。
“喝药吧。”将药碗轻轻搁下,苏怀袖照旧扶他起身。
微异的药味入鼻,容渊垂目,片刻后才说了声:“多谢。”
“袖儿乃是侯爷之侍女,这声‘谢’,可万万担当不起呢。”苏怀袖的语调轻快,唇边的笑意却有些僵硬。
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喝下药汁,明知道这样便再压制不住随时可能发作的旧疾,容渊却觉得,心中再无什么时候,如此刻一般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