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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与我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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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不想面对「敌方罪犯有可能是自己的灵魂伴侣」这件事,更何况那个纹身何其抽象,非要将其理解为「零」的话,未免过于自我感觉良好了。但是有人不这么想。诸伏景光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直到他被盯毛了,幼驯染才斟酌着提起这事儿:
“呃……上次任务,你和莱伊——”
他窝在沙发上,身上披着脱下来的外套,兴致缺缺接话:“他算是帮了我一次。怎么了吗?”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降谷零的伤口没好彻底,身上还有些炎症,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他打了个呵欠,声音也低了下去,听上去就很没精神:“没什么好说的。”
诸伏景光有些苦恼地开口:“但是,如果他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
即使闭着眼睛,降谷零也能感受到对方在打量自己的眼神。他们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不想谈这件事」的气息。按往常,诸伏景光就会止住话题。不过他们早过了交深言浅的友情阶段了,所以景光还是继续道:
“如果那个戒痕是……”
话没说完,就此打住。这间屋子乃组织提供的落脚之处,并非什么安全之地。莱伊出门有事,随时都会回来。言行之间,嚼人舌根什么的,仍需谨慎。
降谷零没有那般忌讳,横竖和自己没多大关系。更何况莱伊只是当天露出了食指上的印记,后面就用手套或创可贴遮住了,搞得贝尔摩德都来了兴致,话里有话打探过这什么情况。按说他们做的任务,怎么着也不会和贝尔摩德扯上关系。奈何女人大抵都是某种神秘主义的直觉动物,对这档子事,就像猫听见耗子的窸窣声一样敏锐。
波本疲于应付这女人,现在又要对上自己的发小,一种莫名其妙的火气冒了上来。身体浮现印记的是莱伊又不是他。明明是莱伊的事情、莱伊的印痕,要问也去问莱伊的态度吧,偏来招惹他是为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有莱伊的合法解释权?告诉所有人莱伊明天就要金盆洗手老家结婚真会有人信么?
可笑。
“是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波本声音很硬,他拉起外套蒙在脑袋上,示意一种抗拒态度:“虽然我不会找什么蹩脚的借口,说你在车上看错了又或者是什么。他手上确实有道痕迹,也许是他的纹身,也许是戒指,还有可能是他突发神经给自己食指缠了一圈胶带。不过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诸伏景光是真的知道降谷零炸毛了。降谷零隔着一层布料,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而没有说话,景光只是站在那里等了一会,见降谷零是真的不愿意开口,于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一阵轻微的响动,降谷零猜测他是拿出了自己的枪,正在擦枪保养。
诸伏景光的动作非常轻柔,几乎可以称得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用棉布擦拭枪身,纤维和金属的摩擦声像一群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爬过笼着降谷零的外套。明明没有尖锐的噪声,但是这种沉默反而让降谷零变得难以忍受了起来。他反倒希望景光能被他气跑,而不是现在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又不说话。这让他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论是不是有点太伤人,明明是景光在关心自己。
大体而言,景光是两个人中性格更内敛温和的人。降谷零自认为小时候性格也算比较恶劣吧,一般小孩受不了他的暴脾气,但是景光却可以和他做朋友。这不意味着诸伏景光总是可以包容降谷零的一切,而是在一些时候,诸伏景光有让降谷零做出让步的本事。比如现在。
又过了一会儿,他拉开外套,注视着对方,干巴巴地开口:“让你担心了。抱歉。”
枪被仔细收纳到盒子里。诸伏景光却皱眉看他:“你在为什么道歉?我猜,只是你觉得伤害了我的好意吧。”
降谷零不说话。
他知道景光到底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关于灵魂伴侣,关于自己和莱伊。可一方面,他不愿意再去思考这件事情,这件事后面是敌对的身份、还有狗血的三角恋纠葛或者第三者插足。甚至这一切的前提还都建立在「莱伊食指的戒痕是自己的名字」这一个假设之上的;另一方面,眼下也不是一个谈这事儿的好时机。他们还在卧底,组织还是蒸蒸日上,哪有闲情逸致想这些。
“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诸伏景光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也不是我想要说的问题。关键是,为什么遇见这种事情你还是要压抑自己呢?莱伊的事暂且不提,为什么连对我都要拒绝交流。”
“我是想自己消化,这种事情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是这样的,”景光单手插进头发里胡乱捋了两下,看上去也是被折腾得够呛,“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是添麻烦什么的,而是你。我要怎么说,你不是机器,你不能把自己当成机器去使用,你知道吗?”
“?”
诸伏景光忽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听见了吗?”
降谷零一愣。景光手上的枪茧抵住自己的腕部。对方的手刚刚握过枪,还残留金属的凉意。而沉重、缓慢的心跳律动从自己掌心处传来,一下一下,传递到整个身体。
“这双手片刻之前才握过枪。我是惯会使用武器的杀手。”他说,“可是我同样是人。我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爱,也可以被爱。这是身为人的权利。承认这些没有什么可笑的,也没有什么丢面子的。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活着的时候不表达情感,等自己或者对方死了,就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波本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笑一下,移开目光,说道:“是的,你说得对。”
“……你看着我的眼睛。”
苏格兰执意。没办法,波本只好和他两两对视。那双澄澈的眼眸毫无杂质,清莹的像玻璃或者镜子,反射出降谷零的瞳孔。大海映着蓝天,降谷零从中找到了那片他们小时候常常看见的夏日晴空。
“不要把自己当做武器,不要把自己活成武器。你不是枪。不是只能被使用而永远无法和他人互动的工具。不要贬低你自身存在的价值。你不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任何想要让你成为绝对理智、绝对冷静的利器的人或事物,包括你自己,都是在谋杀你。”苏格兰笑了笑,笑容有诸伏景光的痕迹,但是他却以代号称呼幼驯染,“波本,你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诸伏景光想说的不仅仅是莱伊这件事。从他们进入警校、开始卧底之时,降谷零就有一种不太对劲儿的态度。他在拼命使用自己和消耗自己,仿佛个人的人生无足轻重,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种对于维护他者的形而上学的追求。
知道之前去做一件事,和知道以后再去做这件事,是不一样的。诸伏景光打赌降谷零百分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金发的警官对这项任务太过投入,景光在有些时候都会被降谷零吓到。不是说害怕什么的,而是降谷零和波本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而降谷零本人甚至是漠然地纵容着自身的撕裂。而如果对此事加以清算,根源并非组织的波本成了一个蜜里藏刀、表里不一的危险杀手,而是降谷零一开始就对此事采取某种默认的态度。
降谷零使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坏家伙,这样他可以毫无芥蒂去做那些腌臜的脏活儿;同时他又否认已然分裂的自己还能够可以称之为「人」。他用一个伟大的理念——国家、人民、正义或者其他什么的抽象概念——堪堪维持精神稳定,不至于在这种压力下崩溃;可是降谷零早就切断一条交流的通道,他只认为自己可以对外输出好意,斩断了他人流向自己的可能。降谷零表面上确实是不会拒绝,他的言行无可指摘;但是这是一种属于精神层面的交流,不是日常生活中帮个小忙什么的。「由我来守护xx」这种信念,本来就暗示了一种单方面的强势姿态,一种无需对方回馈的强硬。降谷零自从加入组织,就愈发习惯这样的思维。眼下灵魂伴侣这事,也很能说明问题。
诸伏景光很是担心。降谷零与波本撕裂得越厉害,就会愈发让零忘记原本那个浑整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全部留给波本,波本不应该接受这个世界的好意,这个世界对个体的好意和某些宏大的命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这种想法已经连带着影响到降谷零自己了。
只不过他们是幼驯染没错,眼下这种情景,话又不好明说。诸伏景光想要表达的思想,他想要说的话,零并不能够百分百理解。他似乎理解了一些,但是又没有完全明白,于是降谷零张了张口,打算说些什么。
然而比波本声音更早响起的,却是另外一道没什么起伏的声线。
——“你倒真是个温柔的人。”
黑色长发的男子有些时候真的像个大猫,他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背后嚼舌根被单场抓包,苏格兰和波本都有些怔愣的看着莱伊,两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在玄关处待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一时之间还真有些心虚。最后还是苏格兰放开了抓着波本的手,从半蹲在沙发前的姿势站了起来,笑道:“你回来了。今天好早啊。”
莱伊嘴角叼着一根烟,右手拿出打火机,单手点燃。明灭的火焰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他信步走向客厅,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到沙发前,扔给躺着的波本。波本本来缩在沙发里,不好伸手,塑料袋也没系口,只好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袋子。一些药瓶从中滚到了地上。他抬眼瞪视对方。视线上移的过程中,略过莱伊的左手,没有创可贴,只有一道提着塑料袋时箍在指节上的压痕,苍白的皮肤上围着一圈细线。
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可没来得及细看,莱伊就把手插回了兜里,他右手掐烟,吸了一口,表情在烟雾中不甚清楚,但是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倒是显眼。
莱伊没有看他,只是直视着苏格兰,露出了一个可以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他笑的次数太少,一时之间难以定义这是哪种笑。凭一种直观的感觉,苏格兰觉得那个笑容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仅仅只是肌肉收缩、嘴角上扬而已。然后莱伊开口:“看来相比我,你才是滥好人的那个。”
波本不知道莱伊到底什么意思,不过看到苏格兰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应该发生了点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苏格兰眨了眨眼,也露出了一个笑来,当然要比莱伊脸上的表情可爱多了。
“原来莱伊还会打趣人啊,”苏格兰笑道,转移了话题,“啊,你刚刚是药店去了?”
莱伊意味不明哼了一声,也没回答,视线晦涩。他瞥了一眼还在沙发上拆药盒的波本,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啪”一声,房间门被关上。
波本冷哼,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袋子里没有吗啡,想想也是,这种程度的清创也不需要止痛。他拆开一盒复方多粘菌素B软膏,扫了眼说明书,伸手去够桌上散落的纱布。这样会牵扯到伤口,苏格兰挡住他,从桌上拿起纱布和酒精递过去:“要帮忙吗?你之前自己弄,伤口还是发炎了。”
“这种事情,总要自己慢慢熟练的,”波本咬着剪刀的刀柄,含混不清的说。他一圈圈解开纱布,最后到了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部分,便拿着剪刀小心剪,露出腹部的伤口。组织液和血液渗了出来,红红黄黄白白,还有一种酒精和腐肉混在一起的发酵后的气息。波本皱着眉,伤口看上去有恶化的迹象。上次莱伊在他身边抽烟,面无表情盯着他看,弄得他一个手抖,不小心戳到了刚刚止血的伤口,情急之下又用没有消毒的手碰到了,后果就是感染加重。
拿刀的手在抖,脓水被引流走,波本有点后悔刚才怎么没有喝口酒。于是他随便说点什么,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俩刚才是什么情况,对暗号一样。”
苏格兰支着下巴看他处理伤口,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道:“什么对暗号啊。就是很普通的对话啊。”
“是么,你在说谎的时候总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
听到这话,苏格兰的表情更纠结了。他沉吟良久,最后还是说出口:“我说……波本,你不觉得有些时候……莱伊这个人还挺温柔吗?”
温柔?
要不是疼得厉害,他都想笑了。棉签和镊子都抖个不停:“你认真的?那种家伙?”往自己身上扔购物袋的时候可没见小心翼翼维护伤员。
棉签很快被血液浸湿了。酒精要比碘酒更疼,波本加重了呼吸:“……看看那张臭脸,分明是迪士尼乐园都会禁止入内的程度。”
诸伏景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我可不是在吹捧他,日月可鉴。只不过他刚才还去买药了。我看了看,都是针对伤口化脓感染的。”
“我知道啊。这安全屋常备药品量一点都不够,琴酒怎么不把搞后勤的那帮家伙严肃处理一下。”
“醒醒,没有后勤部这种东西。”
伤口清创完毕,波本的动作很快。他缓了一下,抹好药,然后慢吞吞敷上无菌纱布。做完这些,他才抽空将头发往脑后梳去。手指插在发丝中,传来汗液潮湿的触感。苏格兰递给他一杯水,还有一片抗生素,他接过喝下,吞咽过后,才恢复了一些力气。
“所以醒醒,没有莱伊温柔这一说。”
这种争执真的很幼稚,苏格兰没有继续下去。他观察着波本的反应,看见对方脸色稍缓,也放下心来。他叹了一口气,好在波本最后没有拒绝接过水杯。虽然卧底身份需要演戏的成分在,但是这样的降谷零,实在让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波本蹙眉,问:“你今天怎么老是叹气”。
话刚出口,卧室传来轻响。黑发男子走出房间,身后背着吉他一样的枪袋,看上去又要出门的样子。
“嗯?又要出门吗?”苏格兰有些诧异。
“嗯。”莱伊漫不尽心点了点头,姑且算是回应了一声。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没有向苏格兰或者波本瞥来一眼,只是单手夹烟,放在唇边抽了一口。烟丝从嘴角溢出,让黑发男子的神情更加模糊。
然而波本脸色沉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对方露出的惯用手食指上,并没有那一圈熟悉的黑色印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