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天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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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谢阑就真成了栗少爷养的金丝雀。他自己给自己戴了锁链，关在屋子里不踏出半步。栗睿伤好之后总是早出晚归，他从不多问、只是每晚会在客厅亮起灯盏等他，有时会睡着、被爱人的拥抱叫醒、又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再次陷入酣眠。
他们过了一个还不错的新年。除夕夜里栗睿陪他吃完饭要回家，他笑着给对方系上围巾——是他这个月闲着没事自己织的、提前跟他说了新年快乐。洗完澡躺下没几分钟，就听见有人在花园里叫他。在老宅待了不到俩小时的栗少爷踩着点儿跑回来，赶着新年钟声敲响前的最后几分钟点燃了烟花：
“老婆，新年快乐。”
梨花开过、杏花开过、桃花谢了结了果、池塘里荷花也开始凋零。家里的每一处、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每一棵树下花旁都有他们的痕迹。外面的时代轰烈烈，而他真像栗睿承诺的一样、在对方筑起的暖室里赏尽风花雪月。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八年的苦痛在盛夏的正午结束。一海之隔的广播内容在几分钟内变成电码传向世界各地、掀起滔天的风暴。忍耐太久的百姓欢呼着拆下所有太阳旗，高举着自由的火把、要将八年的屈辱悉数焚尽。
太久了。
自古秋后才算账，可人们忍耐太久了。
长日积攒的委屈和苦难在顷刻间化为百丈高的怒火，要讨伐和审判所有犯下的罪。
佐藤进三在军事法庭上服毒自杀，副手羽田明志突袭看守夺枪、一颗子弹结果了自己。挽星楼被人砸了个稀巴烂，牌匾倒在地上任人践踏。一条狗凑上去，在鎏金大字上撒了泡尿。南京路上的各色旗子也撤走了，大鼻子洋人少了不少、又是那个讲上海话的上海了。
外患已平，内忧陡起。曾被短暂搁置的矛盾再次搬上台面且愈演愈烈、似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栗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谢阑睡在沙发上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白天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在发呆，盯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想这个夏天可真漫长啊，怎么还没有到冬天、他想再过一个冬天。
可每当栗睿回来的时候他从不开口，对方也什么都不说。他们花更长的时间拥抱亲吻，栗睿的动作越来越凶狠、他的索求也越来越多，每一次快乐都比以往更极致，在某些白光闪过的失神瞬间他总忍不住想、如果就这样离开的话，好像也算不错。
香樟树开始落叶，谢阑在二楼阳台上放风，深吸一口气、比桂花香更熏人的是火药气。他粗粗略过一眼，别墅四周的陌生身影更多了。
果然风雨欲来之时、连空气里都充满末日的味道。
风卷起枯叶落到他手边，他捡起来看、想着盛夏之时、这大概是片翠绿得发亮的叶子。
时候到了叶子会黄、是大势所趋自然规律，躲不过也逃不掉。
他转身去书房，轻而易举地打开栗睿藏着他的盒子、居然真有去英国的船票飞机票，仔仔细细地、规划了好几条不同路线。
他看到栗睿给他办的护照，工工整整的、还是那两个字——谢阑。
眼泪决了堤，点燃的火柴直到熄灭也没能吞噬什么。被打湿的纸张又被收回去放好，他下楼想给栗睿播个电话、却在走下第一级台阶时就止住了脚步。
电话线早被剪断了，他知道的。栗睿没有瞒，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选择避而不谈。
上海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还要冷。十一月底就落了雪，谢阑索性连门都不出了、天天窝在屋子里看窗外，或者只是单纯睡觉、等栗睿回家。
已经是需要穿棉袄的季节，偏偏栗少爷顾着耍帅、总是一身肃杀的黑大衣来往风雪中，每次回来都带着满身寒意。不过总会快速散开，变成蒸腾的热汗落在谢阑身上。
栗睿已经小半个月没有回过家了，缠着他的事情太多、他要做的又太冒险，必须慎之又慎、搞得他心烦意乱。
家里还亮着灯，他早些时候差人给谢阑递了消息、说今天会回来，谢阑显然是在等他。那一点橘色灯火在冬日寒夜里兀自闪烁着，像荒茫雪地里唯一的篝火、是他全部的暖和希望。
快结束了。他想，顾不得那么多了、要结束这一切。
“老婆，我回来了。”
他来不及脱下沾满寒气的大衣就往二楼去，太久不见、等不及要拥抱久别的爱人。握着门把的手好半天才脱力松开，他定定地站在门口、看向屋里的人。
他的谢阑，穿着一身樱色和服、挽着传统的日式发髻跪坐在地毯上，笑着看他。
他真美啊。
“睿睿。”
谢阑将他眼里的惊讶和痛苦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牵着他的手走到屋子里坐下。栗睿看到了他的木盒子、被人打开了，两本绿色护照旁边多了本棕色的、印着日文。
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日文，咬着牙、眼圈红得要滴血。谢阑捉起他的手，把攥紧的拳头一根根掰开、换成自己的手掌交握上去，一冷一热、早就是两重天。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但是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有些其实很无聊的事……但是如果不告诉你……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讲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间谍、特务、卧底，伪装成交际花混迹大上海的名流场。有人在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醉生梦死，殊不知这风月场背后里无时不刻不在传递着各种左右真实世界生死的消息。
他知道他有错，甚至……他回来就是为了阻止他的错。红色资本家的小儿子甫一归国、第一个任务就是剪断天香院所有的枝桠，谢阑不过是他首战告捷的附赠战利品。
可改头换面的挽星楼真的只是挽星楼，只想挽那一颗星。
“别说了！”
他近乎祈求地开口，抱住谢阑、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别说了，宝贝。我知道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走，我们马上就走，现在就走。你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我可以的，我们可以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自视甚高、又犹豫不决，以为可以护得了一切。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足以在大厦倾时换得一隅偏安，可时代变得太快了。旧世界要被连根拔起，有人要破土重开翻覆天地、建一个轰轰烈烈的新家园。他的家族太庞大、蔓生的枝节牢牢缠住他的两眼四肢，空有一颗真心、握不住自己的爱人。
“睿睿，听我讲完好不好？”
谢阑轻轻推开他，吻他的泪眼、坚持着说下去。
的确是个很无聊的故事。近海小渔村的人们出海时总是会遇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人，有人叫东洋有人叫倭寇、有人轻视有人害怕。而十几岁的小姑娘脑子里装不了那么多、被一件漂亮的衣服捕获芳心，想念和肚子一样日渐膨胀、可直到爱情的结晶呱呱坠地，也没能等到那个说要带她去另一片大陆看月亮的人。
他从一出生就是不受欢迎的。
绝望的少女日益疯癫，而他身上的另一半血液让他成了不受欢迎的外族人。稚童孤苦无依，被心怀鬼胎的将军收养、要在他身上练出最锋利的刀。
他怎么拒绝呢？意识到不对又能怎样呢？好多年已经过去了啊。那些漫长难熬童年少年被人牢牢攥在手心里，人人都说谢老板是王谢堂前燕、可他不过是只风筝罢了、得人拽着才能飞起来。
他没有选择。
“别说了……别说了宝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知道的，别说了。乖，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离开。你别怕，你有我的，谢阑、谢阑你看着我、你知道吗？你有我。”
栗睿像疯了一样牢牢抱着他，好像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似的。他从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涕泗横流、头昏眼花，只能凭着本能抓紧眼前的人、牵着他好不容易抢到手里的风筝，没了线又怎样？大不了他一辈子举着它抱着它奔跑，它照样可以在空中飞起来。
“睿睿，我爱你。”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又粗暴的吻，带着不容忽视的咸和血腥气。谢阑扯着衣袖替他擦干眼泪、又吻掉新落下的湿痕，看着他的眼睛告白。
“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可你救不了我。没人救得了我。”
谁都没错。
是谁的错呢？
时代的错吧。
可时代是谁呢？
归根结底，
是我的错。
我不该活着。
“睿睿，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杀了我吧，让我死在你手里。求你了。”
“不！”
栗睿拉他起身、力气大到快把他扯散架。
“你休想！不可能！我不信！我们走，走啊！你信我好不好，跟我走吧，谢阑、你相信我好不好？你信我一次啊！最后一次……”
天之骄子、跪在他的面前失声痛哭，谢阑莫名地想可能被子弹刺穿心脏都不会有这么疼。他慢慢蹲下来，抱住栗睿、吻他抽动的肩。
“没有可能的，睿睿。”
他残忍地捧起栗睿的脸和他对视，从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眸子里看到黯淡和绝望、以及……满是眷恋的自己。
真的很爱他。
原来……这么舍不得他。
“你还记得我给你唱过的《贵妃醉酒》吗？”
谢阑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弯起一个笑。
“我在想，也许杨玉环死得时候也是心甘情愿的。用她的死，换一个大唐盛世、换一个千古流芳的明君，她死得值是不是？”
“不！”
栗睿疯狂地摇头，拒绝听他再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接受？！他才不是什么唐明皇，他也不要谢阑做什么贵妃。两党争执关他屁事？！凭什么要自己拿爱人当投名状？！凭什么家族兴衰要牺牲他的爱人？！他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他明明！明明已经散尽千金签下了各种不平等条约，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他？！不可能！谁都别想！
“你别说了，我们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带你走。票……钱……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走，走！”
谢阑由他牵着，看他手忙脚乱地拿起盒子、又去柜子里翻出行李箱，然后轻轻地蹲下来、仰着头笑着问他：
“我们走了，爸爸妈妈姐姐、外公舅舅……他们怎么办呢？”
啪嗒。
盒子掉下来，文件钞票散落一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栗睿，印象中的他从来都是那么耀眼、像太阳一样。可大概太阳也有一天会熄灭陨落吧，剩下满世界漆黑寒冷的绝望。
“别怕，睿睿。不会疼的。”?他终于说。
栗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电光火石间、谢阑掏出他的那把枪、按着他的手扣下了板机。
“不！！！！！！！！”
砰。
近距离开枪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1907被甩出去，他仓皇向前、接住脱力坠地的爱人。洇出的血染红了和服，比冲绳的寒绯樱花还绚烂。
“谢阑！！！！谢阑……谢阑你不要死，你不要走！！不要！！！谢阑！！！谢阑……”
谢阑朝他伸手，似乎想牵他，他忙握住、按在自己的脸上。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急速消失的生命，带走指尖的热度、正一点点凉下去。
“谢阑……宝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不要这样，你说要陪着我的，你答应过我的！谢阑…… ”
“睿睿…… ”
谢阑朝他笑了，像遗憾什么似的。
“本来想着，再等一等、再陪你……陪你过一个生……生日的…… 咳咳咳…… ”
“可是看起来……没机……没机会了…… ”
“睿睿……你要……你要……要好好……好好活……好好活着…… 答应我……答应…… ”
栗睿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只一个劲儿地朝他摇头，要他别走。
他眼前的水雾太浓，看不清谢阑的眼神早已开始涣散。
对不起。
谢阑在心里想。
最终还是因为我，让你难过成这样。
“睿睿……”
眼前的画面开始消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尖碰到了栗睿的唇。
“睿……睿睿……我很……我很爱你…… 爱你……下辈子……”
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谢阑！！谢阑！！！！！”
手指蓦地垂下，带走最后一丝生气。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怔愣了好久、终于在怀里的温度散尽时回过神，俯下身失声痛哭。
天亮了。
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洒进室内、照出满室萧条。冬天的阳光再怎么热烈都是冷的，栗睿迎着冷冰冰的太阳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眶干到要裂开、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时才低下头，吻了吻怀中人冰凉的唇角。
“谢阑，晚安。”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