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回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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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里，千灯的清晨是凄冷的，空气中有薄薄的雾气，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水汪汪的灰色中。
这一大早，靳家回门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他们沿着千灯蒲行进，沿途自然引来不少驻足观望的人群，让人们很是惊讶的是，靳家的新少奶奶竟然穿着他们少见的奇装异服骑在白色的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引起了大家的哗然和好奇，人们纷纷猜疑着小声议论着，要知道，骑马前行的应该是男人，应该是靳家的少爷。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虽说是改了朝换了代，可是什么时候伦到女人这样“耀武扬威”了？
筱菲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一顶大轿，然后是驮着礼物的马车，这中间随从丫鬟老妈子跟了一串串的，前后左右的忙乎着。筱菲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轿子，她知道越然在里头，可他在干什么呢？有没有不舒服？可是一瞬间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惊异，她又赶紧调转过头望回前方的路，可是心中的那一片涟漪却是这样难以平复了。马蹄踏在湿辘辘的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悦耳的声音；右手边千灯蒲中的河水悠然安静的流淌着；如泣如诉的昆曲缓缓地从河中央顺流滑过的小船上不断飘出，唱曲女子的面目不得而见，闻其声，便知是哀怨却不失坚忍；远处的秦峰塔在晨曦中若有若无的闪现出巍峨身影。这些，仿佛又让筱菲如坠梦中情景。
可是，早上的那一幕又在筱菲眼前闪现的时候，她却也难以欢愉的起来了……
越然是骑不得马的，就连坐轿子似乎也是困难的，所以回门那天的轿子大的出奇，也只是为了他能够舒服些，少受些罪。靳家到康家的路虽说不远，但有也是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筱菲婆婆很是紧张，生怕儿子出了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跑过来安排所有的事情，不停的叮嘱顺安和下人们要照顾好少爷，连那个艳红也跑来精明的围着她的姨妈忙这忙那，她是来示威的吧。看婆婆这样耐心细致的张罗，看着艳红颐指气使的使唤着下人们做事，筱菲默默的坐在越然旁边，有点无奈，这些事，是不是要自己来做才叫合体制？是不是才叫做守妇道？她不知道，她甚至有点茫然若失了。康筱菲！你不是要反抗封建婚姻的吗？你不是要反抗旧制度的吗？早晚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不是吗？那你有什么不高兴？又为什么若有所失？你真可笑！！康筱菲，你真可笑！筱菲在心底里不断反问着自己。
越然一直安静的注视着筱菲的一切，这丫头，要回家了，反而不高兴了呢，在那愣愣的发呆皱眉。同时，他也在欣赏着筱菲，一大早她便高束起了头发，换上了桃红色的小洋装和黑色的马裤皮靴，这样的筱菲精致，干练，有种别样的美。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越然浅笑地望着筱菲。筱菲点点头。
大门口，舒适的大轿，俊美的白马都被系上了大红绸带。筱菲盯着白马眼神里充满了渴望。越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己是个连马都骑不得的男人呢，是自己束缚了她吗？他不会让筱菲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筱菲。”越然唤着她的名字。
“怎么？”筱菲的眼光并未从那匹白马身上收回多少。
“它叫飞儿。”越然缓缓道出了白马的名字。
筱菲只是点头应他。
“我虽然骑不得马，但是这场面还是要讲的。”越然顿了顿，“要是喜欢的话，你今天就骑着它回家。我坐轿子。”其实，越然多想和筱菲一起坐轿子，再一起走走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
此话一出，惊讶的并不只是筱菲。一时间，回门的庞大队伍都兀突的静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靳越然的身上。随后，便是靳母、艳红以及顺安警告、劝戒的声音。筱菲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嘈杂声中平静的注视着越然，注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他羸弱，残疾，苍白，可是她却能感受到这个靳家少爷的坚定，决然，以及他宠爱自己的心。为什么？为什么？那种感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冥冥之中似有莫名指引的感觉，又统统涌上了筱菲的心头，盘桓不去。
越然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听着那些人的话，不否认也不认同，他甚至放松的倚在轮椅的靠背上，可他的眼光却从未离开过筱菲，他们一直这样对视着，从彼此眼中找寻着什么，这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一种情境，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明白的沟通。过了好一会，越然从容笑着，却重重的点了下头。筱菲也笑了，迈开步子，走到飞儿身边，抬手不停的抚摩着它，飞儿乖巧的低了低头，晨光下它通身的白色鬃毛发着耀眼的光。筱菲牵过缰绳，攀住马鞍，左脚踏上脚蹬，一使劲，一翻身，便轻松利落地跨在了飞儿身上，随后，她弯下腰来抚摩着白马的脖子。她转头看了看越然，对他微笑。越然却不再看她，转动着轮椅把自己推到白马旁边，仰头看着筱菲。
“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住，去吧，筱菲。”越然的声音有点颤抖了。可却很清晰。包括我，筱菲。即使你失掉了过去，你还可以找到未来的。但却不是在我这里，不是。越然一想到这个，痛苦之极。
筱菲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俯视他苍白的脸，内心生出一种柔情来，很复杂。那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情绪。她深弯下腰，对越然伸出了手。“来，靳越然，上来！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有危险！我们一起骑飞儿回家去。 ” 越然摇摇头，落拓又自嘲的嘴角上扬，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凝视着筱菲娇美的面孔，抬起手，重重的在飞儿臀上打了一巴掌。马儿长嘶一声，昂起高傲的头，一下子猛蹿了出去。
筱菲紧紧拉住缰绳，回头望着越然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忽然惊觉自己的眼角已然湿润了…… 越然用力的转动轮椅来到那顶轿子旁边。他不想让顺安抱他坐进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的，越然甚至想，如果他可以自己坐进轿子里面，那他就可以自私一点的把筱菲留在身边更久一点吧？！ 他一手撑住轮椅，一手死死抓住轿子里面的扶手，努力地想把自己挪上去。
就在这时候，马蹄声却又渐渐近了……
筱菲骑着飞儿兜了个圈子，又调转了马头，她只觉得不能把越然抛下自己独自回家去，至于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她不可以抛下他，越然刚才的样子，会让她心痛。康筱菲！你是在可怜他吗？？是吗？她这样思索着，却未停下的飞奔着……飞奔回刚刚他们分别的地方……
望着那一团好象白色和红色一起跳动着的火焰越来越近，越然开始紧张起来，他的双臂拼命的发力，想支撑起自己瘫痪的下半身，一次，又一次，他都失败了。胳膊发酸，腰开始肆虐的疼痛，越然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甚至他自己都能尝到一丝咸咸的血腥之气后，他依然没能让自己移动半寸，手上一抖，胳膊就再也吃不消了，他整个人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那细弱不堪的双腿畸形的交叠在一起，象一双婴儿的腿一样屈曲着。本来就不大合适的鞋子也从变形的脚上掉到了地上，可那双脚却还留在轮椅踏板上。
也就在同一刻，筱菲也已经在他眼前无言的侧马而立。
见少爷摔倒了，一干人等，好似才回过神来，急急的都围了过来，搀的搀，扶的扶。众人把匍匐在地上的越然包围了。越然趴在地上，在穿过众人的来回走动不停的腿间能看到不远处筱菲黑色的马靴，还有她身旁飞儿雪白的马蹄。越然的脸挨在地面上，石子嗝的他的皮肤生疼，他的手好象破了，火辣辣的疼着。可是，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觉得自己太累了。他可以苟延残喘的苟活于这世上，可他却没有力量留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是个没用的残废，俞是不想把自己的缺陷暴露给她，俞是遮掩不住。越然面如死灰，任由众人拉起，抱着，送进了那顶本应是新娘子坐的轿子里。轿帘被放下的瞬间，他看着不远处的筱菲模糊起来，越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她多久，只怕不久了吧，很快的，筱菲，很快，我就会送你远走高飞的。而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他却不知道，也决定不了。起轿的时候，越然颓然的栽倒在周围的棉被里。他再也不用死死撑着坐在那里了。他的腰，就象一块生铁一样冰冷僵硬，疼痛，一波又一波的侵袭着他。可是，这又怎及他的心痛？
筱菲牵着飞儿依然立在原地。内心却波涛汹涌。越然痛苦绝望的眼神占据了她的思绪，占据了她的神志。他的哀伤仿佛都似于她有关，他的忧愁都因她而来。真的是这样吗？筱菲忽然觉得，这里，她的家乡，她出生的地方，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们一定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筱菲的疑惑更深。她要找到答案。她会的，一定会。婆婆倒是什么话都没说，但是筱菲看得出来，老人家极不高兴。艳红倒是美的不得了，搀着婆婆趾高气昂的转身回了大宅。
庞大的回门队伍越走越远了。靳太太领着艳红和下人们也回去了。靳家的大门在筱菲身后，慢慢合拢，那声音沉重而低沉。
当门口只剩下筱菲自己的时候，太阳完全的跳升出来了。不再那么冷了，可筱菲却感觉不到暖意。她翻身上马，朝着众人的方向，追赶过去。
越然听着那马蹄声又靠近自己的时候，是高兴的，他微笑起来，他在想着筱菲的时候，甚至会忘了身上的病痛。筱菲会停下来吗？会来看看自己吗？越然想到这忽然又紧张起来。他拼命地抓着任何能攀住的东西，让自己坐了起来。他勉强的靠着那些堆在他周围的棉被，随着轿子来回的一上一下的颠簸，他觉得有点头晕，可是他要挺着，任凭双腿无力的来回摆动，任凭疼痛一阵阵的来袭，他也要挺着，坐着。他多害怕筱菲瞧不起他，厌恶他。
筱菲骑着飞儿赶上轿子的时候，放慢了脚步，犹疑着要不要……问问他如何了？他刚才摔的很重。筱菲寻思着。踌躇徘徊着。一甩头。双脚一夹马蹬，飞儿带着她又跑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马蹄声更近了，稍稍停了一下，却马上又远了，甚至渐渐消失了。
越然失望极了，又痛苦的倒下，这一次，他仿佛整个人被抽干了，行尸走肉般。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干吗还要有奢望呢？她本就不属于他。靳越然把自己的头深深的埋在被子里。深深的。
周围的议论声，不停的传来。
“看来这靳家的公子是个瘫子一点也没有错，要不怎么会自己躲在轿子里呢。”
“是吗！这么漂亮的老婆自己享用不了，真是可惜了。”
“假洋婆子也够倒霉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筱菲一字字都听得见，她知道，越然也听得见。不自觉的，她抓紧了手里的缰绳，握住手里的马鞭，忽然地，她有一种打人的冲动。
这时候，顺安突然大叫了起来。轿子依声停了下来。顺安迅速的钻进了轿子里面。
筱菲翻身下马。跑到轿子前面
“顺安！怎么了？”
这时，顺安从轿子里伸出头，“没事的，少奶奶，真的，没事。少爷说了，让您先走。”
“你出来！”筱菲知道，没那么简单。她握着马鞭的手有点颤抖。
“少奶奶，真的没事。少爷说了，不许别人进来的。”顺安急急的说。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顺安的脸上。顿时一条血痕显现在顺安脸上。
“别人？别人是谁？我是谁？我是别人吗？”筱菲瞪着杏眼，厉声的呵斥着。大家也没想到，这个和普通小姐不大一样的新少奶奶，美丽新潮之余，会有这么凶悍。
顺安也傻了，也忘了疼，愣住了。他打小跟着少爷，连少爷都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可他今天却挨了新少奶奶的打。
筱菲抓住顺安，一把就把他从轿子里薅了下来。自己撩开轿帘钻了进去。
她被轿子里面的情景惊呆了，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越然那双细瘦没有知觉的腿，竟然剧烈的抖动着，甚至扭曲到了常人的腿绝不会呈现的一种变形的角度。他半躺着，整个人都在不停的抽搐着，他痛苦的看着筱菲。越然拼命的摇头。
“出去！筱菲！离开这！”他用尽力气叫喊着，他不要筱菲看到这样的他。
筱菲置若罔闻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把他的双腿抱在怀里，那双瘦骨嶙峋的腿冰冷，骨头铬的她胸口生疼，她流下泪来，加大了力道抱着它们，温暖它们。越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的苦又要怎样才能宣泄而出？他颓然的放弃抵抗筱菲的怀抱，泪水溢出了眼角。
他是贪恋她的温度的，可是他不许自己去依恋。因为有了依恋，放手的时候会更痛。
过了好久，越然平复了下来。外面嘈杂依旧，轿子里面却似水般安静。
越然精疲力竭空洞的，虚弱的望着筱菲。
筱菲扶着越然让他躺好，又把他的双腿放好，放舒服，为他盖上被子，然后她坐下，轻轻的扶起他的头，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又从手边的药箱里 ，为越然手上的擦伤慢慢的上着摇。
筱菲的脸孔，就在自己面前，是这么近，她的眉目是这样美丽。她是这样的温存的对着自己。越然蓦然地失神。
筱菲探头出窗口，吩咐着起轿，并吩咐脚夫要慢慢走。
轿子又上上下下的摇摆起来。筱菲在意的，细致的保护着越然。这让越然有点受宠若惊。
筱菲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有时会出神。这让越然有点紧张，不自然的动了动肩膀。
“累了吧？要不要起来坐一下？”筱菲关心的问。
“恩，也好。”
筱菲半扶半抱的把越然抽了起来坐好，然后很自然的，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又是这么近的距离。越然能闻到筱菲身上金贵的花露水的味道。他下意识的想离远些。这距离不安全的，太近了。他有点紧张而不知所措。
可是，筱菲好象就偏不给他这个远离的机会。伸手，牢牢的挽住他纤瘦的腰。要他动弹不得。
越然有点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我自己可以的。”
“可以的话，刚才就不会抽的那么厉害了。”筱菲淡淡的说。
越然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筱菲把头探出窗口把顺安招呼过来。
“疼不疼？”筱菲看着顺安脸上的伤。
顺安傻傻的摇头，对这个新少奶奶又多了一分敬畏。
筱菲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子抛给他。“以后，别再说这种傻话，什么别人别人的，我是谁？我是你的少奶奶，明白吗？”
顺安不停的点头。
筱菲回头看了一眼越然又接着道，“主子说傻话，你可不能跟着这么说，懂吗？金子拿去看大夫，剩下的买糖吃吧。”
“想不到你这么厉害的。”越然看顺安走远了。“我都没大声骂过他。”
“靳越然！我是谁！我是外人吗？”筱菲又怎么会忘了身旁这个罪魁祸首。
越然沉默着，听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的身体，现在大概是最好的借口了吧。“我，我有点累了。”
“你别想转移话题！告诉你靳越然。只要我在你靳家一天！我就是你的媳妇，靳家的少奶奶。以后再出这样的事，有人说什么别人别人的。我就连不懂事的主子一起打。”
筱菲虽嘴上说着警告的话，可是却依然扶着越然，温柔的照顾他躺好。
“有一天，你会离开的。我会实现我的诺言的。”越然低垂着目光沉沉的说。
筱菲一愣，“放不放是你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我在这一天就算一天，刚才的话，就作数的。”筱菲低下头，在越然耳边说“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哼，不信就试试。”然后她微笑起来，美极了。越然痴痴地看着她，不能言语。
后来他们都不再说话。都沉默着各怀心事。
越然不断回味着筱菲刚才的话，心里暖暖的。
在一天就算一天 ，能拥有一天就算一天吧。是吧？！
越然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上天对他也算不薄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回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