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去无隙》yoyou

18、十八、夜如伤盈了还满

　　明日和上官燕进得屋内，见地上躺着一个农家汉子，身子扭曲着，显是挣扎过，胸前两个窟窿，乃是被判官笔所伤，血早凝住，粘稠稠的，淌了一地。里屋角上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显是农妇护了孩子，又被一剑穿心，足见来人下手之狠。上官燕“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掩口奔出。这情景让她想起无恨来。
　　“上官姑娘，”明日随后奔出，“你怎样？”上官燕扶了明日，没了刚才的眩晕，方觉好些，见明日一脸关切，暗道：原来他这样在乎我。回想方才情状，又觉惊心，仓皇间拉了明日的手：“明日，我们离开这里罢。”
　　明日一顿，只觉手被一双冰冷素手握住，万没想到上官燕会在这时拉住他，春风得意宫，他曾想握住这双手，给她几许安慰，迎上的的却是冰冷的剑。明日一直以为，上官燕的手应该是柔弱无骨，又带了丝丝暖意的，此时只觉上官燕手心满是汗，一双美目盛满惊恐，几乎用了哀求的眼神看他。明日也不愿在这杀戮之地停留，点头，任由上官燕拉着离开。
　　黑暗中，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上官燕握住明日的一刹那，那双眼睛精光一闪，几乎要蹦出火星来，随即又暗了下去，正如烛火被突然挑亮，又慢慢恢复一般，黑影喃喃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几声，便踉跄远去了。
　　明日被上官燕拉着奔了一阵，恐上官燕乱了内息，轻唤道：“上官姑娘。”上官燕听明日唤她，这才停住，见明日还被自己拉着，顿觉尴尬，忙松开了，“我……”“不要说话。”明日打断她，取出一粒药来，“先服下罢。”上官燕依言含药入口，只觉齿间一股淡淡清香，似清泉流过，便觉安心，回想方才恶事，竟觉一梦。明日见她惊魂甫定，稍稍放心，二人坐下，久久不发一语。
　　上官燕忽道：“明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上官姑娘不说，明日又何必提起。”上官燕本想说无恨的事，听明日这样说，又觉没意思起来，明日这样聪明，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使自己和长风的旧事，说了又怎样。想起赤松子的叮嘱，暗道，我还是不要伤他了。其实她心里还存了一丝念头，那便是希望无恨不再与江湖牵涉，即便是长风明日，也不愿他们知晓。
　　上官燕沉默一阵，见明日仰望星空，眼中透了一丝平和，明澈悠远，竟似海样深，仿佛一眼看透，又似幽深莫测。没有了自负与骄傲，只是一种独特的温文隽秀， “明日，你在想什么？”
　　“在天山的时候，我便常常和师父观星。”明日若有所思，冷月的青辉一点一点在明日脸上散开来，星眸璀璨，在黑夜中闪耀着，“小时候，我常常问师父，是因为月儿太孤单，便有星儿来陪么？可明日也是孤单的，问什么没有星儿陪？”明日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夜空，似是自语。
　　“明日，”上官燕听着明日幼时稚嫩话语，想象他幼年时的孤单，一时间有些伤感，“你怨我么？”
　　“怨？”明日回头看了上官燕，这话在半昏半醒间不知听了多少遍，“明日心里反倒感激那夜北辰，不是他，我们便如参宿与商宿般，永不相逢了。”
　　“动如参与商，人生不相见。”上官燕脱口而出，“就像赤松子前辈与边疆师伯。”上官燕本想说萧湘子，想起对赤松子的承诺，又即打住。
　　明日并不清楚师父和师叔的一段旧事，低头浅笑道：“明日这便知足了。师父说，星星不是来陪月儿的，看每一颗星或缺或失，却都是命之所在，即便是易山，弄月也是一样。”
　　上官燕见明日言语之中透着一些凄凉，怕他想起往事伤怀，便道：“过去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上官燕也不知为什么，今夜才觉得她并不了解明日，她忽然想知道明日的一切，包括过往。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与正常人不同，除了师父，便没有人陪我了。”明日将正常人三字说得很重，低头拔下一株小草，掩住了落寞，“但是有燕儿，山庄里有许多燕子，只有它们肯陪我，每到秋天它们飞走，我都要难过好几日。”
　　“师父要我吃好多地药，很苦，我便偷偷倒掉，”明日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顽皮神色。上官燕却笑不出来，她忽然想起易山当日的话来，“爷变了，爷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爷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却不像现在这样。”
　　明日继续道：“有一次师父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声便走开了。从那以后，再苦的药，我都吃下，可是，我真的怕苦呢。”明日自嘲的摆弄着小草。
　　上官燕恍然大悟，怪道那日喂明日吃完药青杏儿偷偷塞给他一包蜜饯。想到此处不禁嫣然：“世人皆道赛华佗医术超群，却不知你原来怕苦。”
　　“人不知而不愠，我宁愿世人认为我冷血无情，不死不救！”明日冷冷道，又恢复了原来的冷峻神情，骨子里的愤世、孤傲一下子又回来了。他仍旧是赛华佗，人人敬畏，不死不救的赛华佗。
　　上官燕下了一跳，低声道：“明日，你生气了？”
　　明日刹那间已恢复平静：“我想起我救的第一个人。”上官燕从明日口气中早猜出那认定是伤害明日不浅，待欲听他说下去，明日却话题一转，绝口不提。
　　“师父怕我心软，便为我订了两条规矩，不死不救，为恶好色者不救。我自己加了一条，看不顺眼者不救。三千两诊金，绝不能少。”
　　“可你的规矩总是破。”
　　“是啊，第一次破规矩是为易山。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易山浑身是血的被抬来，没有人认识他。我为他解了毒，可他失血太多，我就用自己的血喂他……”上官燕惊呼一声，没想到易山和明日还有这样的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易山就在照顾我了。师父留下了他，易山说欠我的，一定要还。欧阳明日从不施恩于人，没想到易山还我的竟是命。”明日淡淡说着，似乎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眼里却早蒙上一层水雾。明日缓缓合眼，脸上划过一丝晶莹，流至唇边，苦的。谁说赛华佗无情无泪？
　　也许是明日的那颗药发挥效力，上官燕靠在明日肩头睡着了。夜凉如水，夜色如伤，是月儿太寂寞，便有星儿来陪么？

　　初秋的清晨，毕竟还是有些凉意。
　　上官燕略动一动，缓缓睁眼却不知自己何时靠在明日肩上。明日的肩并不阔，甚至还有些过于瘦削，却让人沉醉，不忍离开。明日见她睁眼，道：“上官姑娘醒了，昨夜睡得可好？”上官燕脸上一红，忙正过身子低声道:“还好，你呢？”后半句低不可闻，几乎是说给自己听。明日稍稍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肩“我……”上官燕见他眼下透些青灰，长睫略垂，难掩倦色，惊道：“明日，你一夜未睡么？”
　　明日笑笑起身，不置可否。上官燕见他精神还好，略略放心。又见他白衫上早染些风尘，下摆竟已被露水打湿了。回想明日当初在四方城内，衣食何等的讲究，又怎能习惯山野露宿，心里一酸，道：“你受伤初愈，还是多休息些才好，我们下山去，找个客栈歇息一下再走罢。”
　　明日这一夜确实未眠，他不敢睡，也不舍得睡。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从未向昨夜一样对人倾诉旧事。他从不愿解释什么，也不需要解释，在四方城几次被误解他都不在乎。因为他是欧阳明日，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可是上官燕除外，上官燕的关心像春水一般，将他内心的冰冷一点点融化。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就此沉沦了吧。
　　明日道个“好”字，二人并肩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