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较量 ...
-
穆州城的天气十分诡异，日头悬挂中天的时候飘着鹅毛大雪，雪止了天又阴沉地可怕。城里的一条狭窄的巷子，尽头处一堵墙堵死了，成了一条死胡同。巷子里积雪尺余，可见此处鲜有人至。乌云压地，风刮着表层的雪往巷子里灌，巷子深处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风口处，雪打在两人身上，将他们混做了一体。
天色已经不早，只阴暗的环境让人无法觉察。靖远被人约至此处，等候了近两个时辰，相约之人才悠然而来。来人虽是衣着朴素，但身上透出的却不是寻常气度。靖远思忖此人必是将军府的某位公子，否则不会出现在行宫要地。但他不明白此人的目的，对他迟到的行为更是不快，现在只想早早应付了回去看看靖威。
早些时候被领进行宫，靖威便被另外安排了住处，虽说是为他找了大夫诊治，靖远却还是不能放心。午间得了一会儿的空，靖远便问清楚靖威住处要去探望，结果半路上就被这人拦下了。靖远猜想他是府里公子，以后总要相处，现在不好太驳了面子，便将看靖威的事缓了，着急得赶到了指定的地方。
“想必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青衫人淡淡一笑，抬手弹去肩上几片雪花，又将微微褶皱的袖子轻轻抚平。第一次见兄弟，匆匆而来没有准备，竟连衣着都不得体，真是大大冒犯了。
靖远蹙眉，一口雪灌进了脖子里刺得他脊背发凉。等了他两个时辰，来了之后没有丝毫歉意，却说出这么一句气势凌人的话来，将军府里果然没有善茬。靖远了拂袖子，恼怒之色现于脸上，侧身对着青衫少年道：“你未自报姓名，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约我有何事？我没时间在这里干耗。”
青衫人看着靖远的侧影不禁觉得好笑，名声显赫的陆靖远竟这么沉不住气。情绪溢于言表，在不明对手的情况下将自己缺点暴露，说轻了无法功成名就名留青史，说重了只怕到最后一事无成。青衫人轻步上前，替靖远拉紧了漏风的领子，对他笑道：“我叫万鸿晞。”
不用太多的解释，这一个名字在将军府里还是很响亮的。万安子嗣不少，但正经嫡子就一个，正是万鸿晞。而万鸿晞的母亲是当朝的公主，虽是个痴女但在皇家身份之下仍旧在将军府中举足轻重。靖远惊讶地看着他，对于亲昵的动作一时无法回神。
“在雪地里要将漏风的口子封住，否则淘气的雪花会钻进里面。哥，你一直在南方，不知道这些事情，以后去了北方可要多学着些。”万鸿晞又将靖远宽大的袖口束好，抬起头送上一个大大的微笑。
靖远愣住，任由万鸿晞在他身上摆弄。这番的动作很是奇怪，突然之间就有了做哥哥的威风，细想起来靖威从来没这么做过。再对上那张无邪的笑脸，本来有的不满也消失无影了，只有些尴尬地缩了缩手，问道：“你约我出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天色已晚，他……他会担心。”
万鸿晞笑着摇摇头，靖远口中的“他”并不会因为他们晚归而担心。父亲选择了这时候亲自南下接靖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借口。方家起兵在即，京城只有将军府能与之抗衡，将军府精英南下等于将京城拱手让人。看靖远的样子，他似乎是丝毫不知自己是在被人利用。
“你究竟说还是不说？不说我可要回去了。”靖远有些着急，万鸿晞有一搭没一搭的也让他有些烦。晚间设宴，又请了穆州城的一众官员，他怎么能过时不到。靖远不见万鸿晞答话，迈了脚步往巷子口走去。
万鸿晞从措辞思考中收回心神，一把抓住了靖远的手臂，着急道：“哥哥别走，我……我是有事求你。”
“快说！”靖远停下脚步，手臂一挣脱开束缚，一脸不善斜眼看着万鸿晞。现在他又开始讨厌起这人了，说不定这人就是要让他不能准时出现在宴席上，好让他大大丢个人。
万鸿晞自知冒犯，歉然退到一边，并垂了头道：“我想求哥哥劝爹爹早日回京。”
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他还是要做。母亲临终之前托付他，要尽力拖住父亲，保住这万里的江山。爹此番南下的心思很明白，就是要往陪都衡州自立为王，或者是将自己当作傀儡掌握半壁江山。爹认下靖远一是为他提供了南下的借口，二来也是借重他在南方的名望。陆家大公子都倒过去了，在江南说话的分量也就重了一分。
靖远皱眉，他将万鸿晞的意思理解岔了。万安说过要回万家祖籍衡州祭祖，万鸿晞如此便是要阻碍祭祖之行，而那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认祖归宗，抢了他嫡长子的身份。靖远冷哼一声，直直往巷口走，以此拒绝了万鸿晞莫名其妙的要求。
万鸿晞一闪身挡在靖远面前，双手紧张地拽住了靖远的衣袖，并放下傲然之气求道：“哥，算是我求你了好吗？回京之后我什么都让给你，我不和你争世子的位子。”
“你说的都是空话，你以为我会信你？”靖远拂去袖子上两只白净的手，怒而转身快步离去。说什么谦让的话，其实用心险恶。如果不祭祖就不能入族，不入族何谈继承之事。他并不是真的那般计较一个位子，但对万鸿晞这般歹毒的心思深恶痛绝。
万鸿晞眼睁睁看着靖远扎紧飞扬起的雪中，身子无力地靠在墙上。他怨，为什么他的母亲是个痴呆的公主，要将国家兴亡的责任传到他的身上。母亲给了他重担，却没有给他担负的资本，他在爹的眼里什么都不是。爹以为痴呆的儿子也是痴呆，完完全全就将自己当作了傻子，自己说的话也被认为是疯人疯语。
哥哥到底是误会了什么，为何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敌意？万鸿晞苦笑着摇头，难道靖远也是看中了将军府的世子之位？支起身子，再不愿意也还是要回到那一个地方去，完成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万鸿晞拖着步子回到行宫，没人迎他也没人搭理他。前殿之中灯火华美，一袭白衫在红绿官袍之间格外醒目。万鸿晞自嘲般笑了笑，脚下不自觉往偏僻的别院而去。世人看待都是只见外表，他们将靖远捧到天上又能捧出什么惊天动地来？
按理说该漆黑一片的别院，这时候却隐隐闪着微弱的灯光，而那件屋子的位置和外面的布置都是似曾相识。这院子极像将军府中母亲的院子，宁静雅致，这处行宫之中也设置了相似的小院。只是院子才落成，母亲就去了，没有享受到这逃避在世外的安宁。
轻轻推门进屋，灯下人握书而坐，侧面对着他，在他脚步踏进屋子的一刹那，那人嘴角一弯笑了。万鸿晞走到他身边站定，刻意收敛了气息仔细看他，一卷古书一杯清茶，眼神心意却不在其上。
靖威将书靠在古朴的笔架上，手指拨动几根悬着的笔，抬头笑道：“既然知道我心思不在书册之上，你又何须装作不愿打扰的样子？这时候，你应该在前殿里，和他在一起。”
“前殿的宴席他是主角，与我无关。”万鸿晞在靖威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将自己的面具轻易地放下了。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可以不计利害相信，因为一双没有瑕疵的眸子。
“哒”的一声，悬着的绒线断裂，狼毫笔坠在桌上，滚落在万鸿晞的脚边。靖威起身，捡起了笔，将他工整拜在桌上，却又将方才搭在笔架上的书给碰落在地。万鸿晞也笑了，拾起书来道：“我又不是来寻你麻烦的，你紧张什么？”
“你怎知我紧张了？”靖威好笑地望着万鸿晞，他真的只是不经意罢了。万鸿晞趁着将书递给靖威的机会轻轻握住他的手，半开玩笑似的讽道：“若是不紧张，你的手为什么发抖？这里并没有外人，你也不用为了一个面子死撑着。”
“你！”靖威狠狠瞪了他一眼，却理亏别扭开去，抽出手转过一边不去搭理他。万鸿晞轻叹一声，将断了的绒线拧好，挂回笔架之上，“你心思单纯，不该陷入将军府里面。”。将军府是一个大染缸，十多年的时间污浊了多少本是单纯善良的人。在这个残酷的地方，简单的人是无法生存的，他觉得靖威是无辜的外人，不应该白白牺牲。
靖威缓缓回身，却猛得将才挂上的笔再次扯下，细细的绒线从原处裂开。靖威指尖磨着断线若有所思，微黄的灯光打在半旧的衣衫上显出些疲倦姿态，“断过的线不可能回复原样，它只能另谋用途。小小细线看似柔弱，却也是狼毫悬挂笔架的唯一依靠。”
万鸿晞眼紧紧盯着断线，靖威的一番话深奥莫名，他竟是完全不能明白话里的意义。似乎绒线与狼毫都做了比方，但比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一点的头绪。靖威眯眼，对着万鸿晞淡笑：“不管是绒线还是狼毫，都是执笔人的用具。”
靖威相信万鸿晞不会太笨，这样的暗示应该够明白了。他是绒线，靖远是狼毫，而万安就是那一个执笔的人。执笔人执狼毫书写，绒线也就失去了用途，而执笔人想要将狼毫暂时搁置的时候，就需要绒线连至笔架，而这笔架就是他的亲生父亲陆赞。笔架在有狼毫悬挂之时就是执笔人的用具，一旦失去了狼毫，那就是另外一样器物。
说到底，万安设了一个局，利用了靖威和靖远，并将陆赞也算计在了里面。这是一个阴谋，靖威和靖远在其中不过是工具罢了，对于这一点靖威心知肚明。万鸿晞面露迷茫，靖威只道：“不过是些文房用具，何必想太多？你可是喝不上前殿的好酒闷得慌？我不介意陪你去偷几坛子老酒。”
万鸿晞心思一转，坦然笑了。这两兄弟，名声显赫的哥哥都没有什么心机，这做弟弟的应该更单纯，一句似乎有深意的话也许本没有什么特别。万鸿晞一拍靖威肩应了他，并提醒道：“可别让人捉住，否则就丢人了。”
靖威推开他的手，嗤笑一声道：“怕丢人的是你，我丢人丢习惯了，只要有好酒其他可不在乎。”
两人笑着出了门，靖威任由万鸿晞揽住他的腰带着上了屋顶。将军府的日子并不会一帆风顺，而拉拢了万鸿晞可以替他解决许多麻烦。万鸿晞不时回头对靖威笑笑，诚挚的眼神中写着他将靖威当作了兄弟。
靖威也会自然地回报微笑，两人坐在屋顶喝酒大笑的感觉真的很好。兄弟，也许并不要血脉相连，只要心意相交就可以了。朦胧的月光下，两个人都是怀着美好的期望，想着将一段义气延续。年少轻狂的他们并不会去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各为其主成为敌人，也绝对不会预料到，看似纯真无邪也无大志的少年会蜕变为纵横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较量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