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将》秋庚白

88、双日

　　即便日夜奔走，秋萧曼也不会笨到连这样的阴谋都识不破。

　　“但我不能看着父亲母亲受难，还觉得理所当然！”秋萧曼语气强烈。

　　如今世人眼里的秋萧曼已然没了对国的忠，但这是指责，早晚都会化解的误会。
　　而对于父母的孝，她坚决不能坐以待毙，那些人就像她先前镇压的流民，要的不是名节而是她的命。

　　她决不允许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威胁到父母的性命。

　　“好——”公山贺斩钉截铁道，“那我和你一同去！”

　　这时候难得还有人这般拥护她，秋萧曼欣慰地点点头，脸上的愁云惨淡也因此散去了不少。

　　卫光也点头，但他刚要开口，就被秋萧曼堵了嘴：“之前的伤还没恢复，你在这替我守好了，等着我回来！”

　　卫光想要反驳，垮下的马却被公山贺的马头挤了一下，“万一有事，也不能连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没留下！”

　　卫光扯着眉头看他，“什么内情？！”

　　公山贺不想让秋萧曼知道他曾把那些预言告诉过卫光，于是撇撇嘴，对卫光道：“找些愿意跟我们去冒险的秋军，这时候陛下肯定不会让多少御卫跟着二老，我跟将军带上千百来人就够了。”

　　秋萧曼赞同这个说法，毕竟大多数人还需要跟在流民这边照顾队伍的整体行进。

　　交代完，公山贺便凑过去看秋萧曼手中地图，两人商量着从哪走最为效率。

　　卫光却始终觉得哪里有问题，但也说不上来这样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只得按照方才商定的，迅速去自己麾下集结愿意冒险的秋军以解秋家的燃眉之急。
　　^

　　一行车马平淌过茵茵绿野，正朝着不远处立着一块巨大石碑的入口行进。
　　石碑是不规则的形状，但从上到下怎么也有五人落在一起的高度。上面血色红漆写着雾岭而字，看字迹不像是中原地区广为流行的篆书，应是天雪人留下的偏少见的草体。

　　随车车轮辘辘碾压过靠近山体的碎石坡处，车厢内的秋萧晴已然无法再像此前那般心安理得的等着，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王妃的面貌，叮呤咣啷想尽办法挣脱锁链。

　　顾不上手脚的皮肉磨得都是血，妘亿几次来劝，都怕她因着前几日有人扇动雯桦王和百姓对秋家刁难而做伤害自己的举动。
　　他便也不再听雯桦王的命令，干脆一直留在车厢内，死活都陪在秋萧晴身边。

　　“别这样！”妘亿试图去抱住极尽崩溃的妻子，却已习惯了她歇斯底里的挣扎。

　　“你在这干什么？！父亲母亲若出了事，我永远都会原谅你！”

　　“是！是！”妘亿尽力安抚，“都是妘家的错！你别这般糟蹋自己！那日岳父岳母不是说了让你照顾好自己！你这样子我怎么跟二老交代！”

　　“父亲母亲若出了事，你便能交代了？！”

　　“那你杀了我行不行？！”妘亿鲜少的真动了怒，“我若能做，拼了命也会做！目下我能做什么？！”

　　是啊，目下妘亿一个无兵无卒的贵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先前父亲母亲养的那些秋家的暮军都已扮做明军带着流民先行从西戎往西去了，眼下她手里也无人可调，又有谁能去保二老不受伤害呢。

　　茫然无措的情绪越发强烈，从不表现出任何软弱的人也终于被现实压迫到无法喘息，只得一头扎在妘亿怀里，一时间哭成了泪人。

　　“别哭，有我呢。”妘亿语气柔和下来，但这话说的他都觉得立不住脚，一个所谓的王子，这个时候竟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爱人的亲眷任人宰割。

　　长这么大，妘亿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用。

　　极度哀恸的车厢内，绝望的气息让温度已跌至冰点。

　　妘亿搂紧了怀中披头散发的秋萧晴，却忽然听到车队外又远至近传来的嘈杂。

　　“臭不要脸！还敢跑来这！”
　　“叛徒！还我雯桦！还我平静！”
　　“滚出去！”
　　“秋家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咬死你们这群卖国贼！畜生！”
　　.
　　.
　　.

　　那是来自民愤的轰然咒骂，是压抑在心底数日的反抗，是趋于残杀的仇视。
　　突然炸开的声波仿佛巨石落入沉寂的静湖而引发的惊涛拍岸，就连他们这些再也无法触碰到岸边的浮叶都被巨浪卷起，竟徒升与众不同的亢奋。

　　“小姨子！”妘亿掀开车帘，看着从队伍旁边绝尘而去的红衣，眼中顺时涌入亮如星辰的光，“是小姨子！”

　　秋萧晴也已在此刻抬起头，推开妘亿朝窗外看去。

　　土幕和雾气混杂的碎石路上，秋萧曼的红衣早已泥泞黯淡，可她带着千人毫无畏惧冲进雾岭的样子，却比天上那颗温暖大地的烈阳还要温暖夺目。

　　秋萧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手压车窗想要站起欢呼，却被妘亿警惕地拉了回来，却还是没挡住她溢于言表的喜悦。
　　只听她放声大喊，嗓音都劈了：“曼曼！曼曼！一定要把父亲母亲带回来！！”

　　话音未落，她脸上已经被流民扔的碎石划破，但她依旧兴奋，只因眼里那个醒目的红衣背对她抬手一挥，继而马鞭狠狠一抽，垮下战马如鱼得水那般兴奋热烈，朝着另一侧的通路疾驰而去。
　　^

　　一连在雾气弥漫的山道中行了五日，雯桦王那架绣满金丝和宝石的车辇终于在成批流民的簇拥下走出狭窄山道。
　　随着向前行进而越发稀薄的雾气，终于让久久未见的阳光穿透阴霾，再次露出更加清澈湛蓝的天空。

　　雯桦王打了个哈欠，依旧懒散窝在榻中，这些日他早已因雯桦的未来而愁白了头发，此时此刻一副虚弱且毫无生机的样子闭目躺着。

　　车厢外陆续传来好几种声音，其中一个就是已被他拒之门外的妘亿，一嗓子接一嗓子地央求：“父王，王妃哪里有错，为何要堵住她的嘴？！”

　　话音才落，就是御卫一阵窸窸窣窣的阻挠，才迫使那声音离得更远了些。

　　谷全跪在地上小心伺候着雯桦王，依旧为他轻轻按压四肢，缓解多日不曾下车的不适。

　　雯桦王也没睡着，只开口问：“明蔚的军还跟着么？”

　　谷全也是前几日听后面秋军送来的口信，答复：“跟在后面的仍有，但也退了多数。”

　　“想他也不会跟来这！”雯桦王无力地冷哼，“离檀原这么远，他来了哪还有那么多储备允许他再翻回去？！”

　　“是，陛下。”谷全敷衍地应声，“更何况前些日他在先兆和东海一带广撒网，这时候想必是都撤了。”

　　听他这般说，雯桦王才终于赶到片刻的轻松，舒了口气。
　　“老二的主意不错，这雾岭虽然险峻，但也因此甩开了明蔚的追捕。”

　　“陛下说的极是。”

　　“诶，老二呢？”雯桦王忽然睁眼，仿佛才想起什么。

　　“前几日说是让秋家人负荆请罪，而后二殿下便带着人把秋家囚徒送去了另一侧。”

　　雯桦王倒是知道这个事，但他不解的是，“至近未归？”

　　仔细回忆了几遍这几日所见，谷全摇头，“没有，二殿下的车辇一直都是空的。”

　　这倒是新奇，要说只是押送过去，五天怎么也够来回了。

　　琢磨着许是那边的路不好走，耽误了行程，雯桦王才又问，“前几日派去天雪探查的斥候回来了吗？”

　　谷全又回忆了下，“没有，那日离开后就没再见着谁归队。”

　　按地图所示，天雪国的位置应该离雾岭不算太远，但五日是否能来回，确实也不好说。

　　雯桦王没再追问，又合上眼准备睡一会。

　　百姓的议论声也随着车厢内的安静逐渐泛滥开。
　　再见蓝天白云的激动和喜悦都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却忽闻靠近车厢的一个小儿疑惑不解地问同行的御卫：“叔叔，前面的云上怎么有那么多神仙住的楼？”

　　这样幼稚的疑问不免让雯桦王苦中作乐，无奈地笑了一声。

　　就听御卫耐心解答：“那是海市蜃楼，假的。”

　　“哦——”小儿语气稍显失落，却又问：“天上的太阳，哪个是假的？”

　　话音才落，方才成竹在胸的御卫仰头看天，面色忽然一怔。
　　只见天上两轮红日，一个金灿灿的璀璨，另一个则是带着灾难的血色。

　　“陛下！陛下！”御卫连忙报告，“天上，天上有两日！”

　　本已昏昏欲睡的雯桦王忽然被敲击车厢的声音震醒，他烦躁极了，却还是掀开车帘一探究竟。

　　这一瞧不要紧，身后的谷全先喊了一嗓子：“哎哟！怎么天上有两个太阳？！”

　　雯桦王眉心蹙地更紧，因为那颗比秋萧曼这个灾星还要红的圆球正悬在太阳旁边，让他感觉非常不安，甚至预感到要有什么坏事发生。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小儿又青涩地问，“那个也是海市蜃楼吗？”

　　雯桦王还以为小儿问的是天上的太阳，正欲开口，便听车队周围的议论声忽变得嘈杂且畏惧，继而传来的利器出鞘的尖锐声令他仍不住捂了耳朵，却还是没挡住他听见方才回答小儿的御卫肃然回了句：“那是真的！”

　　“真的明蔚？！”小儿依旧无知追问，但明蔚二字却让雯桦王心底一颤，两只迷糊的眼瞬间清醒朝着车队前方看过去。

　　只见雪山为幕的广袤平地上，无穷无尽的明军乌泱泱地整齐排开，形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
　　整齐划一的银甲相连，在雪山和烈阳的映衬下犹如一片巨大的镜子格外耀眼。这张无法摆脱的铁网，仿佛已在那静立多时，就等着他们这群已然失了生机的小鱼逐渐落网。

　　站在银线最前的人骑着匹白色带金甲的高头战马，高坐马上的傲然姿态宛若独立于雪山山巅的一株苍栢，独占鳌头的籋云之姿令人远远观望就已然心生胆寒。

　　雯桦王仓促之下两忙让队伍缓行，可才下了这样的命令才又想起身后的明军并未尽数撤离。

　　左支右绌地想办法躲避，却见那张面带金甲的人已带着身后的人墙遛马靠近，眨眼功夫便已形成碾压之势。

　　这个时候雯桦王哪还能下令进攻，自不量力的以卵击石兴许还会激怒这个惯于杀戮的人，倒不如束手就擒，至少还能保下一条命。

　　他连忙下令：“收了武器，快收了武器！”

　　周围御卫也知道这样的命令是出于悬殊的兵力，谁都不愿被人找了把柄先抓了去。

　　陆陆续续收起利器的功夫，却忽见溜达靠近的明蔚突然在老远的地方停下来，随后他带着金甲的手一挥，身后的银色人墙就呼号着朝他们这群逃都无处逃的人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