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少年］蛮荒里的眼睛》乌声阙

1、人间漂流（一）

　　细雨连下了两天，终于停下，但太阳依旧藏在厚重的云层背后。

　　佐久早圣臣将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背上包，走出体育馆，在他前方数米，十几个人正热热闹闹讨论着琐事，他们之间凑得并不紧，三三两两结伴，但最大距离也不如佐久早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远。

　　人群中央有个清秀男生左顾右盼，扫了一整圈才发现最末尾的佐久早，他和佐久早对上视线，有点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转头。

　　今天是稻城大男子排球部的聚餐日，没有固定日期，也不强制要求参与，但身为主力的大一新生佐久早已经拒绝了此类邀请十几次。
　　主将兼二传斋藤想着这是自己毕业前最后一次聚餐，还是想要把人叫上，斋藤讲了一堆店家干净的环境、美味的饭菜，又讲了一堆队员间的人际交往，总算把佐久早烦到同意了。

　　佐久早继续吊在最后，视线漫无目的晃过街道。

　　街道和天空都灰扑扑的，角落里未干的小水坑倒映着无数个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的场景，黄线延伸，蓝色路牌上的名字更换，整个世界仿佛浸泡在一个循环水系统格外老旧的鱼缸里，湿答答的气息穿过口罩，钻入佐久早鼻子里，他闷闷地呼吸，热气在口罩内变作许多小水珠。

　　天色越来越暗。

　　“还没到吗？我肚子要饿瘪了！”队友拖长尾音，每个音节都故意踩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大堆笑声和吐槽沸腾，斋藤忙里抽空答道：“马上就到！”

　　佐久早跟着他们，从繁华宽敞的大道拐入一条小巷，队伍拉长，蚯蚓般贴着墙壁蠕动前行，墙壁另一侧有一棵长得挺高的树，枝头探出，似乎开着花，但在昏暗的光线里，人眼完全看不清楚它的颜色，也辩识不出它的种类。

　　穿过小巷，电线上停着的乌鸦扇动翅膀飞走，只留下一串呱呱的叫声。
　　拐弯，再拐弯，佐久早走得格外无聊。

　　长长的队伍终于在一家名为松之屋的店门口停下，木牌匾，红灯笼，似乎是家传统的居酒屋，走进去，人就穿越进了另一个世界。

　　松之屋内部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方方正正，但暖色调的灯光下又显得圆润柔和，墙上堆满樱花和波浪，有点吵眼，左手边是吧台和厨房，吧台上放着很多小摆件，边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服务员正在清洗杯子，右手边是普通的餐桌区，还有一个被竹帘隔断的包厢，稻城大一行人占下这个包厢，又占下两张四人桌。

　　佐久早环顾四周，桌椅和地面都清理得很干净，他脱下外套，放下包，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湿毛巾，斋藤在佐久早对面坐下，把菜单转向对方。

　　店家平常都提供作为下酒菜的烤串和炸物，但也能做家常菜，只是仅限熟客，并且得提前预约，跟老板说一声。斋藤昨天已经预约过了，点了不少菜，不然完全填不饱他们这帮体育生的肚子。

　　老板娘端上几个装着小吃的碟子，很熟络地和稻城大几个四年生聊了起来。

　　佐久早没有点菜，夹了点小吃垫肚子，枝豆煮得很软糯，味道鲜甜，冷豆腐的口感也非常清爽，谈不上惊艳，但吃着很舒服，佐久早心里的烦闷散去了大半——如果周围能安静点，闷意应该能散完。

　　菜一盘接一盘上来，份量大，香味也足，老板从厨房出来，来到客人面前遛了遛，得了一堆吹捧，才挑着嘴角满意离开。

　　佐久早圣臣没发过言，只在老板出来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其余时间都专心吃饭，见人如此，其他人也不自讨没趣去打扰他了。

　　“阿胜，你拿这么多酒干嘛？”老板叫住怀里抱着半箱啤酒的服务员。

　　“楼上客人要的。”

　　“哪个？”

　　“三号包厢的。”

　　松永太一扬着的嘴角唰地落下：“给他换成水。”

　　“但是……”

　　松永语气强硬，音量激增：“没有但是。”

　　一旁的老客见服务员被吓到呆站在原地，连忙开口调侃道：“老板你还真不会做生意。”

　　“我更怕人喝死在我这里！”松永嗓门放得更大，声音大到连二楼的人都能听见。

　　四周的人齐刷刷看了过去，正在谈论的话题停住，轻松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

　　佐久早想要的倒不是这种寂静：“……”
　　他悬在半空的筷子更轻地落下，往碗里又夹了一块肉。

　　但死寂没持续几秒，老板娘掀开帘子出来：“吵什么吵，烤你的串去。”

　　松永太一极大声地哼了一下以表不满，双手抱在胸前，然后乖乖朝厨房走去，松永惠子流畅地鞠躬道歉，又把服务员叫到一旁，把那半箱啤酒放了回去。

　　一切恢复如初，只是餐桌上新添了老板的趣事下饭。

　　墙上老式的时钟奔向七点，夜幕早已垂落，但来往客人不减。
　　刚下班的上班族结伴而来，脸上挂着一天中难得充满活力的笑容，有的解放般陷入椅子，有的始终不放公文包，站着匆匆灌了一杯啤酒就走，吧台是熟客们的聚集地，大多都是和老板一个时代的老头，精神矍铄，声音比年轻人还要洪亮。

　　佐久早圣臣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而周围队友仍在边吃边聊，这场聚会显然无法在八点前结束。
　　但佐久早晚上还有复盘比赛录像的计划——他打算提前离场。

　　佐久早离开座位，动作自然吸引到了一些队友。

　　“怎么了？”

　　“我去趟洗手间。”

　　斋藤接收到了佐久早的离场信号：“……洗手间在二楼，右拐。”

　　“嗯，谢谢。”

　　佐久早朝楼梯间走去，稻城大其他人目送着他身影消失，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小声吐槽了这个独来独往的家伙几句，接着返回原先的话题。

　　楼梯弯折，佐久早走过中间平台，又踏上一节木台阶，二楼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里都是包厢，有小有大，同样被竹帘隔断，人的交谈声很轻，比一楼要清静得多。

　　佐久早右拐，看见了厕所的标识，他走过去。
　　掀开帘子，灯光暗了几度，佐久早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松木香，往左看去，厕所门锁着，里面有人。

　　佐久早拧开水龙头，洗手，又洗了把脸，那种闷在皮肤上、比暖黄色和火红色的灯光还要黏糊的感觉终于被冲刷殆尽，嘈杂的人群远离耳畔，只有一个清脆的咔哒声跳进来，门正好打开。

　　佐久早转身，然而就在下一秒——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淹没了所有松香，佐久早顿时觉得自己刚洗干净的脸又脏了，他本能地往外退了一大步，目光随后才看向出来的人。

　　灯光沉沉，压在来人肩头，他低着头，面庞和大半个身子一起潜入阴影深处，人和四周了无生气的物件的界限仿佛在一瞬间融化了，他的轮廓飘浮着，陌生……却又熟悉。

　　“？”佐久早脚步停住，视线集中，想要从阴影里捞出那堆模糊的线条。

　　但一切就如风般从他指尖溜走，他什么都没能看清，只感到世界倾斜了一秒，然后，空气震动。

　　轰隆。

　　人倒在地上，摔得很响亮。

　　“！”佐久早圣臣几乎没一点犹豫就降下重心，单膝跪在了这位醉汉身边。
　　过快的降落削去人的呼吸，他沉甸甸的胃忽地失重、透明，他手小心搭上对方肩膀，喉咙里的话语一路往下掉，掉入腹中，胃又变得异常的重。

　　醉汉突然抽搐了一下，他手掌撑了下地板，想要站起，但力气聚起了一瞬便散去，他索性放弃，继续趴着。

　　“没事吧？”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降下，穿过一层又一层云，最后化作一滴冰凉的雨，滴在寒山无崎脸上，决定当块石头的他又费力地睁开眼睛。

　　一个被灯光和阴影填满的人影缓慢地分裂为数个，他们间的距离慢慢扩大，来到一个极限后又往回弹去，像一个摇摆的节拍器，单调的哒哒声加入脑内交响，寒山又想闭眼了。

　　“可以起来吗？”佐久早轻轻拉了拉寒山橡皮泥做的胳膊，发现这人体温有点高。

　　“让我躺一会儿……”寒山含糊地说，但那只烦人的手始终没松开。

　　没等寒山拨开那只手，帘子被猛地掀开，外头明亮无比的光刺透寒山眼皮，他又望见一个朦胧的影子。

　　“无崎？怎么了！？”

　　松永惠子担忧的声音传来，气息急促得令人害怕，寒山无崎昏昏沉沉的脑袋即刻清醒，他手用力一撑地板赶紧坐起，另一只手向上摸索着台面，身边的好心人也给了点力气。

　　寒山无崎艰难站直，虚揽住松永惠子，手找到后背轻拍安慰：“我没事，只是下台阶时没注意跌了一下，没有伤着……”

　　松永惠子花了好几秒才喘过气来，眼神却仍旧带着一丝怀疑：“怎么会突然跌了一下？”

　　“上次不也有个客人没注意到吗？这地方确实得改一下了。”

　　“但……”松永惠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盯着寒山那副无辜的表情，她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我给你烧了醒酒汤，一会儿喝完就早点回去休息了。”

　　寒山无崎倒觉得自己脑袋非常清醒，完全不需要什么醒酒汤，但他没反驳，乖乖点头答应。

　　松永惠子随后看向在场沉默的第三人，不太好意思地开口：“这位客人……”

　　寒山无崎终于记起了旁边这位好心人的存在，对方还没走吗？他想酒精还是对自己的精力造成了一定损害，往往能分成数份的注意力此时只能聚集在一件事上才能把事情想透，但他其实挺喜欢这种集中的状态的，没有杂念，没有冲撞，没有矛盾，思绪就这样安静地飘走了，他变成云，变成星星，离大地越来越远。

　　“低头看的不是脚下吗？”

　　地心引力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己。

　　提供浮力的谎言和幻觉发出了能量不足的警告，寒山回到地面，并且继续朝着过去的方向下陷，地底娴熟地接住了他，就像安全气囊一样，但它比安全气囊更加昏暗和温暖，温暖到令人感到灼烧，寒山来到了地心，他打下总之就是不会被毁坏的木桩，开始建造一个没有出口的房屋。

　　“你体温很高。”佐久早圣臣再次出声。

　　寒山无崎干涩的眼睛眨了一下：“哦，喝酒就会这样。”

　　佐久早眉头蹙紧。

　　寒山很少看见对方摆出这种表情，虽然第一次见面时，佐久早就是这样不爽地盯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