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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斋藤先生,多日不见!”

      刚踏进屯所大门,冲田便从道场的方向朝自己跑过来了。待到临近几米,才发现他的身上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汗水浸湿了白衣,额角的汗滴接连不断的滴在裤腿上。

      已是深秋,寒风蚀骨,空气日渐冰冷起来。这种时候,自己就是再怎么练剑,也不可能流这么多汗的。

      “你…又去执导剑术了?”斋藤一边问,一边端详着冲田过于红艳,像是烧红一般的脸颊。

      “什么?”

      “你又去亲临道场执导剑术吗?……就这种身体也…”斋藤硬是吞回了后面那半句话。因为他知道,冲田此刻心中定然不快。他近日与伊东一派日日在岛原饮酒作乐,好不容易回趟屯所。虽说有土方的默许,但冲田并不知情。冲田知道的,或许只是土方的一道命令:近日起代三番队队长斋藤一处理三番队所有队务。

      “这种身体……?哎哎,斋藤桑又开玩笑了。说到执导剑术的话,那也是托斋藤桑的福,才让我的任务多了一倍啊,对不对?”冲田笑眯眯的说。

      说完之后,他转了身,扔下斋藤一人,向道场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

      斋藤难得的吐出几个字,声音小的连自己也听不见。他看着冲田渐渐远去的,日益单薄的背影,双脚像被吸住一样,怎么也没法迈几步追上他。

      (二)

      “那边那位,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输的不服吗……!对,说的就是你,起来!”
      ……
      “下一个!”
      ……

      “下一个!”

      ……
      斋藤没出声,找了个隐蔽的位置,靠在道场门外。闭上眼睛,他能感到冲田的杀气清晰的从里面透出来,比往日更凌厉。就像是万物临近末日所暴发的一种不可抑的力量般,此时的冲田总司仿佛介于某个临界点,从而更加令人畏惧,哪怕只是在练习中。

      呼啦——纸门被猛的拉开了。斋藤听见一阵风声,感觉到冲田的木刀直抵自己的喉咙。
      只见他用少见的居高临下的语气在自己耳边说道——“不来比一场,怎么知道你在岛原休养的如何呢?”

      此时此刻的道场里,除了冲田之外,哪还有一个站得起来的人。斋藤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队上的一班人,看来冲田果然接过了指导三番队的任务。所以在同这些自己教导的人的对战中,机敏的冲田必定能认出某些自己的新招式。他已是‘知己知彼’了。

      斋藤料定自己此战输的可能性较大,所以采取了保守的中段。而冲田则一反常态,选择上段的姿势。两人面对面站定,互相直视对方的眼睛。如果说冲田的眼睛是利剑的话,斋藤的眼睛更如同一把钩子,比起利剑来甚或更加敏锐。如果不是两人手中拿着竹刀,这样的气势若叫旁人看了,必定以为是真刀真枪的实战了。

      短暂的酝酿之后,冲田的眼神如同冰一样扫过自己的肩,这是他要攻击的前兆。果然——出其不意之间,冲田已在移动的过程中迅速把刀柄压下,在斋藤送出竹刀的同时,向下砍去。

      啪——
      两柄竹刀碰撞在一起,斋藤的手险些不稳。

      紧接着,斋藤挑起处于下位的刀尖,想把冲田的竹刀挑开,并向前一步进行刺突。这是一刀流的基本招式,也是他和同样善于刺突的冲田不同的一招。可此时,冲田却凌厉的退后一步,让他没了机会。而接下来,冲田的竹刀却没有随着身体而退后,而是刀尖向下,直刺而来。斋藤立刻采取下段,挡住一击。但冲田却又迅速移动竹刀,提到了上面。就在这一瞬间,刀身一晃,斋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顶是个大空白,而手里的竹刀还在下段,毫无招架之力,自己恐怕要……

      可是突然的,冲田凌厉的剑风和杀人的气场却就此停住了。

      对面的斋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状况,状态不佳的他,眼前仍然是一片刀剑乱影,只感到眼前黑白分明。直到眼前的身影缓缓倒下,他才意识到,冲田正痛苦的趴在地上,用手捂着嘴,吃力的咳出了声。

      殷红的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地板上。斋藤预感不妙,情急之下他只得跪下身,挡在冲田的身前,一边把他的头埋入自己的衣服里,一边对四周的队士大吼道:“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那边那个……对,就是你,提热水过来,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快!”

      等到队士们全部散开,他才看见怀里的冲田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咳的失去了意识,鲜血沾满了他的下巴和嘴唇,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上竟也全是冲田的血。他无奈的摇摇头,闭上眼睛,似乎想要回避并且这景象。但最终睁开眼,缓缓举起胳膊,用衣袖轻轻擦拭着冲田的嘴角的血迹。

      (三)

      “你睡吧。当时我挡在你前面,没有人看见你吐血。”

      斋藤背对着冲田坐下,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浸湿。殷红的鲜血一丝丝在热水里蔓延开来,见惯了鲜血的斋藤一,此刻突然有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他并不知道那叫做‘悲伤’,也不相信自己有为一个人悲伤的能力。

      “咳…咳……那个提热水的队士呢?”冲田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喑哑。

      “我说那是我在岛原花重金买的女红精露,不小心破了,所以都洒在地上了。”斋藤面无表情的说。

      “合情合理!”冲田笑答。“斋藤桑在岛原多日,剑技变化真是不可思议,竟然差点败在我手下了”冲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调侃些,却并不成功。而一想起‘岛原’,他的脸又立刻阴沉了下来。斋藤整日和伊东一派混在一起,早已是敌方阵营的人,自己怎能掉以轻心呢?但以他对斋藤的了解,加之对土方进来的观察,也早有‘逢场作戏,任务所驱’之类的想法在心中。但谨慎如他,仍然不肯放松丝毫。

      于是冲田清了清嗓子,说道:“斋藤桑,在岛原这些日子以来,回到屯所,可有不适应?

      斋藤不答,而是把纸门拉开一条缝,重新在廊檐下坐下。

      少顷,他说:“要说不适应,那也只是你的身体变得更糟了而已。而且,队务一事,实在对不起。”

      “哈哈哈……”冲田闻言大笑,“我说‘托斋藤桑的福’,斋藤桑还真信了?……咳……咳……”话没说完,就又咳起来。“其实是我闲着无聊,想砍人,却又不能乱砍,所以就找到你们队上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风吹过。秋意已深,寒冬正在当下,落叶纷飞,飒飒之响叫人不胜悲凉。斋藤一心中的沉重感,却比这天气更阴霾。

      “你该按照药方吃药。”斋藤平静的说。

      此时,冲田突然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斋藤的后背,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问——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犀利的眼神。斋藤并未转身,却感觉到冰冷的视线自背后而来,直穿胸膛。每当冲田投入战斗时,他的眼神总是比剑先一步而行,使得对方的气势大减,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虽然拥有同样资质的斋藤一并无所惧,但冲田那离奇的性格却总是让他感到困惑:他的眼睛,总是在微笑之后潜藏杀机,这种对比有时泾渭分明,有时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我什么都知道,关于你的病。”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在池田屋回来之后,偷偷跑去看病开始。”

      “你……又是怎样确定的呢?”

      “有什么病,会让你顾忌和别人用一条毛巾。并且持续一年,半夜绕道跑到厨房熬药?”

      “不愧是斋藤桑啊!”冲田轻笑一声。“我差点忘记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了。”

      “别笑了。”斋藤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如果你继续放任自己不管,我就只能把你的事情告诉局长了。”

      冲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斋藤听见他用喑哑而轻弱的声音说“你看,我不是已经按照药方开始吃药了吗?”

      本以为他会说‘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杀了你’之类的话,可是他却没有说。

      “很好,但是你……”斋藤叹了一口气,“你打算瞒到自己死吗?”

      冲田重新闭上眼睛,发烧使他感到头痛欲裂,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一种无力感自内而外层层渗入,仿佛一块看不见的布,把他的四肢缠住了。良久,他才说道——

      “对,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四)

      “我订在今天的剑术试合,是斋藤桑取消的吧?”

      冲田从道场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准备去巡逻的斋藤一。就在刚才,他依照时间去道场指导一、三两番队队士的剑术试合,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是。”斋藤干脆的回答。

      “为什么?”

      “原因你最清楚”

      “什么?”暮色中,冲田眼神暗了暗。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斋藤的肩膀,凑近了他,认真的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斋藤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想的,我都已经说了。”

      “阿一……”冲田松了手上的力道,“你这是何苦呢?”

      斋藤闷声说:“即使你叫我阿一,也不行。”

      冲田垂下手,任斋藤从他身边走过。他眯着眼睛,看着斋藤的背影在屯所大门外消失。随后,转身回到内室,披上一件外套,走出门去。

      秋意渐浓,街上行人却不见减少。冲田轻松的找到了一袭黑衣的新选组队员,却没在其中发现斋藤的踪影。夜色中灯火初上,各种花柳之地传出三味线此起彼伏的调子。冲田走上前去,抓住一个队士问道:“斋藤桑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队士见冲田队长竟出现在这种地方,着实吓了一跳。

      “斋藤先生说他有任务在身,先走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冲田更是肯定了斋藤必定和伊东在一起。他转身向着角屋方向走去,这家店是新选组干部时常光临的地方。

      到了门前,冲田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上一次他来这里,还是芹泽局长在世的时候,距今也已4年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搭上了冲田的肩膀。

      “哟……这位先生,您是偶然路过这里的吧,快快进去吧!”

      练剑得来的敏锐使得他本能的一转身,狠狠抓住了这双手,回头一看,竟然是茶水屋的留女。

      待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对…对不起!”冲田涨红了脸,慌忙的赔礼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子的尖叫吸引了二楼的食客,冲田正在困窘之时,却又听见伊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哟!这不是冲田队长嘛……既然来了,就喝一杯嘛!”

      * * *

      “再喝一杯吧,冲田队长。”伊东的实弟铃木推过一杯酒来说道:“虽不怎么和冲田队长接触,却很敬服你的剑技,所以恳请冲田队长……”

      不等铃木说完,身旁的斋藤已经伸手拦下了这杯酒。“冲田君不常喝酒,晚上还有任务要执行,不便多喝。”斋藤低着头说。

      “不…斋藤桑。”冲田突然伸手到斋藤面前来,笑眯眯的叫道。他看着冲田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又听见他说“铃木君的这杯也是必须要喝的。”

      “喝了这么多杯都不醉,冲田君的酒量其实很好吧。”伊东已有醉意,但还能保持清醒。

      “还是伊东参谋好些啦,在我来之前,伊东参谋已经喝了不少吧?”

      伊东一边斟酒一边说,“都是斋藤君的功劳啊,他不停的推杯过来”

      此时,冲田不动声色的看了斋藤一眼。

      待到深夜,斋藤和冲田与伊东一行告别,向屯所的方向走去。

      就在快到屯所,两人穿越一条狭窄偏僻的小街时,一直走在身后的冲田突然一手拔出腰间的剑,一手掐住斋藤的颈部,迅速用剑抵着他的喉咙。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斋藤波澜不惊的说道。同时,加重了手上握东西的力道。

      “斋藤桑,取消了剑术试合,就连喝酒也不行呐。可是斋藤桑自己呢?我不确定你和伊东先生的关系是任务份内之事哦。”

      “那你准备怎么办?”

      冲田闻言,低下头一看,却发现斋藤的手里的短刀刀尖早已对准了他的肚子。

      “哎哎…想要赢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冲田松了手,咯咯笑起来。“不过,”他突然看着斋藤的眼睛说道:“请斋藤桑不要随便干涉我的行动。”

      斋藤也注视着冲田的眼睛,夜色中冲田的眼睛晶莹透亮,竟然显出青紫色的质感来。可是他内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了。冲田咯咯的笑声好像还弥漫在夜色里,让他这个自认心肠如铁的人感到一种无可挽留的悲戚萧瑟。

      “走吧,斋藤桑,明天还有任务呢!”

      冲田早已走出老远,在前方喊他。

      这一天,是油小路事变的前夜。

      (五)

      门内传出沉重的步履声,步履声止息了,咳嗽声又传来。就在斋藤准备用手中的新枪打出第三发子弹时,纸门刷啦——一声,在身后打开。

      “斋藤桑,早晨好哦!”

      “你怎么又出来了?”斋藤黑着脸,丢了枪就向冲田走去。

      “咳……咳……欣赏……雪景啊!”

      “那你可以打开纸门,但用不着自己出来啊!”

      “咳…咳……早晨的雪景多好啊,正月里下雪,是很吉利的事才对。”冲田一边咳,乐呵呵的说,“不过,咳…咳……”话没说完,他又咳起来,“真可恶,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咳……完整。”

      斋藤看着他被汗浸湿的白衫,竟然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冷空气中,怪不得会咳成这样。他一把把冲田推进屋去,又给他盖上被子。然后便向往常那样,背对着他坐下。

      “咳…斋藤桑的宝贝武器还真…让人嫉妒啊,现在…已经不是用剑的时代了。”

      “怎么不是。”冲田听到斋藤的闷着声音说。他当然知道这是斋藤怕他认为自己已失去价值,已病入膏肓才这么说的。寒风之中,冲田觉得身体仿佛已失去往日的气力,再也无法抵御任何外力。而此刻,只有精神支撑着他活着,活着并且努力去战斗。

      “斋藤桑不必这样小心谨慎的,”想到这里,冲田垂下眼睛,平和的说道:“我…现在受疼痛折磨,证明我还活着。等到我死后…就没有疼痛了…所以……”

      “所以…”斋藤低着头,颤着声说“所以你希望让我祝你快点死,对吧?冲田!”

      “所以,斋藤桑…咳咳…就把伤感留到那时候吧,等我没有疼痛了,或许你还能少伤感一点。”

      斋藤没有再说话,而是起了身,走到冲田身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一瞬间,焦热的温度只扑向掌心,只听见冲田低而冰凉的嗓音“…斋藤桑的手倒是很凉快啊,可以降温呢。”

      这一天,是鸟羽伏见之战开始,新选组出征的前一天。

      (六)

      “从去年秋天,我就觉得自己气力不如从前了。这个病,害得我唯一一次可以赢斋藤先生的机会也失掉了,想来真是可惜。”

      冲田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像是讲故事一样说着话。

      “幸亏没让斋藤先生见我这模样和语气,否则他定要发笑了。我从来也…没有像一个迟暮的老者一般,显出老态龙钟的模样来。”他轻轻笑起来,“咳…现在,不得不躺在这里,唉…我的刀呢?请把它……拿过来…”

      冲田想看自己的刀,可是他躺的角度又看不见。庆养寺的小僧坐在他身边,虽对这疾病有所顾忌,但还是善意的伸出了手,扶他起来。此时暮色降临,已是傍晚。新选组已经分散离开,只留冲田在这里,等着被运送到植木屋疗养。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听见斋藤在耳边说:“你哪有那么幸运被豁免离开?一定会和我们一起走的。”

      ——可是现在,却必须要留下来了。

      “豁免…离开?”冲田听到斋藤的话,笑了,“这可不像斋藤桑的话哦,再怎么说也是‘豁免前去’才对啊”

      斋藤一声叹息。“冲田,你为什么不想多活几天呢?”他问道。此时此刻他发现,他竟然认为自己死了无所谓,但是冲田不能死,这个人……不能死。因为这个人不死,他或许才能努力争取活下来。历史滚滚前进,世事无常,然而今日……他对于这个世界,竟然还有如此深刻的留恋——

      冲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斋藤的眼睛,说,“早晚都会死,和大家死在一起,总是更好的。”

      斋藤转过脸去,想要隐藏藏了泪水的眼睛。他艰难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如果大家都没死,你死了怎么办?”

      “…那就请你代替大家常来看看我的坟,这样就可以了。”冲田闭上眼睛说。

      “你睡吧,明天还要劳累一天呢。”

      这句话之后,斋藤的声音开始模糊,渐渐沉没于耳畔,冲田心想,以后若听不到,或许还会想念吧。

      睡眠中,他依稀听见脚步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待他再醒来,晚钟已经响起,小僧坐在身边,但斋藤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这一天,在浅草今户的庆养寺,是总司被送往植木屋平五郎家的前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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