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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嫁了人就不会饿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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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颜玉和周昭华家是同一个大队的,只是在不同村,相隔不算远,走路过去要四五十分钟。
四五十分钟对农村人来说不算事,饭后散步散着散着就到了。
两人是避着人走的,走小路,走偏僻的山路,不穿村庄,不经过队田,这么躲躲闪闪地来到谢家村。
找到谢家的房子,谢颜玉从身上拿出把钥匙,开门。
旁边院子走出个头大脚轻身子瘦的小女孩,小女孩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补丁密密麻麻,袖子啊裤腿啊,是挽了又挽,脖颈处更是空荡荡,露出小肩膀,明显不合身,是由大人衣服改的。
改得也不精细,领口都没有收紧。
但想起她家的情况,也能理解。
奶奶严重重男轻女,没将生下来的五个女孩都丢了,都是大队长三令五申,村里的村长严加看管的结果。
能管住严奶奶不丢小孩,但管不住严奶奶苛刻女孩,严奶奶家的女孩儿,从最大的大丫,到最小的五丫,个个养得和难民似的,身上皮肤黑黑的,头发油油的,若是碰一碰,能刮下一层厚厚的垢,浑身虱子爬啊爬,瞧得让人不适。
她们从不会捉虱子,实在饿了,还会捉了虱子往火里一丢,再扒拉出来放进嘴里。
以前的谢颜玉对隔壁这些女孩儿敬而远之,站在这儿的谢颜玉,也一样。
太过埋汰,再同情也劝服不了自己靠近。
“小宝姐,你回来啦。”严二丫瞧见谢颜玉,很是高兴。
小宝姐以前时不时会给她和姐姐妹妹塞些地瓜干、灯笼泡、姚金娘等食物,在她们饿得不行时,还会给个鸡蛋或者鸟蛋打汤,让她们分着吃。
她最喜欢小宝姐姐了。
“恩。”
谢颜玉不是谢家最小的,但她是她爹妈最小的,她爹妈喊她小宝小宝,她的小名就是这个了,虽然她爹妈也只两个宝。
瞧严二丫瘦不伶仃的,谢颜玉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饼干,“和你姐妹分分,一人一块。”
谢颜玉倒不怀疑二丫会私藏,在严老太的高压统治下,严家几姐妹关系挺好的,大丫和二丫,都挺有当姐姐的派头。
严二丫摇头不接,“小宝姐,太贵重了。”
她再不懂事,也知道饼干是稀罕东西,那些地瓜干、野果子也就罢了,饼干她实在没那个脸去接。
“我结婚,你还没接过喜糖呢,”谢颜玉又从袋子里摸了几颗大白兔,连同饼干塞向严二丫,“给,姐姐的喜糖。”
“谢谢小宝姐。”严二丫小心翼翼地接过,盯着大白兔看,高兴地开口,“六妹可以不用饿死了,听说这种奶糖,是牛奶做的呢,化开了和奶一样。”
语调说不出的天真。
“六妹?”谢颜玉准备进屋的脚一顿,“你娘已经生了,不是才八个月?”
“生了,前天凌晨生的。”严二丫小心翼翼地将奶糖收好。
谢颜玉暗想,这个年代营养不..良.,早产很正常。
她又问:“你六妹饿死,又是怎么回事?你奶奶又不许你娘给你六妹喂奶?”
这是严老太能干的事。
当年老五她就这么干了一回,被她捅到村长那去,村长媳妇每天早晚三道往严家走一回,盯着严婶婶喂了孩子才走。
就这样,严老五磕磕绊绊活了下来。
“我娘也不愿喂,每次都只让六妹啜两口,外人问起就说喂过奶了。”严二丫能瞧出她娘和她奶都不想养老六。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偷偷省几口饭,喂给六妹吃。
谢颜玉点点头,“我知道了。”
严二丫又小心翼翼地拿饼干,没让自己的手碰上谢颜玉任何肌肤,她拿走四块,还剩下最后一块,“小宝姐,六妹吃不了饼干,我就不拿了。”
“你家五姐妹呢。”
“我大姐嫁人了,不在家。”
那种荒谬感又来了,“你大姐才十四岁吧,就嫁人了?”
“嫁了,昨天嫁的,嫁给高桥村的乔瘸子。”
也就是说,儿媳妇刚生下个女儿,严老太就将孙女嫁了,且不是正经嫁,乔家过来领人,严大丫和人走,就算嫁了人。
一团怒火在谢颜玉心头炸开,炸得她很想发泄些什么,若是严老太在眼前,她估计会化作咆哮帝,摇晃着严老太的肩膀质问她为什么对孙女这么苛刻?
还要问问严大丫的爹娘,他俩就是这么做人父母的?
养不好就别生,生下来让人受苦,还不如当初在肚子里就将孩子打掉。
“那个乔瘸子,大闺女比你姐还大吧?”
好歹也留着自己的血,也养了十来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将孙女卖给比她儿子还大的人?
一个比她还大的儿婿,喊她儿子爹,她就不觉得折寿?
严二丫不知道颜如玉愤怒的点,只憧憬地点点头,“乔瘸子就两个闺女,都是要嫁出去的,我姐嫁过去,等生个儿子,乔家就是我大姐的了。我奶说,这门婚事很好呢,为着生儿子,乔瘸子也会对我姐好,以后我姐不必再饿肚子。”
严二丫的憧憬,并非是对婚事的憧憬,而是对不用饿肚子的憧憬。
若是嫁了人能不饿肚子,那嫁人真是顶好的事。
至于嫁人后会被婆家层层剥吃,生孩子有多恐怖,男人的品性有多重要,她并不知道,也无人告诉她。
谢颜玉两眼一黑又是一黑,头蒙蒙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砸她,刺得她太阳穴尖锐地疼。
但她不知道与二丫说什么。
说嫁人没她以为的那么好?说过早生孩子是会死人的?想不饿肚子,还得自己有本事?
但无论哪个,这个年代的女性没得选。
她只揉揉太阳穴,将饼干塞进她怀里,“和你妹妹分了吧。”
回到院子,谢颜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炽热燃烧,左突右窜,焦躁地寻求外泄的途径,她在院里来回走了几趟,又喝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凉水,这股火不仅没压下,反而越演越烈。
周昭华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她道:“颜玉,这事太多,咱们管不过来的,况且别人家的事,咱们也不好多插手,为着别人家的事,气坏了自己,多不值。”
周昭华虽然也同情严二丫几姐妹,但情绪波动并不大,不像谢颜玉,真心为这些人间苦难而难受。
多心软良善的姑娘,像是下凡的神女,感民生之多艰。
他爱她的良善,但又不愿她真为旁人的苦难伤心费神。
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本性自私。
谢颜玉一顿。
别人家的事,不好插手,若她想插手呢?
她找个凳子坐下,盯着院里太阳铺到地面的白霜。
白霜固然蔚然成片,挡住日光的屋檐与屋内,依旧能蒙荫到太阳光线,不影响视物,唯有繁繁杂草之下,不一处处重重剥开,阴影顽固,不见天光。
她那个年代,这样的顽固阴影已经很少,视为异常,瞧见就力图消灭;但这个年代,却很多,多到随处可见,让人习以为常。
她抬起手,伸到太阳下,太阳将她掌心照得亮亮的,掌心的肉,白玉质感似的,圣洁无暇。
她慢慢握紧双手,好似将阳光握在掌心。
但片刻,她还是松开掌心,慢慢收回手。
扫除这些阴影是长期之事,且需要费大精力,她迟早会回去的,这不是她的事,会有其他人更多人,会有国家领导,替这些失权的姑娘,一点点拿回她们失去的权利。
谢颜玉安慰好自己,只是心头依旧沉甸甸的。
“五姐。”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谢颜玉偏头瞧去,只见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正在咚咚咚地剁猪草,旁边竹编篮子里躺着两个未断奶的娃娃,角落里还有两个能跑能跳的娃娃,正在一边吃大白兔奶糖,木棍戳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