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长安》抚帝

3、终

　　葛敏儿父亲逝世的消息，吴错没打算瞒她——大军已集结在城外，本以为很快就能相见，对方偏偏死在这个时候，让吴错一时措手不及。

　　旧朝臣子与谋逆者并非水火不容，至少日后他当了新君，总不可能把那些人全部杀光吧？何况还是葛敏儿的父亲。

　　即便她已经选择离开，心里却未尝不在意，毕竟当初连死，也要选个不伤及家族颜面的法子。

　　葛父是个很顽固的死脑筋文人，宁死不降，早就放言愿以身殉国，在这种环境下，任谁也要夸一句傲骨铮铮。

　　这样的人做他的岳父，日后翁婿不合，老死不相往来，完全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吴错本已准备硬着头皮面对，对方却先一步逝世，让他后续的准备全无用武之地。

　　打听一下死法——不关吴错的事儿，昏君无道，拖着诸多人一起去死，那可真是太……咳，太令人伤感了！

　　他得去告诉敏儿，顺便安慰安慰她。

　　这时候脚步才真的沉重起来。

　　只要一想到她会伤心，心里就堵得慌，其他事情他总会有法子解决，可生死大事，从来由不得人。

　　走到她营帐门口，吴错站在原地，好半晌没敢动弹。

　　原本这个时候她是在外头奔波的，只是逢他人生大事，强拉着她逗留几日，甚至吴错心里是有些念想的——登位之时，她会不会答应他？能不能把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放到一起办？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欢喜的很。

　　现在算是全泡汤了。

　　他在帐外踌躇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这个消息，无声长叹了两声，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早晚是要知道的，那还不如由他第一个转告。

　　他抬起头，终于下定决心，掀了帘子进去。

　　——葛敏儿已倒好两杯茶，在桌边含笑等待。

　　“在外面站了这般久，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她人笑着，眼里却沉郁一片，或许是有了预感，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爱说出来。

　　茶是好茶，人是好人，只他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出好话。

　　吴错心里莫名生出密密麻麻的愧疚来。

　　“……是你父亲，他……”他张了张口，一向能说会道的舌头突然打了结，再没能说下去。

　　葛敏儿望着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蓄积，好像一旦尘埃落定，就会如山洪一样爆发出来。

　　吴错捏紧了拳头，定定看着她，最终只道：“你节哀……”

　　“咳……咳咳……”

　　止不住的咳声撕心裂肺，她哭起来是从没有声音的，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连哭声都小心收着，不叫人看了烦心。

　　她背过身去，扶着桌角，单薄的背脊弯曲着，如同一片在秋风里零落的叶子，不住颤抖，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敏儿！”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她，不知道是她的手在抖，还是自己的手在颤，脸上惶恐之色怎么也遮不住！

　　他低头看向她，以为自己会看见满脸的泪，却被满手的血刺痛了眼！

　　她半闭着眼，血从嘴里源源不断涌出来，顷刻间便浸湿了胸口衣衫，还有大片大片洒落到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大夫……叫大夫！快叫大夫！！”吴错慌乱到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脑子里一时涌出各种纷杂想法，又空白的没有半点用处。

　　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给她支持，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只是小问题，这么多年都没……”

　　话语突然一顿，过去她的种种拒绝和为难在记忆中一一闪现，回头再看时，一切都明明白白展开在眼前，终于在霎时间了悟所有。

　　他的眼眶也慢慢红了，“你早知道……只是不肯治，也不愿告诉我。”

　　就像今日的这场噩耗一样，他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开始就告诉她；她却一直一直瞒着，不愿他为此分出心神——直到这场祸事将她击垮，病魔毫不留情爆*发出来，平静的表面被瞬间击得粉碎！

　　营帐里的灯火彻夜未熄，第二日吴错还要顶着满眼的血丝，强撑着被人迎入都城——拜先皇的骚操作所赐，他自己连带着亲信大臣、后宫嫔妃都死了个干干净净，余下被送出来的子女都在路上被吴错手下截获，没一个能走脱。

　　这日子他没心情杀人，命人全圈禁起来，等以后再慢慢处置。

　　黄袍加身，被拥立登位时，他人仍然是恍惚的，看到满殿还未擦干净的血迹还觉得头晕目眩，刺得人眼睛也疼，心也疼。

　　可现在是没时间去纠结儿女情长的，他按捺下浮躁的心绪，喊了一句：“众卿平身。”将手头的事情一一处理好。

　　于是，出现在所有人眼中的新帝没有丝毫登基的欢喜，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一眼望来，乌黑的眼珠子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叫人不敢生出半点不敬的心思。

　　——分明他曾经也是个开朗爱笑的少年郎。

　　葛敏儿在吴错登基的当晚醒了过来。

　　满殿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昼，吴错就在她旁边，搬了张桌子，将早就准备好的各人封赏仔细核对。

　　她出神看了很久。

　　葛敏儿很少这么直白地打量他，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身份不同，再加上聚少离多，她又总觉羞怯，故而从不曾这样放肆。

　　她自他的发看到眉目，从脸庞落到手指，在明亮光线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生出了白发，面容被战场风沙吹得粗糙，眉间因为时常皱眉有了褶痕，眼角似也多了细细的纹路。

　　他握笔的手指已经很稳定，不像当年习字时，还特意找她要过字帖。

　　那双手上的茧子很厚很厚，不知不觉积了一层又一层，影响握笔握武器的手感，他曾央她帮忙修剪。

　　她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削了很久，才削去薄薄一层。

　　那时他含笑看着，没说话，也没责怪，只是那样耐心的，一直一直看着她。

　　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察觉到视线时，他偏头望来，眼里的光亮这么多年没有变过。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好像愣了一瞬，旋即便扑到她床沿，握住了她的手，“敏儿，你感觉怎么样？”

　　葛敏儿眼里忽然就涌上一层薄泪。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可他还是将时间空掷，投在永没有回应的人身上！

　　他迟早是要后悔的。

　　到了今日，总该后悔了。

　　葛敏儿望着他，想像以前一样，说“我没事”，一开口却先吐出一口血。

　　和满室通明的灯火不同，她的命数像是将落的夕阳，黄昏短暂，很快就会变成黑夜。

　　与吴错不一样，这药她是亲身经历，早有预料的。

　　那要命的东西被些疯人用着，害过两个姐妹的命，吴错正是为此一路追查。而她吃了一半，当年躺了一个月勉强能下地，看似好了，实则早已伤了根基。

　　葛敏儿没什么不甘的，这条命，这些年的时间，都是白得的，能有一天都该感激，何况好些年，总该知足了。

　　这辈子她过的很快活，比上辈子几十年都要快活的多。

　　父亲离世的消息，对葛敏儿的冲击并没有吴错想象的那么大——毕竟，她会比母亲、姐弟，都更早见到他老人家。

　　吴错见她含着泪，话未出口便先吐了血，扭头就要叫随行的军医和宫里的太医们一起过来看诊。

　　袖子却被她扯住，走脱不得。

　　“别唤人……咳……咱们说说话吧……只有我们俩……”

　　这话太过亲昵，一出口杀伤力惊人，吴错根本没办法拒绝。

　　他坐到她床沿，苦口婆心地劝：“不着急说话哈，我待在这儿又不走，好歹先让大夫看看……”

　　真就跟哄小孩似的。

　　他以后有了孩子，想必一定会是个开明的好父亲。

　　葛敏儿想着这些，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将他一肚子的话都堵在嘴里。

　　她难得任性，一点不听他的话，只按着自己的安排，先贺了声喜：“恭贺吾皇登临大宝，统御八方，恩泽四海。”

　　她眼里满是真诚笑意，吴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满肚子被隐瞒的火气重新升上来，只是隐忍不发。

　　这对话太熟悉，过去很多次，她都曾这么劝过自己——妾身不能生育，请君另择新妇。

　　而现在，真正的理由从她嘴里吐出。

　　“妾病弱残躯……”

　　“别说了！”吴错猛然喝止，抬眼握住她的手，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忽然直直指向桌面单独放置的一卷黄绸！

　　他眼里仿佛燃烧着两团烈火，那股子邪*火从眼角泄*露出来，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憋住骂人的冲动！

　　“谁在乎你能不能生？能活多久？！我只问你，要不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别说什么为我好！皇帝应该怎么怎么样！老子当个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TM的谁稀罕这破椅子啊！”

　　葛敏儿被这一连串的话语打的措手不及，怔在那里许久没音儿。

　　她垂下眼帘，不看他，一团团的水泽慢慢洇湿了床单。

　　吴错揉了揉额头，恨不得再骂的狠些，把人好好骂醒！

　　可他舍不得。

　　何况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葛敏儿傻吗？她不傻！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说。不过是借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自己，装疯卖傻！

　　两人以前没这么认真谈过，毕竟论起气人，她实在过于有天赋，无辜的神情一摆，满嘴“我不好”、“你应该”，老学究气质拉满。

　　回回都气得吴错拂袖而去！

　　三次之后再没提过，就等着登基时认真重复一遍：“我不在乎那些，只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回心剖出来，才算是真的凉了半截。

　　她不愿意。

　　吴错生在了言论开放的时代，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只要不违法，从身到心比这里任何人都要自由。

　　他知道自己和葛敏儿之间是有代沟的，她过于内敛，比这个时代的许多姑娘们还要安静的多，心里想了千八百道，嘴里未必能说出来一句。

　　哭是安静的，在外面受委屈是安静的，病的再深再痛苦也是安静的……连死都是一声不吭，又安静又烈性。

　　人人都说活下去需要很大勇气，可事实上，在生活方面没有被苛待的人，能下定决心去死，才是真的难。

　　不曾受过苦的大家小姐，重来一世，或许也说不清哪里难过，只是这世道容不得人背道而驰，不愿与世俗同流，索性干干净净地死去！

　　诸人皆生，唯她向死，吴错又为什么不爱她？怎么能不爱她？

　　他觉得葛敏儿如同上古传说中的那些殉道者，以命践行自己的道路，固执又坚定。

　　可她偏偏把自己看得太轻太低，分明功绩不菲，却从来低到尘埃里，安静地隐没在黑暗中。

　　这样一个人，吴错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最直白坦荡的状态，没有隐瞒，没有遮掩，一切心事都清清楚楚展现在她眼前。

　　“你不是不喜欢我，可为什么不愿意呢？”心里的火被心上人的泪浇熄，面对她这个样子，吴错实在很难发脾气。

　　他耐着性子，剥洋葱似的，一层层把这姑娘的心剥开，恳切地找她要个答案。

　　——和洋葱不一样，她是有心的。

　　“这应是咱们最后一次谈论这个问题了，敏儿，你好歹得给我个原因。”

　　这么多年的情分，论情论理，也不该再对他敷衍搪塞。

　　“我说的的确是真的，只是你，没听完。”葛敏儿扯了下唇角，像是想露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淌下两道泪痕。

　　她反握住吴错的手，手指冰凉手软，眼神一直都是恳切的，“我……确实如你所说，心悦于你。”

　　这句话说完，惨白的脸瞬间就红了个透彻，从脖子到耳朵尖尖没有一处能逃过。

　　喉咙又涌上血腥气，被她强咽下去，忍着羞涩继续开口，“可我盼着你一辈子幸福安康，俗世圆满无非这些——大权在握，美人相伴，儿女成双。你说你不在意，可其实你也不是真的不喜欢，不向往，你只是……太在意我，所以不要这些。”

　　吴错没看错她，葛敏儿确实比谁都清楚明白，甚至连吴错本人，或许都不如她更了解自己。

　　“我已经是这样的，离开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后悔的，可我担心你，你怎么办呢？若是你娶了我，日后再娶旁人，死后三个人一起，我会难过的；可你一个人，多孤单寂寞啊……”

　　“所以，别娶我，我也不想嫁人，死后就葬在我家那座墓里，正正好。”

　　吴错死死盯着她，“这还是借口，你只有一句话最真心，你就是不想嫁人，无论是谁。”

　　葛敏儿默了默，到底承认了，“我确实，不想嫁人，什么人都不想。”

　　她和吴错，谁都不是圣人，都有喜欢和恐惧的东西。

　　而葛敏儿这一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婚姻，或者说婚姻之后的日子。

　　一辈子，几十年，大半都消磨在那个院子里，一天天的，每一天都死水一样，看不到区别，也望不到头。

　　她不想再来一次，在外面奔波日久，自由惯了，就更受不了这个。

　　葛敏儿渴望当个人，希望别人尊敬她是因为自己真的有能力，而不是因为她是某某的夫人，哪怕是皇后。

　　“快枯萎的植物，也总有不想被挪进屋子里精心照料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发现，眼里全是憧憬的光芒：“我等了这么多年了，也想开一次漂亮的花。”

　　好不容易他登上了人间至高位，她也想趁着这样的机会，完成自己的理想。

　　很多话不需要说出来，因为吴错是懂的。

　　他一直都是明白她，鼓励她追求自我的那个人。

　　重活一辈子，也许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吴错没有拒绝她，抬手拭去她唇边逸出的血，有些哽咽地回应：“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花一定会开。”

　　登基大典后，陛下大封百官，其中被不少人以为必登后位的葛敏儿，却任职户部侍郎。

　　不止她，原本吴错军中就有不少女官，这一次只是实实在在放到了明处。

　　天底下的姑娘太多，有才华的人不在少数，葛敏儿只是太过幸运，早早就在新帝手下，成为了此次女官中官职最高者。

　　天下人哗然，无数文人言辞笔墨如刀，能将人割得骨肉破碎。

　　葛敏儿通通不在乎，她只想做好手头的事情，向天下人证明自己。

　　或许狂妄，甚至有些大言不惭，虽然不才，她亦想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亦可为官。

　　她只是这芸芸众生，漫长光阴中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仍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发出自己的光彩。

　　愿天下的姑娘们，从此走出那一小片天地，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如此一生短暂，也当无悔意。

　　她离去后，花开天下，桃李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