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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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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年秃顶一样,少年发胖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又不得不接受的自然生理现象。
身为正道魁首白楼麾下弟子,每日闻鸡起舞,夜里挑灯摸黑练剑。在如此内卷的练武氛围下还能发胖,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但我发胖的原因,实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单戈这个名字,它瞧着就是个发了福的“战”字。常言道字如其人,就是如此。
我亲娘老子是懂取名的。
本人也不负众望,身上确实有点东西。
这点东西还体现在我尊贵却隐蔽的身份上。
作为白楼的下一任继承者,按照话本里的正常发展。一个年幼的少主,在她/他/它不幸流落民间时必会有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生经历,以此彰显此人身份之不凡,根骨之清奇。
怀着这样的美好景愿,我在丽春院待满三个月,从刷粪桶干到倒夜壶,没有一天不是干劲十足,顿顿能吃三张杂粮煎饼。
与我同屋的其余同龄人不太积极努力工作,时常闹着要回家。
我认为这是因为她们以前的生活比较锦衣玉食,一时不能接受从天到地的落差,加上我的对比,就显得过分懒惰。
隔壁小花听完我关于懒惰的想法,略一思索,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丽春院就这么大,每顿饭都是有定额的。你干的活多,吃得也多。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干活,饼就不够了。为了不饿死,所有人只能干更多的活才能吃到饼,这是一个全输的结局。”
我说:“那她们为什么不吃肉呢?”
小花愣了一下,似乎被我的奇思妙想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惠帝也曾这么说。”她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关爱中透露着一丝慈祥。
小花比我高一些,自然比我成熟些。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是认清形势,放下幻想。”
虽然不知道惠帝是谁,但想来能和一位帝王的思想达到高度重合,我确实有点东西。
此时我尚未系统地学习历史,并不知道除了明君之外,还有一种帝王叫做昏君。
按这个路线持续发展,我以后若是顺利继承白楼,也会成为一位合格的昏君。
好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上天将小花这样学识渊博又格外直白的少年安排在我身边,她必然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小花比我先来丽春院,她说的话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道理。
我听进去小花的话,把她的理论传递给每一个人,开始摆烂。
那段时间我和所有人的对话开端必然是“你知道吗?”结尾是“小花告诉我的”。
次月,小花因为干活又快又好被调进前院,成为花魁娘子的贴身丫鬟。
前院和后院隔得不远,但也相当于两个世界。
听说前院的女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干活。
后院对我隐约的排挤全部化为对小花背刺的愤怒,说她为吃独食,故意宣扬错误理论,就为了自己攀上高枝儿。
对于这番言论,我不能苟同。
我长到八岁,从来没听说过不用干活就能吃饭的事情。
但我的不苟同也没什么实际用途,十几双眼睛等着表态,加上小花其实没有宣扬她的理论,全是我宣扬的。现在没人反应过来还好,一旦有人提出质疑,这个时候继续标新立异,极容易吃大耳刮子。
我敷衍道:“啊对对对。”
在我的从众之下,这个话题很快便过去了。
小花去了前院,后院的柴房当晚丢进来一个光溜溜,细瘦的女人。脸色乌青,看着恹恹的,好像快死了。
她说她是前院的花魁娘子,其他人都不大相信。
“花魁娘子怎么会被扒光了丢进柴房呢?”大家都这样笑话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刚进来丽春院那天,我见到花魁娘子巡街的车队经过。雕花镂蝶的花车上坐着个穿着七重纱衣的女人,她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轻扶鬓发,漫不经心往下面看过来一眼。
她只说了一句话:“今天阳光这样好,别把这块地弄脏了。”
打在我身上的拳脚停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之前偷拿的馒头被人踢出去老远,就滚落在花车前头。
那张脸和柴房里的人脸重合在一起,声音也重叠在一起。
她说:“救救我。”
她们是同一个人。
人在感到事情无法解决的时候才会乱投医。
我不是春娘求的第一个对象,在我之前,她已经求过来到柴房的每一个人。
前院进去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花,出来一个身中剧毒,半死不活的花魁娘子,可见世上果然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我给春娘盖上一条薄被子,这虽然是春天,也够冷的。她没被毒死,可能先被冻死。
这条被子是小花拿给我的,她说她现在住在前院了,这破被子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
我想救春娘这件事小花也知道,但她认为春娘看起来已经没得救了,让我放弃治疗。
我说总得试试。
小花问:“你会医术?”
我摇头。
小花又问:“你有钱?”
我继续摇头。
小花沉吟:“你有药?”
我……点了点头。
感觉再摇下去,小花就会骂我有病了。
我说:“在我流落街头之前,也是有点家底的。”
小花一惊,敷衍的态度逐渐变得严肃,对我肃然起敬。
小花的震撼实属正常,毕竟在我们进来丽春院之后,连裤衩子都被扒光了。
传闻丽春院原本没有裸体检验的流程,自从二十年前曾有人男扮女装混入此地,让客人菊飞蛋打之后,就有了这个规矩。
可见规矩这种东西,一旦被人轻易打破,但又没完全打破,就会野火烧不尽,从中诞生出更加严苛的规矩。
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当初那位仁兄是怀着何种心态混入丽春院,但此刻为了救春娘,我确实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拿出最后的家当。
这东西不能叫别人看见。
我和小花在半夜偷偷翻窗潜入柴房,见到春娘面朝下趴在地上,原本身上盖着的那条薄被不翼而飞。
小花蹲下去探春娘的鼻息。
“还活着,晕过去了。”
我点头:“哦,那就好。”
看了眼春娘发黑的侧脸,我一狠心,一跺脚,一口咬在指腹上,疼出眼泪花。
小花看着我丝毫没有损伤的手指头,目光一顿,显得有些费解:“你在做什么?”
事实证明,即便心怀救人的决心,在正常情况下,人想要伤害自己也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我放下手指,语重心长:“你不懂,我见到画本子上那些放血为引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小花没有质疑我这种治疗方法的医学性,想来她确实见多识广,即便我说这方法是话本子里看来的,也面不改色。
第一回不成功,我也丧失了第二回再咬破手指的勇气。
小花环视四周,丽春院的柴房里没有柴刀,这也很合理。
“谁的血都行?”她问。
我说:“只能是我的血。”
小花当机立断,捉起我的手一低头,一股剧痛从手指上传来。
我猛地缩手,但小花看着瘦削,力气竟然奇大,我没能挣脱。
小花唇边沾着我的血,问我:“可以了吗?”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我突然发觉小花长得还怪好看的,一时被美色所迷惑,忘记遮掩伤口。于是我们一起看着一只白生生,软唧唧的虫子从咬破的细小伤口里钻出来。
“这虫子是药?”小花目睹全过程,眉头一皱。
我同样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地把流血的手指塞进春娘嘴里。再等一会儿,伤口就该愈合了。
“大胆一点,你想说它像蛆就直说。”
白白胖胖的药虫随着血液钻进春娘身体里,她的脸色果然肉眼可见地转好,乌青逐渐褪去。
缺失药虫的这段时间,我着实吃了些苦头。
失去药虫压制,我自娘胎里带来的各种毒素蓬勃发展,五花八门各行其道。人无知就无畏,若是提前体会到种种痛苦,即便对方救过我全家的性命,我也绝不会用这个法子救人。
幸而这个过程并不长。
药虫很快从春娘的耳朵里钻出来,还胖了一圈。
那天之后,小花再也没来找过我。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凡是个正经人,在看到另一个人身体里住着虫子之后,无论这虫子是不是能救人,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再次见到小花是一个早晨,我去前院的屋子里倒夜壶,里头的客人从床上伸手,摸了把我的脸,开口道:“这个倒夜壶的小丫头倒还标志。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转头看他一眼,这人的躯体有些像山上的野山猪,他手臂一动,肚皮也跟着晃动,看着略显肥实。
我提起尿壶,里头散发出一股骚臭味道。
黑山猪鼻子一皱,露出有些嫌恶的表情。
他肚皮又动了动,灰扑扑的衣服底下钻出来个细瘦的姑娘,头发丝贴在脸颊边上,眼睛上勾勒的细线花成一片,黑乎乎的,有些滑稽。
见着这张奇怪的脸,我忍不住笑了。
曾经的花魁娘子翻了个白眼,拿床头的烟杆敲我脑袋,再不看我一眼,对着黑山猪开口:“这刷粪桶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那双爪子指不定抓过什么脏的臭的。芷兰——死丫头去哪儿了!?叫这作死的小丫头片子出去。”
她一喊,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花袄的女孩,手里端着一盆清水。
即便穿着花里胡哨,她看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小花说她现在叫芷兰。
我知道芷兰是一种花,所以小花还是小花。
“你跑到前院来做什么?”小花面无表情地挥手,“走开些。”
人时常借嘴上的生硬来掩饰内心的羞涩,不能直面自我,这叫作嘴硬心软。
一旦被人拆穿,往往会恼羞成怒。
我没有拆穿小花。
小花见我不走,问我:“你知道之前盖在春娘身上的被子去哪儿了吗?”
我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你的那条被子吗?”
小花说:“丽春院不养闲人,你要是没事干,很快也会没有被子盖了。”
我说:“我本来就没被子盖。”
后院的生活条件极差,十几个人住一间屋,总共就两条被子,我虽然抢被子的能力尚可,也不是时时都能盖到的。
对于我坦然的欺骗,小花无言以对。
半晌,她说:“你去我那儿睡吧。”
我说:“那怎么好意思。”
当天晚上,我喜滋滋抱了一叠稻草钻进小花的被窝。她如今和春娘住在前院,两个人一间屋子,小花睡在外间的榻上,中间用屏风隔开。
小花显然不习惯和人一起睡觉,我挨着她,她往旁边退。
“再挤我要掉下去了。”她说。
我往里头挪了挪,后背贴着墙。
春娘在外间接待客人,回到房间已经喝醉了,推门而入的时候没有点灯,一股浓郁的酒气先传入屋内。
她被门槛绊倒,咚一声躺在地上。
我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小花没有动静,我问:“小花——你睡着了吗?”
“小花?”
“……没有。”小花的语气同往常一样冷酷无情,“你想做什么?”
我说:“她不会死了吧?”
小花说:“没死。”
我想了想,觉得春娘即便没死,就这样躺在地上,大门敞开,外头风灌进来,还是很影响睡眠质量的。
小花听了我的想法,叹了口气,终于坐起来,把春娘拖进里屋,然后把门关上了。
按理来说,春娘是个成年人,小花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将一个成年人拖走,实在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
但小花没给我发问的机会,她两眼一闭,呼吸均匀,面容安详,显然已经强制自己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