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朝议 ...
-
容渊虑事，果然还是这般滴水不漏。
所以等西陵侯车驾入京城，在旧宅中安顿下来之时，西陵侯已多了个名为袖儿的侍妾，和一个已经九岁大的庶子。
容渊如此安排，苏怀袖并无异议。
的确她一个带着孩子的独身女子要留在容渊身边方便行事，这样的身份是最好的掩饰，而侍妾庶子因为地位并不高，聘娶出生无需经过上报手续，是以也无人会对她和少年的身份再有怀疑。
西陵侯在京中旧宅占地颇广，七进的大院朱墙琉璃瓦，当年声势之煊赫，由此可见一斑。
而在容渊受旨离京后，此处旧宅也一直有老家人打理照料着，时刻修缮，所以并不荒废，仍维持着当年主人匆匆离开之时的原貌。
不过这处旧宅占地既广，房院亦众，苏怀袖顶着西陵侯随身带着唯一一个宠妾身份，还是老老实实地与他同室住下，至于那仍昏迷不醒的少年，则被安置在了侧厢之中，方便苏怀袖这个做娘亲的照料。
西陵侯容渊的入京，正是一个信号。
当年那个人人自危，深为之忌惮的时候那压抑低沉的感觉，仿佛又重新笼罩在了京城上空。
京城的人，并未因为事过境迁，而遗忘当年刑场上的血流成河。
而如今，只怕彼时之事又要重演——
“容渊？”
今日本是容渊该当入朝领命之日，可苏怀袖照例晨起去伺候他起身时，连唤几声却未曾得到回应，不由心中一沉。
只见他双目紧闭，垂下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淡淡黑影，更衬得面色毫无人气得苍白，菲薄紧抿的唇上更是泛着一层令人担忧的浅浅紫气。
“容渊？”加大音量又是一声唤出，苏怀袖伸手去摸他的腕脉，谁知触手处竟是惊人的烫热。
知道事到如今大多的药物对容渊的身子来说都已是不能负荷，苏怀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打了一盘凉水，绞了布巾覆上他的额头。
或许因为凉水的刺激，容渊毫无生气地垂下的睫羽轻轻抖动了几下，终于醒来。
“今日朝议，你不能去。”见他初醒便支撑着似是要起身模样，苏怀袖在侧扶住，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意思。
“无妨。”容渊只是轻答，可虚弱的语气显然并不能令人丝毫放心。
“西陵侯尽忠国是，却也不必如此急于一时。”苏怀袖扬眉，满不在乎地说道，可下一刻，手腕却被人牢牢握住。
“袖儿。今天是开始，亦是结束，我必须去。”容渊看着她的双目，一字字道。
他的手心，传来烫热的温度。
而他的目光，却是无法动摇的坚定……
“你的眼睛……”苏怀袖不由低呼出声。
“替我更衣罢。”容渊垂睫，松开了紧握在她腕上的手。
苏怀袖抿唇。
碧缕花既去，容渊目力恢复自然也并非意外之事，可这，却也意味着，他身上的旧疾再无压制之力，随时可能发作。
而那朝堂之上……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派金碧辉煌掩盖之下，有多少鲜血，多少白骨。
可容渊的决定，向来很少有人能够动摇。
苏怀袖默默照旧伺候他更衣梳洗，目送他在铁卫的扶助下，坐上入朝的官轿。
很多事情，自离开云阳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他或者她能够掌握的了。
这座看似繁华的京城，底下涌动着的，是不知多少人命汇成的黑暗浊流，一旦身入其中，若是不想没顶而死，那就要踏着别人的身体，一步步向上爬。
苏怀袖思及至此，下意识地抬头。
正是日出时分，窗外渐亮的天际，一轮旭日初升，光辉投在侯府亭台楼阁的琉璃瓦上，甚是耀目壮丽，一派乾坤朗朗，天下气清。
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离开这里，明明不到一年，却犹如过了半生。
久到她几乎忘记，这里曾经是个怎样的地方，又留给她怎样的回忆。
“娘？”少年虚弱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苏怀袖的思绪。
转过身去，侧厢的少年似乎已经醒来，睁着一双与容渊极似的带雾墨瞳，小心翼翼地唤着。
——幸好，她现在已不再是那时候的苏怀袖。
“我在。”伸手过去抱住他瘦小的身子，或许是因为如今身子的母子天性，苏怀袖竟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孩子。
少年被母亲温暖柔软的身体拥着，很快又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实在累得太厉害了。
见他似乎睡去，苏怀袖正要重新将他安置回床上，可才一动作，少年的手就下意识般捉住了她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身上的伤口抱着他，苏怀袖暗叹，自己看来是越来越习惯照顾人了。
等少年再次醒来，已近午膳时候。
容渊依旧没有回转。
苏怀袖不断提醒自己她已非当年站在风口浪尖的身份，强迫自己不要多想，照顾少年用了药喝了些粥之后，便坐在床边与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虽是此话似乎不应该自身为人母的自己口中问出，不过苏怀袖显然别无他法，总归要有个称呼。
“娘……从前都叫我承儿……”少年低低地答，然后向她投来担忧的眼神，“娘，你是不是病了？”
“没事。娘只是不大记得起从前的事了。”苏怀袖柔声答道，摸了摸少年因为缺乏营养而光泽黯淡的发，“可学过识字？”
这个年纪的少年，在一般人家，多半已入过童蒙了，而更有“神童”者，诗赋皆佳。
谁知少年却是摇头，茫然地望着她。
苏怀袖虽有些意外，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将他连人带被抱到书桌前坐下，亲自磨墨，将毛笔放入他手中后复又握住他的手，在纸上一笔笔端正地写下“承光”二字。
“这就是你的名字。”
……
“今后我们若是有了孩子，男的便叫光儿，女的便叫悠儿，如何？”
桃花树下的男子，一身青衣，芝兰玉树一般，挺拔修长。
“王爷上观天象，下察地理，连儿女之事都如此清楚，怀袖自然佩服，如何敢有贰言。”彼时，苏怀袖心中，不过也只有一人而已。
“袖儿，你此言真是深得本王之心，不如，我们便来再测一测，这儿女之事……”
那一刻，天地皆是静寂。
唯余，桃花花瓣轻轻飘落的声音。
……
“娘？”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失神，怀中少年小心翼翼地呼唤道。
苏怀袖一笑，看来入京对她的心境来说，真是影响不小，竟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事。
“我们再写一次罢。”握着少年的手，她笑道。
少年欢快地应了一声，顺着她的引导，一笔笔工整地写了起来。
一瞬不瞬地看着在自己手下出现的陌生的字体，少年眼中闪过亮眼的光彩，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印入心中。
因为承光身子还很虚弱，苏怀袖抱着他在书桌前略坐了坐，便又让他回榻上休息了。
侍人们来问了两回是否传膳，苏怀袖都否了。
日暮之时，容渊的轿子终于回府。
轿子未落，一路抬入了内院。
苏怀袖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中一沉。
容渊发着高热，又兼心力耗费过甚，早已在轿中晕了过去。
铁卫不敢随意移动他，苏怀袖亲自入轿，将他扶了出来。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抱。
苏怀袖伸手扶起他的身子时，他便爆发一般地剧烈地咳了起来，大口大口的殷红落在他石青色的朝服上，泅出一朵朵惊心动魄的暗色。
苏怀袖无法，只能重又扶他坐下，慢慢替他抚背顺气。
如今官轿承袭的是先文帝时的旧制，以节俭便利为要，并不十分宽敞，苏怀袖扶他坐下时，两人已贴得很近。
等容渊这一阵的咳慢慢平复下来，苏怀袖才从袖中摸出药瓶，倒出药丸来准备喂他服下。
此时的容渊，平日苍白的双颊上染着病态的嫣红，而血色淡漠的唇上，也沾染上了妖冶的艳色，比之平日的一派温润，却似乎散发着令人惊心的艳美。
将药丸倒在手心，苏怀袖轻轻蹙眉看了看，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它含入了自己唇中，然后抬头，一点点哺入他紧抿的唇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药效终于开始作用了，容渊睫羽轻颤，仿佛醒来。
苏怀袖见机扶着他慢慢起身，终于迎他下轿。
容渊整个人的重量都由她支持着，神智十分模糊，连迈步也很困难。
所幸苏怀袖换体重生后，修习不曾落下，如此还算绰绰有余，一路无碍地把人送入了寝房。
将他安置在了寝台上，替他换下染血的朝服，拭去唇角血痕，苏怀袖的神色始终未有太大的波动。
她太了解容渊的身子了，如今之势早已是必然。
所差者，不过早晚而已。
宫灯光线柔和，投射在恍若沉睡的容渊脸上，衬得他仿佛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光晕。
又过了一会，他轻咳了几声，终于缓缓张开双眸。
“袖儿？”觉察到自己已回到府中，他轻唤道，声音中带着疲倦和沙哑。
“嗯。”苏怀袖应着，声音仿佛并无起伏。
“为何不掌灯。”他缓缓说道，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听在苏怀袖耳中，却让她的心重重一沉。
为何药中碧缕花已去，他本该恢复的目力，却复又被夺去？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朝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