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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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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早就融入了夜色里,唯有柏清秋的书房一如既往地亮如白昼。
在柏清秋面前的是海外拓展的季度报表和市场调研,上面冷冰冰的数字和图表,以及柏星的那些业务,共同构成了她抵御现实的堡垒。在公司,在事业上,她可以掌控一切,只要你做了,你用心去看,去分析,你总能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以及有什么样的改变。
它永远是可控的,可预测的。
这也是柏清秋为什么那么喜欢把自己泡在业务上的原因。
正当柏清秋要进一步研究这份数据时,一阵急促的又快又重的敲门声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
“咚,咚,咚。”
柏清秋翻动文件的指尖一顿,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来人是谁。韩姨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了,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她永远也不会这样来找她。能这样做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顾亦宁。
柏清秋放下手里的文件,心中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那还在持续的敲门声一下下响着,也同样好似打在了她心尖上。顾亦宁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即使她很多心事都放在明面上,可是顾亦宁也不是那种丁点的事就来打扰她的性子。
一定是有什么发生了,而顾亦宁认为她不能处理,必须也只能找到她的事。
柏清秋拿起一旁的拐杖,撑着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前,握上冰凉的门把手。
柏清秋深吸一口气,秉住脸上神情,手下用力,拧开了房门。
门外,顾亦宁正着急地抬着手正欲再敲,一听到开门声,她手上一顿,眼睛立马往她这里看过来。
“柏清秋!”顾亦宁开口直喊她大名,“小夏,小夏她又烧起来了!”她急急说着,甚至还口吃了一下,身上的家居服皱巴巴的,眼眶泛红。
柏清秋的心,随着顾亦宁这句话,立刻沉了沉。她下意识攥紧了拐杖把手,脸上却俨然不动地冷静问道。
“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我和她玩积木的时候开了窗,让她被风吹到了。”顾亦宁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明明她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现在又上了三十八度,难受得睡都睡不着。”
说到这里,顾亦宁再也忍不住掉了眼泪,眸子里尽是痛苦的自责。
“我一直用网上教的方法,拿温水帮她擦身子,可以一点用都没有,怎么办?柏清秋,我们送她去医院吧,现在就去!网上说幼儿发烧很容易烧到脑子的。”
柏清秋看着她这张写满了惊惶的脸庞,沉默了片刻,她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转身尽量快地拄着拐杖往儿童房走去。
顾亦宁愣了愣,立刻抹掉眼泪,跟了过来。
两人很快便一前一后赶到了儿童房,韩姨正端着一盆温水从房间里出来,两拨人就在柏夏门前碰上了。
韩姨脸上也同样的愁云密布。
柏清秋抿抿唇,不做多余的招呼,径直来到柏夏床前。
缩在小床上的柏夏看上去确实比下午的时候糟糕多了,小脸蛋因为高烧泛满了潮红,嘴唇干得起了皮,正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小夏。”柏清秋费劲地扶着床沿,坐在顾亦宁拉来的凳子上,轻声喊她。
柏夏委屈地呜咽出声,连妈妈都顾不上喊了。
“痛痛......”柏夏哑着嗓子说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柏清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她的指尖被这个惊人的温度烫得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
“医生怎么说?”柏清秋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顾亦宁。
“医生说腺病毒就是会这样反复的高烧,没有特效药,发烧了就吃发烧药,发炎就吃发言药,没有别的办法。”顾亦宁的声音充满着无力,“但是这样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小夏那么难受,我们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她自己扛,她才四岁......”
是啊。
柏清秋收回手,沉默地看着床上因为病痛而备受折磨的小小声音,一向冷硬的习惯了收敛起一切情绪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思绪。有心疼,有担忧,更多的,便是如同顾亦宁话里的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往日以引为傲的决策力,在女儿的病痛面前是这样的苍白可笑。
“......我去书房处理文件了。”良久,柏清秋缓缓开口,脸上已然恢复了日常的冷静,“有什么突发情况,再来找我。”
说完,柏清秋没看顾亦宁的反应,也没看床上难受得呜咽不停的柏夏,撑起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站在她身边的顾亦宁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书房的门,再一次在她面前不带一丝犹豫地关上。
顾亦宁的心,也跟着这声干脆的关门声,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以为,在看到女儿难受到这种地步的情况下,柏清秋至少会留下来,陪在女儿身边。可她没有,又一次的,在女儿和工作之间,选择了她那永远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工作。
就像那天,柏清秋也没选择看柏夏一眼,而是全权让韩姨送柏夏到医院,而她自己回公司加班一样。
顾亦宁心中,因为瞥见柏清秋那不为人知的脆弱而生出的触动,再一次被冷冰冰的失望浇透。
她想,或许之前是她看错了,柏清秋又怎么可能会脆弱呢?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柏清秋,柏清秋,永远都是最强大,最无坚不摧的那个人。
一如往日。
她就像一处遥不可及的高山,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你无论如何向她奔赴,都始终还在山脚下,永远也触碰不到,接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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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清秋离开,顾亦宁和韩姨却没有离开的道理,两个人一同蹲在柏夏床边,耐心地陪着生病的柏夏说话,在她不舒服的时候拍拍她的背,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诸如此类帮助不大,却能让柏夏感觉到有关心她的人支持着她的事情。
烧得迷糊的柏夏把自己埋在枕头里,伸出小手拉拉她的袖子,小声念叨出声。
“我要抱抱熊。”她说。
顾亦宁反应了一下,才从小孩因为生病而惜字如金的话里面明白,柏夏现在要的抱抱熊,就是当年她和柏清秋约会时候玩套圈拿到的,她一直留在身边,后面送给了柏夏的,表面上已经有明显老化痕迹的熊玩偶。
顾亦宁顾不上心中复杂的思绪,连声答应了,起身在房间里找了起来,找了半天,房间里的摆设和柜子都被她挪开,拉开看过了,都没有收获。
这时,韩姨插了句嘴。
“顾小姐,是不是下午我收拾玩具的时候一起放到了玩具房?”
顾亦宁着急到来回渡步的脚下一顿,立马从记忆里翻找这那只熊的痕迹,立马就有了收获。
对!下午她和小夏拼城堡的时候,小夏说要把熊熊带过来一起拼,她就把熊从床上拿到地上,一起拼积木了!
“谢谢韩姨,我现在就去拿。”顾亦宁拍拍脑袋,感激地向韩姨道谢,连忙急步出了房间要往玩具房走去。
走廊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玩具房是走廊尽头的那个小房间,可当顾亦宁匆匆路过书房门口时,却隐约从书房紧闭的门缝里听到细细的,被刻意压抑住的抽泣声。
顾亦宁身形一僵,收回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书房里面,只有柏清秋一个人。
抽泣声很轻,又经过房门的隔断,已经变得很小了,如果不是走廊太安静,她又是神经紧张的时候,可能压根不会留意到。
但是尽管这道抽泣声再小,可是它就是在,而且一直传出来。
她本应尽快去玩具房拿了小熊就离开,可双脚却像被磁铁吸住,不受控制地来到书房门前。
一门之隔,是柏清秋无人知晓的,压抑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顾亦宁秉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握上门把手,试探着扭动,她没太用力,门锁只发出小小的咔嚓一声。
太好了。
顾亦宁心中一喜。
柏清秋没有反锁房门。
顾亦宁轻轻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一点点将门推开了一条极细的不起眼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
那个永远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样冷静,永远无懈可击的柏清秋,此刻正蜷缩在于她而言也过大了的办公椅上,双手死死地环抱着自己,肩膀不住耸动着,因为哭泣不停地轻抖,是她从来都没能见过过脆弱。
她和柏清秋一起五年,从来没看过柏清秋情绪有特别大的波动,更不要说流泪。她几乎都要以为在柏清秋身上是不存在哭泣这个功能的。可原来,柏清秋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连哭都要躲着,压抑着,不敢哭出声,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看见的人。
柏清秋的哭声仿佛一道再锋利不过的匕首,一下下划开顾亦宁的心。这一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怨怼都消弭殆尽,她心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立刻推开门,冲进去抱抱她,抱抱这个故作坚强的女人。
可是当顾亦宁的手再度握上了没有一点温度的,冰凉的门把手时,这股冷意却完全将她的理智唤回。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的一幕幕,浮现出她所看到的柏清秋。
那个摔倒在地上也固执地不愿意去医院的柏清秋,那个在沙发上别扭地接受她的照顾的柏清秋,那个在柏夏床边和她对视一眼也要撇开脸的柏清秋。
柏清秋心中是这样的骄傲,是她看不懂的执着,她正是因为抗拒被窥见哪怕一点的脆弱,才自己偷偷躲起来,在无人角落里抽泣。
顾亦宁的手僵在了门把手上,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想要做到的闯入,对柏清秋而言,很可能不是安慰,而是更残忍的伤害。
一种将柏清秋努力给自己盖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彻底揭开的,自以为是的羞辱。
她凭什么连柏清秋想给自己情绪一个消化的空间都要去阻止?
想到这里,顾亦宁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抽痛,鼻间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到她现在正在柏清秋门前,是不应该这样的,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想要抑制住哭声,却忘了在这样的安静里面,任何声音都会被放大。
放大到无比清晰。
书房里的柏清秋身形猛地一僵。
她听见了,顾亦宁心下巨震,还来不及有些什么反应,只见眼前的柏清秋将自己抱得更紧,恨不得将自己完全缩在办公椅上。可是碍于她那只受伤了的,搁在矮凳上的脚,使得她的动作是这样的徒劳,仍旧不如她希望的那样,大部分身形都暴露在别人眼前。
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柏清秋听到了她的声音,知道她在,却无比抗拒她的到来,根本一点也不愿意她继续留在这样,不愿意将这一面对她袒露。
顾亦宁低下头,心下既愧疚,又疼痛,轻轻帮她带上了书房沉重的大门。
顾亦宁转身走向玩具房,给柏夏拿那只迟到了太久的,她心心念念的抱抱熊。
玩具房里,抱抱熊正静静地待在那里,顾亦宁拿起它,回到柏夏身边,把小熊塞进小小人怀里。
柏夏眼睛一亮,用力抱紧了小熊,依赖地将小脸贴了过去,她这幅可爱样子,却怎么也无法翻起顾亦宁的心绪,她的思绪,正飘回到十年多前那个午后。
那是她和柏清秋的第一次约会,在G市一个很普通的公园里,有一个很普通的套圈摊子,到处都能见到那种,奖品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只抱抱熊。
可是,那是柏清秋买了套圈,一下下套进标志物上而赢来的奖品。那时候她兴奋地抱着小熊笑,柏清秋也笑,再后面,她们恋爱,谈了足足五年才知道,原来她以为的爱,不过是当了贝南烟的替身,她和柏清秋分手。
离开那栋别墅的时候,她没要柏清秋送的她的那些名贵珠宝,也没拿那些奢侈品,独独拿走了这只熊。
这只熊在她身边呆了五年,和柏清秋重逢,认识了柏夏之后,她就把这个小熊送给了小夏,希望在她工作而不能陪在小夏身边的那些日子里,这只小熊能代替她陪在小夏身边。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们恋爱那五年,分开这五年,她们都错过了什么,误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个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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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亦宁和韩姨一直的陪护下,柏夏总算搂着抱抱熊喝下退烧药,再度睡下。
顾亦宁和韩姨齐齐松了口气,天色不早,两个人便打算一同到楼下准备吃点东西再回去休息。
下楼梯前,顾亦宁回头看一眼那扇依旧紧闭,却已经再无声音传出的书房门,心情复杂收回视线,跟在韩姨身后。
“韩姨。”顾亦宁看着韩姨马不停蹄前往厨房的背影,轻声问,“这些年,她,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忙?”
她没说柏清秋大名,但她和韩姨都知道,这个她是谁。
韩姨怕她饿着,已经从冰箱里面拿出了饭菜,听到她这句话,动作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手下热着食物,边说。
“是啊,柏小姐工作很忙,所以我基本上都不会去打扰她。小夏身体好,难得生次病。上次也就是长牙那会发过烧,闹过几晚,也是像现在这样,柏小姐去工作,我照顾小夏。”说完,韩亦怕她误会,连忙回头看她一眼补充道,“不过顾小姐你别多想,柏小姐是心疼小夏的,这个世界上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
顾亦宁捧着水杯,小口嘬着,心情复杂地应了声。
“嗯,我知道,她也很心疼小夏。”
韩姨看着她落寞的样子,犹豫了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亦宁看向韩姨,疑惑地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说。
接收到她的眼神,韩姨感慨地先叹了口气,才开口说道。
“而且,顾小姐,有件事可能你一直不知道,柏小姐她,她不知道以前是经历过什么,其实很害怕去医院。”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心疼,“小夏出生的时候,我和她去医院,还没进医院大门呢,她就紧张得一直用力拽着我的手,手心里呀,全是冷汗。到了病房之后没多久,她就惊恐发作了,那个场面......危险得我现在想起来也害怕。”
顾亦宁彻底呆住了。
韩姨还在说,可是她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脑海里正疯狂回放着两天前,她在楼梯底下,对着柏清秋声嘶力竭的画面。
“都什么时候了!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
“柏清秋,这里不是公司,我不是你的手下,你没必要讲究这些面子,会不会被我小看你。我不会因为你不舒服小看你!我担心你!”
她几乎是在吼她,她把柏清秋的恐惧,当成了不合时宜的要面子。她用她所谓的关心,在柏清秋的伤口上,一下下痛击却浑然不觉。她甚至因为这个对柏清秋失望,觉得她不听别人劝说,自作自受,觉得她连陪女儿去医院都不愿意,不负责任。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柏清秋了,了解她的执拗,了解她的骄傲,了解她的不善言辞。可原来她了解到的柏清秋,也仅仅是冰山一角,是柏清秋愿意给她看到的那面。而真正的柏清秋,一直躲在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的角落里承受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苦痛。
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往,未曾参与的痛苦,和她能看到的柏清秋的生活,一共构成了柏清秋这个人。
而她在此之前一无所知。
后知后觉的酸楚和悔意瞬间朝着顾亦宁扑来,几乎淹得她透不过气,顾亦宁端起碗,拿起筷子,吃下韩姨做的夜宵,熟悉的家常味道此刻在嘴里变得索然无味。
她全身心淹没在痛苦里面,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独自舔舐自己伤口,故作坚强的柏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