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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三) 新桃换旧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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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还没来到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度喧嚣尘上,传说中世界行将灭亡的关键年份。无数的流言顶着某些早已作古的著名预言家的名头而四处传播,引来世人的无限遐想和议论。然而,当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一九九九年在元旦的钟声里姗姗而来时,喜新厌旧的人们又将关注的目光和议论的焦点投向了第二年——那个传言中所有电脑将无法正常使用的千禧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越来越发达的社会,富裕起来的生活,使自古以来被人们看得最重要的春节,变得越发的无趣起来。以往那种期盼着过年的雀跃心情逐渐的被麻木所取代。
九九年的春节日益临近,城市里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重。叶初的心情与往年相比,多了几分不同,有些庆幸、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她父亲所在建筑公司连续开工的好几个工程,为了赶进度,春节也不能休息,加班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母亲与几个要好的小姐妹约定,新年的大年初一便要踏上南下海南岛的旅行之路。原本还犹豫着如何说服父母,放她去外地过春节的叶初,正好借着这么好的机会,顺利得到父母同意放人的“圣旨”,这实在是让她庆幸不已。
也许是巧合,又或者是柳向东有心为之,他今年的春节还真的不用拍戏。当他打电话告诉叶初,他已经定好了两张从上海去山东济南的火车票时,叶初的心里才真正的出现了一种类似新嫁娘出嫁前才会有的紧张和期待的感觉。
她不知道柳向东的父母会不会喜欢她,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买些什么样的见面礼送去给两位老人。即使柳向东一再的表示,她不用买任何东西,但是作为晚辈,头一次面见两位长辈,该有的礼数总是不能丢的。这是为人的道理和从小家教教育她的结果。
二月十四日,恰逢西方传统的情人节与中国的大年二十九,在这样一个中西合璧的喜庆日子里,叶初带着行李与从拍戏现场赶回来的柳向东一起,踏上了从上海驶往山东济南的列车。
每年的春节,是全中国的运输站点最热闹的时刻。不论是运输量最巨大的火车站,还是用时最短、效率最高的飞机场,永远充斥着一张张赶路的焦急面孔。无数的人,从国外到国内,又从城里到城外,无一不是从心里带着对家的思念,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加入了这场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迁徙运动。
叶初的手被柳向东紧紧地攥在手里,热得她有些出汗。她想松开他的手,可他却不同意,固执的连说理都说不通。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攥着她的手,时不时的还会偏头看看她,就象是在确认他手里拉着的人是不是她,仿佛怕她被那汹涌的人潮给挤散了似的。
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里,他们慢慢地随着许多身背肩扛各种行李和大包的外来务工者一起,朝着各自的候车点移动。叶初打量着这些容貌纯朴,甚至看起来衣着有些寒酸的“农民工”,心中着实很是感慨。
这些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为了生计,为了能过上好日子,不远千里,告别故土来到大城市里打工。他们是每个大城市里,生活在最底层的族群。每年,或许只有在过春节的时候,才是他们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刻。他们能带着自己辛苦一年挣来的钱,高高兴兴的衣锦回乡。他们这种赶火车时会有的,发自内心的急切归家之情,是她这样的城市女孩很难理解的。
这是她头一次和赶着回家的“农民工”们一起,在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刻,在火车站里赶火车。虽然车站里人声鼎沸,又很拥挤,还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古怪味道,但是这样的体验着实让她有几分新鲜。
柳向东低头看了看叶初的表情,见她脸上的新奇感,远大于原先他猜测中可能会有的厌恶表情时,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场面,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其实,在他刚来北京的时候,自己的行头恐怕也比这些农民工好不了多少。他早已熟悉乃至习惯这些场景,或者夸张一点说,他当年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只是,他身边的叶初,恐怕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些吧。她的家境远比自己家好,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是在中国最繁华城市里长大的女孩,海派文化浸淫与培养下,她的骨子里必定是有着天生的优越感的。虽然她身上确实没有很多大城市女孩们都有的娇气,没有被全国人民所诟病的所谓的“上海人善于算计”的精明头脑,但,她身上那与生俱来的海派气质,还是让人很容易就从人群里分辨出她与其他姑娘们的不同来。
虽然,他拥有了她的身体,也得到了这个女孩的心,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在面对她时,还是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怕看见她眼睛里会流露出丝毫的厌恶与鄙夷,他怕他带着她经历的这些事情,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所以,他努力的工作,努力的赚钱,他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成功,他想让她觉得为自己而自豪,他希望看见她眼睛里那动人的光彩和脸上温柔的笑意是为他而生。这是他生活目标的一部分,也是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柳向东正兀自想着这些心事,叶初突然地被潮水般的人群从身后重重地撞了一下,过大的冲击力使她脚下连着打了好几个趔趄,肩膀也被那些重物撞得隐隐生疼。柳向东见状,连忙将她拉进了自己身前,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避到了角落里。他小心的揉着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撞到哪里了?”
叶初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有些疼,她点点头。柳向东看着她的小脸皱在了一起,心里自然心疼,可在她面前,他又不想表现的太婆妈,死要面子,也不愿意说些软话的他,立时将他那两道粗粗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口气凶凶的道:
“笨死了,人家这么恶狠狠地撞过来,怎么不知道让呢?”
叶初撅了撅嘴,对他“不分青红皂白”批评自己的做法觉得很委屈,她道:
“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他从后面撞我,我又看不到,怎么避嘛!”
“那你就要跟紧我啊,看你这东张西望的劲,还当这是游乐园,给你来闲逛的啊?!这是春运,小姐!”
柳向东嘴上训得很凶,手上却轻轻地替叶初揉着胳膊。叶初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抱怨道:
“今天情人节哎,你就这么对你的爱人啊!真爱训人,好象我爸!”
“谢谢,我才没你这么傻的女儿呢!我倒是有一个傻情人!”
柳向东瞥了她一眼,嘴角往下扯了扯,半真半假的回答道。叶初闻言,对着柳向东的胸口捶了一拳,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正准备摆出功架要和他理论理论的时候,柳向东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捶向他的手,带着她一路朝前走,边走边调侃道:
“花拳秀腿的,干吗,想谋杀亲夫啊?从上海到济南,特快也要开一晚上,够你累的,所以啊,你就省点力气留着坐火车吧!”
子夜时分,高速行驶的列车在黑夜中平稳的驶向目的地。车轮发出有规律的节奏声,在这个时候俨然成为了大部分旅客进入梦乡的催眠曲。嘈杂了许久的车厢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旅客们大多歪七斜八地靠在车座上,打着瞌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听得那些原本还有精神的人,也不免隐隐地有些倦意。
叶初将头靠在柳向东的肩膀上,早已梦周公去了。只是狭小的空间让她整个人都无法舒服的伸展开来,这一觉,显然睡得让人浑身酸痛。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有些不太舒服的微微皱着眉头。
柳向东的睡眠质量这些年一直不怎么好,只要声音稍微大些,他就非常容易惊醒。因此,虽然他的身体很累,很想睡觉,可在这样并不安静而且又不舒服的环境下,他根本无法象叶初这样安然的睡去,只能是闭着眼睛养养神。
他的手握着叶初的,轻轻地摩挲着。再过几个小时,目的地济南就要到了。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踏上这片土地,很久没有回家过年了,算起来,也有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对他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八年。
这八年里,他上了大学,交了女朋友,现在还有了一些小小的成就。这次回家,也应该算是衣锦还乡了。当年他离家的时候,孑然一身,随身的物件除了一个大行李包外,身无长物,就连学费也是拼拼凑凑才刚好够数。
可现在,他带着想要娶回家做老婆的女朋友,带着这些年努力工作挣来的钱,带着他孝敬父母的礼物,满载而归。如此巨大的差异,实在是让他自己也颇为感慨。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许久不见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的身体怎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按时吃他寄回家的那些特效药。这些年,他在外面,最担心的也就是家中两位老人的身体。尽管每次打电话回去,父母总说身体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可他做儿子又岂能轻易放心?
他承认,自己实在是个不孝儿子。父母就他一个孩子,可他偏还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说起来,实在是无比汗颜。这次春节,他特意放弃了两个剧组的拍摄,带着叶初回家看望父母,就是想要趁这个假期,好好的在父母跟前尽孝。他们操劳了一辈子,如今看到儿子带着未来儿媳回去,应该是能了了心中的心愿了吧!
想到这里,柳向东忍不住嘴角微翘,他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身旁的叶初,眼光益发的温柔起来。见她睡得极不舒服,他轻手轻脚的托着她的头,将她的身体移到了自己的怀里,叶初动了动,即便是在睡梦里,她也自动的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枕着柳向东的胳膊沉沉睡去。
他圈着她,就象是圈着一座宝山似的,心里头满满的。这,就是他的宝啊!
大年三十的清晨,火车终于稳稳地鸣着长笛驶进了济南火车站。到了山东地界,一走出火车站,耳边听到的全是硬梆梆的山东话。对叶初而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心,但对柳向东而言,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熟悉,就仿佛是鱼儿回到了水里,整个人都显得活跃了起来。
柳向东脸上挂着兴奋,拉着叶初走在满是喜庆热闹的大街上。他感受着眼前这久违的景象,八年没有回来,这里的一切有了很大的变化,商店多了,车变多了,连马路都变得干净而整洁。耳畔听见的全是他的乡音,亲切的让他觉得很温暖。
在外打拼这些年,他总是说着纯正的普通话,很长时间没有说家乡话,他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忘记该怎么说话了,每每说不上几句,就因为发音太奇怪而放弃。现在,听着这些纯正的乡音,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好想说话!
他们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一向并不喜欢说话的柳向东与司机大叔热络地聊起了天。他说的那样兴奋,说的那样高兴,脸上那飞扬的神采,总是让他身边的听不太懂山东话的叶初,忍不住要生出满腹的狐疑:
她身边坐着的这个说着一口流利山东话的男人,和她昨天见到的那个还不善言辞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么?
出租车在城里七绕八拐的开了没多久,就停在了一片看着颇为陈旧的老式住宅前。这是一片只有四层楼高的住宅区,看式样,这建造时期恐怕能追溯到五六十年代。房子外墙灰秃秃的,看着就象是一个已经饱经风霜的老人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面纱似的。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并不很远,每幢楼里看起来住了许多户人家,给叶初的第一感觉,这里与她在北京见过的筒子楼倒是有几分异曲同工的味道。
这片小区里住的大多是最最普通平凡的工薪族,他们出行的工具基本上都是以自行车为主,很少有人会花冤枉钱打车来到这里。因此,当出租车开进这片小区的时候,还倒是引来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柳向东拉着叶初的手,行走在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小区里,时不时的会有老街坊认出他来,又惊又喜地上前与他打招呼。他们很多年没有见到柳向东,都对他身边出现的叶初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总是乐呵呵地与柳向东开着玩笑,热热闹闹的起哄一番。
叶初对于这些人投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还有他们议论她的,那些她并不是很能听懂的话语一概抱以礼貌的笑容。虽然她不是很清楚他们到底在和柳向东说些什么,但是从他笑得很开心的表情上看得出来,那些在她耳朵里听起来硬得象吵架一样的大嗓门,说的一定都是好话。
柳向东带着叶初,停停走走的在小区走了许久,终于在吃饭前,来到了自己家的门口。站在那扇贴着大红对联的门前,叶初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咽了咽唾沫,摸摸自己头发,又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上下左右的检查了一遍,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扯了扯柳向东的衣袖,小声问道:
“你帮我看看,我的样子还好吧?头发乱么?脸上有没有脏东西啊?牙齿上没沾什么菜叶吧!这样进去,不会太失礼吧!”
柳向东见她这么紧张,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扯了扯叶初的马尾辫,用宠溺的口气道:
“放心,我爸妈都是很和善的人,你不用这么紧张。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叶初做了一个深深地深呼吸,对着柳向东用力的点点头。柳向东看着她象赴刑场一样的毅然表情,轻笑着,敲响了家门。
晚上七点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演,屋外鞭炮声已经是响彻天空。过年的气氛已经随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而益发的浓烈起来。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和热气腾腾地刚出锅的饺子。叶初坐在柳向东身旁,吃着柳妈妈亲手包的饺子时,先前的拘束与紧张早已消失的一干二净。就象柳向东说的那样,他的父母真的是非常和蔼善良的两位老人。
虽然他们并不是很会说普通话,而且并不怎么善于言辞,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到来是非常热情和高兴的。回到家的柳向东,比起先前显得更加活跃,在久别的父母面前,不但话很多,而且说到兴起时,会象个孩子似的大笑,仿佛在这里彻底揭去了那层伪装在身上的保护膜,卸下了长久以来背在身上的那些沉重的负担。
柳妈妈和柳爸爸在见到叶初的第一眼时,就很喜欢这个白净又文气的姑娘。刚听儿子说交了一个大城市姑娘当女朋友的时候,他们还暗暗地担心过,生怕这未来的儿媳妇是个刁蛮又任性的千金小姐,将来不太好相处。可真的见到真人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以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别看这姑娘年纪不大,可却很懂事。知道他们两个身体不好,还特意的从上海买了保健品来。虽然这些东西济南也不是买不到,可他们看重的就是这姑娘的一片心意。有道是“礼轻情意重”,尽管他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这来自大城市的姑娘也没有半分轻贱他们的意思,不远千里的带了见面礼来,可见这姑娘确实是个好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他们是越看叶初越满意,尤其是柳妈妈,说不上几句话,总是忍不住要拉着叶初的手,笑咪咪的仔细打量她。她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相信那些老说法,见叶初长得个子高高,人也白净圆润,还有一副好生养的身板,自然更是越发的喜欢叶初,对儿子的眼光也是非常认同。
柳向东坐在一边,托着下巴,笑看着自己母亲看叶初那简直两眼放光的满意模样,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正和父亲喝着小酒的他,放下手里的酒杯,顺手就抓起了叶初的手,放到嘴边用力的吻着,还发出好大的声音。他在家长面前还如此放肆,这让叶初不由得涨红了脸。
她用力的想要收回被他抓住的手,可柳向东只是一个劲的笑,根本不松手,反倒还更加变本加厉的凑到她的脸上,“波波”地连亲了两口。她被柳向东的大胆行为闹得越发的面红耳赤,见两位老人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捂着发烫的脸,娇声嗔道:
“你疯了啊,才喝了几杯就发酒疯是不是啊?!在伯父伯母面前也这么没轻重的!正经些!”
柳向东心情大好,他得意地抓着她的手笑道: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害臊的!是不是,爸,妈?!”
两位老人此刻也都笑了起来,用山东话和柳向东说着什么,随即柳向东发出一阵阵爽朗的大笑声。叶初虽然一再的追问他们说了什么,但柳向东只是一径地抓着她的手笑,眼睛里发出熠熠的光芒,怎么也不肯告诉她。
在那一刻,叶初从两位老人的脸上体会到了什么叫“笑颜如花”,也从柳向东的笑声里,感受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快乐。也许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就足矣!
屋外,到处是火树银花的爆竹声,屋内,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说笑声。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洋溢着欢乐气氛的联欢晚会,身边相伴着的爱人和未来的家人,这些都让叶初的这个新年过得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