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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猗州西南,掩脂北麓,偏僻的山村又迎来一个雨天。已下了三日,猗州的雨季总是来得早去得晚。每到这时节,山里就变得烟笼笼雾蒙蒙。

      临近清晨,一夜的雨,屋内的人足足听了半晚。与照料里间床上起不来的病人无关,不知何时开始,遇到下雨天他就难以入睡。

      薄薄木门关不住一地潮气,他早闻出漫进屋里的雨味……还是开了门。细细雨丝淅淅沥沥从檐上的瓦间下来,连绵挂絮,扯不断下不完。

      第一次遇到那个人就在这样的雨天,那时候他还住在镇上,帮镇东米店的何家洗衣服。

      那个人来得没有声音,他知道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别人来,他能听到脚步声,听到草鞋踩在屋檐下的石板上沙沙作响,或是偶尔一双轻软布鞋小心翼翼走过——细碎的声音像在石钵底上贴薄饼。然后他就知道这个是挑了担的,扁担在肩头压得吱呦吱呦。那一个是从山外来走了远路的,方才在间壁向路过的村前韩家老三打听到下一个镇子的路的应该就是,那样的口音他从没听过。就算他们不是挑着货郎担子也没有问路,他还是知道有人从门前经过——空气里有桂花油淡淡的香气,和新染成的布散发出的蓝草味——那时候,每天清晨,他总站在门后细细听一会儿才取下闩子打开门。

      但是那一天,他没听见任何声响。

      他只记得自己像往常一样,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门——屋外的腥味扑面而来,不是雨的腥,而是一种浅浅甜香。那香味又伴随着血腥,让他头晕眼花,心头莫名慌乱。不知是什么东西散发出这么浓重的血腥味?他伸出手顺着那一阵气息摸索过去……屋檐下的雨丝断了线,嘀嘀嗒嗒,冰冷雨水湿了他的袖口……接着,他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门外有人,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从过往中回了神,向记忆中那样熟悉的气息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你回来了。”他对门外的人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晦暗不明尚未褪尽的夜色中,若换做别人,一定不会轻易发现屋檐下竟站着人——门外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正好融入不分明的天色里。

      但他就是知道,她来了……并且似乎不太高兴。

      可他不知她的名字,她也从没问过他的。到目前为止,她几乎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就连他的问话,她也很少回答——他总像空落落的对着什么地方在自言自语。可她的存在感是那么强烈,不论到何时,她一出现,他就能马上发觉。

      他敞开门来,把她让进屋里便回身寻找灯盏。那东西他用不着,但是天色不会太好,这时候,是应该点灯的。

      可那个人却径直走进屋内。他吃惊于她的怒气,下一刻,屋内响起砰的一声闷响,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已经被抛了出来。

      那不过是个无家可归沿村乞讨的老伯……遭她那一提一甩,老人蜷在地上,没了声响。

      他闭上眼,浑身抖得厉害,不得不咬住嘴唇,却忽然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不!别走!”那阵几乎察觉不到的凉意从身边轻轻滑过时,他伸出手臂,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别……走!”

      ——他又露出那种神色……欲言又止的薄唇轻启了启,却没说出话来,然后便紧紧抿住唇角,煞白了脸。

      她伸出手,捏着他的面颊,捂上那张薄唇轻颤的嘴巴,她不喜欢看见这样的一张脸。他明明比她高许多,却软了下来,身子一倾,倒下去。

      意识到自己又把人捂得背过气去,她真的有些生气了。

      紧紧抓住自己衣角的手,让她不自在地眯起眼角。门人若是看见这个危险的讯号,一定早就匆匆离开她,躲得越远越好。

      哧啦一声,她的袍子毁在他手里,这让她皱了眉。但只是短短一瞬,那张脸又回复原本的没有表情。

      呒——!长长一声从喉间发出的威胁响起,黑黄相间的杂毛老猫冲她弓起了身子,尾巴吊得老高,一双圆溜溜的绿眼睛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和她面对面地瞪上了。

      嗷——呜——,又是一连串的警告,那猫侧着弓一样的身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横着向后挪了几步,紧张得尾巴乱抖。她的指头动了动……,又动了动……,压抑下想掐死它的冲动。这猫一直都这么讨厌她……

      她走出门,屋檐下的干巴老头一动不动,她握紧了拳头……一弯腰,提起人来,甩上肩头。就在下一刻,屋檐下没了任何人的影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没人开启过那扇木门,也没有人在阴雨连绵的清晨时分到访过这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

      不知山中的雨是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满山满谷漾起浓浓白雾,让人几乎忘记,天已经亮了。

      但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这样难受,朦胧间只觉得身上的人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张开嘴,发不出声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不认识的人正在他身上,做着陌生疯狂的事。他动弹不得,浑身痛得无法呼吸,于是张大了嘴,想求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没有人能听见,没有人能救他……可他知道她明明站在一旁。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也许再往前就能够到她的衣角……不管身上的女人在对他做着什么,不管那女人对他说了什么,在那漫长的折磨中,他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他挣扎着,只是为了把脸转向她的方向……

      撕裂的床帐塌了下来,盖住他衣衫不整的身体,蒙在他发丝凌乱的脸上,他叫不出声,喊不出一个字,渐渐地呼吸也变得困难……意识模糊之前,他知道他的手快要抓到她的衣服,有那么一两次,他的指尖已经触摸到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一……

      呼噜——呼噜——,耳畔的声音如此清晰,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惊出的一身冷汗,但仍旧一动不能动地躺了好半晌才能缓过劲来。他垂在棉被外的手又冰又冷,肩痛,胳膊也痛,酸痛得动不了,只好用另一只手把麻木的胳膊拉进被子里盖好。

      呼噜——呼噜——,压在他胸口睡得直打呼噜的老猫让他哭笑不得。

      这猫,又让他做了那个可怕的梦——从那天之后,那噩梦时不时地回到他宁静的生活里,短暂地困扰他一下,然后又被等待她的日子遗忘在角落中。

      等到他彻底醒过来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记得她来过,这就行了。好容易暖回来的手有了知觉。他捻着指间细滑的布料,是她的袍子。但是袍子的主人,偏偏不要它这一角了。

      他又开始不能呼吸……鼻涕流不出来的感觉,只好张开嘴吸气,还是那么困难……

      啪嗒……啪嗒……耳边响起雨滴滑落的声音。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玉泠零又回到村子里,一天之内来了两次,这是头一回。

      落在屋檐下的短廊里,她已经发现农户送来的新鲜蔬菜还码在屋外的台阶上……水灵灵的,显然没动过。这是她给了村长一块宝章得到的保证——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在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地方,普通时令的小菜要不了三个牙钱一捆……总之,那一块宝章足够让这个村子养活他一辈子。

      看来他今天就没再出过房门?那么平常她不来的时候,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想起清晨来的那一趟,他从门后探出头时,那张脸上小心翼翼又隐约期待着什么的神色……那会时辰尚早,原本她只是想在回山时顺路看看他而已,但那房中的沉重呼吸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这个人,一点记性也不长,竟然还敢让陌生人住进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么?谁允许他捡回那个乞丐的?还是他忘记了……

      玉泠零开了门,没上闩,她不知道,自己又在不自觉中皱起了眉。正屋里还有神香的气息,抬头望见神龛上的香炉,应是不久前才敬过香。等她走进厢房,人果然在床上躺着,而且是知道她来了——昏暗中,一双眼睛睁得炯炯有神,床上的人正撑起身子‘望’着她。

      她的双眼乜下去,那只老猫正蜷在他身上,睡得安稳无比。

      “你回来了。”沙哑了嗓子,他压抑着咳嗽一下,急忙起身。老猫一咕噜落进被窝里,打了个滚,伸伸懒腰,翻着肚皮继续呼噜噜睡着。

      “你坐……”他抓过外袍披上,向床边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找到屋里唯一一把木椅,端起来的时候在一旁桌腿上磕了一下。他挪开两步,朝她的方向放下来。

      “我……烧水。”偏偏这时候,一滴热水也没有,他放回冰冷的茶壶,“你坐……”转向站在门口没移过位置的人,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又来了——还是,她又要走了么?

      见他发愣的神色,她终于走进房里,却在床侧坐下来。

      “我就来,水烧好就来。”他朝外走去,顺手带上房门,这时候,天还凉着。

      她伸手把床内的猫提着脖子抓起来,温软的被窝还是热乎乎的,难怪这东西睡得这么舒坦。她向后一歪,倒在床上。老猫被她握着爪子高高架起,尾巴还悠闲地荡来荡去。那双手稍稍用力一握,嗷呜一声怪叫从猫口里哀号出来……看着落荒而逃的绒毛畜生,她满意地蜷到床上,合上了眼。枕间余留着那人淡淡的气味,干净,温和……

      他急忙回到屋里时,发现她已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累了,她的呼吸听起来平和又深沉,头一次,她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他站在她身旁,久久地,一动也不敢动。想确认一下,又怕自己把她吵醒了。她就和他一样,耳朵那么灵。但她又和他不一样,她不是他这样的……她和谁都不一样。他站着,听她安稳的呼吸。手缓缓抬起……终究又垂下。

      等到忽然想起灶上烧的水,他磕磕碰碰奔进厨房,火已经熄了,水又变得冰冷,就像从没烧过。

      他坐在灶前重新生起火,让它把自己烤得暖和一点,直到烤得脸也发烫。哼哼着的猫呜呜蹭到他脚边。他一伸手,就捉住了。噼啪一声,灶孔里燃着的木柴爆裂了一下,灰尘迸进他眼里,刺得生痛。

      猫还呜呜地叫着,他闭了眼,脸贴上它细软的茸毛……想和它说点什么,发现什么都说不出……这时候,连声音也离开他了么……

      迷迷糊糊中……他被抱了起来,想动一动,头痛欲裂,喉咙着了火,他一定是活不成了,这感觉只有过一次——他伸手向她求救,却叫不出声的时候。

      他活不成了,就说不出话来。就像那时,他知道她看见那个人在对他做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就和从前每次来的时候一样。常常地,他觉得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也许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是假的,骗人的。他是个瞎子,凭什么就能发现这个别人都‘看不见’的人呢?一定是瞎得太久,所以他快要变得像个疯子。

      但他的耳朵很少欺骗他。他就是能感觉到,有什么法子。就像现在,她的气息这样亲近地环绕着他,怎么会呢,她明明已经离开了,一定是他胡思乱想得太厉害,所以快疯了吧!他哭不出,因为不会,也没用,所以只好笑了笑。他还能听见老猫嗷呜嗷呜地叫唤,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他下面很远……听起来有点惨。

      ‘你叫什么呢……至少你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对吧?至少你知道是怎么了才叫,对吧?’他想对它说。

      他多想这样的时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它那样。嗷嗷的也好,喵呜的也好……可他即使张大了嘴,也发不出声……

      发不出声音……他只好瞪着看不见的眼,张着发不出声的嘴……什么也不做。

      谁也看不见,也听不到……多好……

      他快死了,谁也看不见,也听不到……

      多好……

      就没有人伤心了……

      没人会伤心……

      ……

      尽管陌生,她还记得有个词叫泫然欲泣。自己总算找到一个词,可以记住他现在的样子。和每一次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神情。

      但又不是楚楚可怜的,他几乎没对她提出过什么要求,哪怕是她觉得他也许需要帮助的时候——每一次她以为他会哭,到最后,也没等到他求救的呼喊,或是如注的眼泪。即使是在那时……

      然后,她知道了,他从来也不哭。

      这个人真是很奇怪。

      奇怪。

      怪物。

      就像她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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