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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九章:一心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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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没再凝视他的残腿,只是背过头去,缓缓走入屋内。空旷的大院里,顿时只剩下宋兰一人。
夏日的太阳斜斜的照下,明晃,刺眼。
宋兰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如今的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就是连站起来,走到房间去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也办不到。
他一动不动的躺倒在地上,哪怕是闭上双眼,依旧觉得阳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刺眼,刺眼中还带着几丝讽刺。
他缓缓的回想起,儿时的自己是最喜欢太阳的,总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偷偷的跑到后院的草地上,以地为席,以天为顶,仰视湛蓝的天空,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而今,依旧是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却觉阳光骤然失色。
以前那七彩的阳光,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直到浮云东移,红日西下。
断肢处的伤口渐渐凝结了,鲜血不再流出。地上,血迹结成了痂,在青石板上散成一大块一大块黯淡的花案。
院外,斜阳如血。
细碎的钥匙声伴随着“铿”的一声大响,铁门缓缓的开了一条长口,一个宫装女子提着一个篮子,快步走进院内,她前脚刚进门,门旁的侍卫就后脚将门锁上了。
那个女子刚进大院,就见宋兰躺在地上,衣袍下全是血迹,不禁一惊,放下手中的篮子,快步走到他面前。她也知道,除了那个奇怪的老人以外,今日皇帝会再关押一人进来,难道,眼前的孩童就是新进之人。
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然而,他还是那样的年幼,难道刚一进来,就离开了人世?
想着,宫装女子小心翼翼的探测他的鼻息,见他气息正常,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喂……醒醒……”女子轻轻的摇动宋兰的身子,宋兰这才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连忙睁开眼,见是一陌生女子,不禁有些愕然。
女子见他身下全是血,也料到他是受过刑的,方才被一地的血给惊住了,此时一番打量才发现,这个孩子衣袍下的右腿,形状极其不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被齐膝而断,断肢处的血色格外深,已将厚厚的袍子都侵透了。
见女子也这般打量自己的残腿,宋兰羞愤的低下头,双手慌忙捂住断肢处,生怕她再看。
女子怜惜的叹了口气,扶他坐起来,见他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丢了魂一般,不禁再次感叹上官政之狠毒,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她料定宋兰是没有办法走进卧房的,便缓缓搀宋兰起身,半抱半扶住他,将他安置在饭厅旁边的房间,这样日后吃饭也可以少走两步路。房间里面很空旷,除了床,半破的桌子椅子与没有书的小书架之外,就再无它物,女子稍微将房间打扫了一番,又将桌椅的方位重新调整一番,以方便日后宋兰进出。
宋兰怔怔的躺在床上,既不言语,也无表情,床边就是窗户,正对着残荒凉的后院,宋兰侧过头去,萧然的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十指紧紧的卡入肉里。
不经意间,眼泪已将床头沁湿一大片。
女子知道他是因为身体残疾而愤恨,不觉心头一阵酸楚。房间里没有被子,床单也破旧不堪,女子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包子,放置与他床前,见他依旧毫无反映,低低哀叹一声,悄然退出房门,这才将篮子中另外的食物摆置在楼阁正中间的饭厅内,然后才去敲那老人的房门,唤他出来吃饭。
老人虽然疯癫,甚至于见人就打,以至于那些侍卫们没人敢踏进苦寒院,提之均变色。然而说来也奇怪,对待送饭菜的小役,送杂物的宫人,老人从来都不动手脚,偶尔还会笑上一笑,胡说几句疯话。于是,那些送饭送杂务的宫人起初会惧怕老人,一来二回之后也不怕了,有时还会与老人调侃几句,聊些宫内外趣闻为老人解闷。
宫里没人知道老人的来历,更不知为何会被上官政软禁于大内深宫,然而进得这苦寒院之人,大多来头不小。女子不知道老人的来历,却也同情他苍老疯癫,注定将在这院中孤苦至死,于是所送的饭菜都分量十足,荤素搭配得当,有时会特意配上一壶小酒,逢年过节之时,还会送些整鸡整鸭之类的菜肴给老人。她每次都是陪老人吃完饭,再闲聊一阵,才收拾好离去,这次也是一样,她一边陪伴老人吃饭,一面闲说些家常唠嗑,老人低头吃饭,偶尔调侃几句疯言疯语,似傻非傻的话来,把女子逗得直笑。
饭毕,女子又从篮子里拿出两样小菜,对老人说这是为新来的那个孩子留的,像安抚孩子一般的吩咐他别偷吃了,老人机贼的看着桌上的小菜,满口答应,女子见状,料定他定会不从,然而已经端了出来,断无收回之道理,不禁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
她收拾好碗筷,又将老人的房屋略略打扫一番,这才走出大院。
第二日早晨,女子又来到这院中,还抱了床被子。她先来到宋兰的房间,一开门就见见宋兰依旧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半开半阖,床头的两个包子丝毫未动,他身上所覆盖的宫衣也如昨日一般,连一丝一毫的褶皱之处都不曾变化,可见是一夜没有动。
女子不禁一阵心疼,她快步走上前去,扶起宋兰,好声劝慰道:“孩子,你有伤在身,好歹也吃点吧!”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饼子,宋兰一声不吭,把脸偏向一旁,又有几滴眼泪顺着眼眶滚下。
女子心酸的摇了摇头,也不好执拗他强吃食物,于是收了昨日摆放在床头的包子,换上了热腾腾的大饼,又收回宫衣,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这才走了出去。
饭厅内,老人早已闻声出来,规规矩矩的坐好了,见女子走了进来,双眼在她手中的篮子上直晃悠,女子噗嗤一笑,放下篮子,只见昨日摆放在桌子上的那两碟小菜果然已被吃光了,不禁故做愠道:“老人家,你好不诚实,这菜明明是给中屋那孩子留的,你怎生把它们都吃了呢?”
老人哈哈一笑:“不是我吃的,明明是那断了条腿的小子吃的,你这贼姑娘,干什么老赖我?”
女子哼了一声:“老伯好狡猾,我计较不过你!”一面说笑着,一面端出新的清粥小菜,服侍老人吃完后,才将碗碟与昨日剩下的盘子一同收好,放回篮子。
老人见她要走,连忙拉住她:“你今日怎么不留菜给那小子吃?”
女子微微一笑:“留了也是进了老伯您的肚子,所以我还是不留的好!”说着,想起宋兰,心里微微一痛。
老人哼了一声:“胡说,胡说,我没有吃,我就是没有吃!”
女子见他双目圆睁,如顽童一般厮闹,也不禁失笑,心想反正留给那孩子的小菜孩子也不会吃,但是端回去也凉了,还不如留下给老人吃,于是笑了笑:“好,好,那你记得帮我督促那孩子吃下去,晚上我来收盘子!”老人大喜,连忙点头,小心翼翼的接过女子递过来的两碟小菜:“姑娘放心,我会逼着那小兔崽子吃下去的!”
女子点头笑笑,这才转身走了出去,然而想起宋兰依旧不吃东西,不禁有些担忧。
晚上再来的时候,女子依旧是先进宋兰的房间,见宋兰依旧躺在床上,双目无神的看着窗外半开半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床头的大饼依旧是纹丝未动。
女子扶起他,含泪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但是也莫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呀!自古以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父母要是见你这般摸样,心里一定会很难受的。”
宋兰听到“父母”二子之时,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眼神变得更加黯然,女子知他定是想起了伤心往事,不禁随之黯然。
半晌,宋兰终于开口说道:“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就当没看见,让我去了吧!”说着,缓缓闭上眼。
女子眼泪落了下来:“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人家自杀!姐姐哪里舍得你死?你……好歹也吃点吧!”
宋兰不再答话,女子见他半晌不吭声,也无可奈何,收了早上放置与床头的大饼,换上了两个热馒头与一块酱干肉,悄然走了出去。
她走入饭厅,见老人不在,但是桌上的小菜又被吃完了,不禁失笑,待得摆好了碗筷,收了吃剩的盘子,才唤老人出来吃饭,自己则默默的坐在一旁,心中一阵阵的为宋兰担忧。
老人湖吃海喝一阵,见女子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满脸愁色溢于言表,不禁说道:“姑娘啊,平日你不是很能说笑吗,怎么今日反而不痛快了?说,谁惹你了,我给你出气!”
女子见他半疯半正经的看着自己,幽幽叹息道:“老伯,我是在为那个新来的孩子伤感,他已经一日一夜不进水米了,再这么下去,早晚会……会……”说着,不禁哽咽。
老人哼了一声:“谁说他没吃,你留下来的小菜,全是他吃的,那小子狡猾着呢!”
女子被他逗得有些破涕为笑:“老人家你好不害臊,明明是你吃的,你别糊我,我全知道。只是……只是我倒情愿是那孩子吃下去的……”说着,微微叹息。
老人见她面色凝重,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是自顾自的吃完,那女子待得老人将各个碗碟吃了个底朝天,才将桌子收拾干净,又将为宋兰准备的两碟小菜端了出来:“老伯您若是想吃就吃吧,记得趁热吃啊!”话毕,微微一笑,挽了篮子,有些惆怅的走了出去。
第二日白天再来之时,女子迫不及待的走入宋兰的房间,见床头的干肉与馒头依旧摆在那里,宋兰却早以气若游丝,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干裂,唇上无丝毫血色。
女子哽咽着抱他坐起,宋兰勉强睁开眼,见是她,惨然一笑:“姐姐对我的好,我做鬼也不会忘记……我,应该快要变鬼了吧?”
女子眼泪刷拉拉的掉了下来,轻叱道:“傻小子,胡说些什么?你还这么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来,听姐姐的话,吃点东西下去!”说着,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粥来,喂到宋兰嘴边,粥顺着他的脸颊滴了下来,宋兰缓缓将头扭过,一声不吭,女子含泪放下粥,哭着叱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求生却求死,不是懦夫是什么,你若是条汉子,就起来吃些东西,否则,你纵是变鬼,姐姐也不会理你!”
宋兰依旧没有理他,那女子知他是有心求死,纵是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她固执的不愿意放过一丝希望,于是依旧留下两个包子与床前,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宋兰的房间。
招待完老人吃饭后,女子知宋兰已经撑不了几日了,不禁黯然走进他的房间,见热粥依旧在热腾腾的冒着气,一旁的那个孩子却已然奄奄一息,仿佛冒着腾腾热气的不是清粥,而是宋兰脆弱的生命。
宫里的夏花开得正艳,而那个正如夏花一般年纪的孩子却要不久于人世,虽然生与死在苦寒院里早已变得麻木,女子却不忍心见到一个年纪如此幼小的孩童就这样死去,想着,不禁再次泪下,泣缀半晌,才掩了门,走出苦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