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花浅笑》子不语殇

2、三轮草

　　公孙策不断的在自己受伤的那个夜晚徘徊。他看着庞统不顾一切的冲进屋子，看着他瞬间捏断了黑衣人的喉咙。看着他抱着自己，满眼的焦急和惊恐；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满身的红，在寂静的黑暗里如此突兀。然后公孙策看见了他的泪水，非常明亮而晶莹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悠悠滑落，宛若稍纵即逝的流星。却感觉那么的不和谐。他一直以为，庞统是坚强到失去了眼泪的男人。战场上的他经历过太多折戟沉沙的悲壮，对于死亡，也许他早已习惯。那滴泪水落在公孙策的手上，形状完美的圆。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滴泪的温度，灼热到渗入骨髓。公孙策阖了目，幽幽的叹息。

　　也许他选择死亡是对的。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庞统的累赘。

　　淡淡的香味。房间里的影像瞬间化为虚无，就像是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等梦醒来之后，公孙策还会回到自己的生活，回到与庞统相识之前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可是公孙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他自己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游离世界之外的一缕幽魂罢了，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转世，轮回。也或者就此从人间消失也说不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留在了这里。这里没有庞统，只有一间空房子。桌子和床都安安静静的摆在那里，没有血迹，也没有月光。木格子窗半开着，有隐约蓝色光线照射进来，诡异而阴森，仿佛来自地府的窥探。

　　循着香味踱出房间，公孙策却发现这里再也不是他离开时的客栈。那是庞统在庐州为他盖的别院，院中水流潺潺，鸟语花香，风景优美。树木环绕处立有一亭，他记得，自己和庞统常常在这里对弈，上好的榧木棋盘，云子的棋子手感滑润，宛若玉石。庞统下棋就像他带兵，精打细算且杀气腾腾，但公孙策偏偏有方法能化解，按照他的话来说，那是以柔克刚。恍惚中他看见自己坐在石凳上与庞统对弈，他自己似笑非笑的说着：不愧是曾经的乱臣贼子，果然势力庞大出手阔绰。庞统也不恼，一子落定，他看向公孙策，眼神千回百转却柔情满溢：只要是为了你公孙策，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只此一言，险些让公孙策手中的棋子硬生生的落在棋盘上。这话说得太过令人匪夷所思，却让人莫名的欢喜。他们本是敌人，本该彼此仇视和对立，如今却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讨论着下一子该落下的方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对话和相处都变得自然而然。仿佛早就应该出现在彼此生命中的两人，隔了异常久远的时光，苦苦盼了几生几世几辈子。一旦相遇，就变成了融合在一起的雨水，再也难以分开。

　　人影于若隐若现的幻境中消失无踪。只有断垣残壁的棋局，突兀的留在了石板桌上。几颗棋子有条不紊的点缀在棋盘的上面，那是他们离开这里前下的最后一盘棋，因为皇上的突然到来戛然而止。公孙策注视着那盘棋局，交错的黑白仿佛变成了辽与宋的士兵。他看见风沙滚滚，庞统一袭白裘策马驰骋于战常然后他回过头，对着公孙策绽开一个傲然的微笑。

　　粘起颗白子，触手冰凉，一直凉到心底。公孙策将白子落于棋盘上，黑子于瞬间，溃不成军。公孙策一颗一颗提走棋盘上的黑子，那是他一直都没有走出的一步，可以挽回形势的一步。代价就是失去庞统。他千思百想，终是不舍得。有湿润而冰冷的东西滑落下来，滴在棋盘上，没了踪迹。

　　公孙策本是幽魂。他以为一个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可是现在，他却无比渴望那个人的温度。渴望那个人在他执子的时候再次握紧他的手，皱着英挺的眉说，你的手怎么比这棋子还凉。

　　踱步到河边，远远望去，翠绿的枝干上零星的花朵，柔弱斑驳，盛放成一片明明灭灭的淡紫色。迎合着粼粼的晶莹的水波，宛若梦境。那是三轮草，全草夏，秋季生花，可入药，适用于咳嗽痰喘。公孙策体质本寒，每逢入冬，总是受凉，咳嗽喷嚏不断。庞统就派人从北方移了这花过来，种在河边。说是等到他再受凉咳嗽的时候，可以直接就地取材入药。庞统是那么珍惜他，在乎他，斟酌着他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他。公孙策是聪明人，他感受得到庞统的关怀，感受得到他看着他时灼热的视线。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纸，只是谁也不曾捅破。庞统不提，公孙策便也不问，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对他的好，却也不曾忘了说谢谢。那时的他们，认为彼此可以相安无事的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到老。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么久，曾经寥寥几株花朵，如今却布满了河岸。公孙策受伤之后，庞统很少有时间去照顾这些花花草草，但它们却依旧生长的这么茁壮。花朵和人其实都是一样的，无人照料，无人陪伴，依旧能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日复一日。直到忘却曾经是否真的有人在那柔弱不堪的生命中出现过。

　　有人一袭华服，踏着水岸缓步而来。那是公孙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无论他行至哪里都能看到的身影。遭遇过太多幻觉，他已分不清那人真的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庞统，还是仅仅是已经消逝的梦境。微风拂过，公孙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原来幽魂也是会感觉寒冷的。他忽然就笑了，一动不动的看着那身影弯下腰，若有所思的抚摸着柔柔花瓣。那眼神，一如他注视着他时，灼热坚毅，仿佛有疼痛。

　　他说，公孙策，这花是为你种的。你走了，它们便疯长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太过想你，所以它们才盛开的肆无忌惮。

　　他说，公孙策，你现在还觉不觉得冷？要不要我送几把花给你自己去配药？

　　他说，公孙策，你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三轮草的花语，是，念。

　　字字句句都带着他的名。公孙策立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听着。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庞统的手指一寸寸的拂过他的脸颊，认真而细致。他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个晚上，庞统就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脸，许久许久。公孙策看不见，但是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的专注，他的无奈。空气安静而缓慢的流动，微风起，窗前的纱幔轻柔飘舞，缠绵悱恻。香炉里，烟雾悠然缭绕。他们彼此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空里。

　　庞统，是不是我的选择真的是错的，留下你一个人，独自徘徊在这荒芜人间。能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我本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是现在，我却那么的希望，你能再用深邃而专注的目光，直望入我的心底。你可曾记得，别院的长亭里，你磨墨，我提笔，抬眼便能望到青翠枝叶与明媚阳光。那时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今你我阴阳相隔，物是人非，那段时光，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挥之不去。

　　公孙策轻轻的叹息。他的离开，是对庞统的亏欠。他看着那人眼中有光芒闪烁，却一直不曾有泪留下来。他总是那么坚强的克制自己，勉强自己。他用他那宽阔的臂膀承载着公孙策的悲痛，容纳着他的寂寞，宽恕着他的自私。是否他公孙策欠庞统太多太多，所以才一直流离在早已不属于他的人世中。

　　庞统说，公孙策，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多了，把我当成包黑子，又打又锤，还吐了我一身的饭菜；

　　庞统说，公孙策，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避着我。你比我更明白，若是想长久的在一起，那我们之间的界限，便不可逾越。

　　庞统说，公孙策，你总是那么吝啬，连一个怀抱都啬于给予。

　　微风摇摆着满眼的淡紫色花朵。公孙策一步一步的行至庞统的身边，他看见草木初青，百花绽放，庞统御马风尘仆仆而来，剑眉一挑，飞扬跋扈，却隐隐的藏了温柔的味道。被紫色和念包围着的世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庞统，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思念你。

　　当公孙策的手臂，像穿透空气一样穿透庞统的身体。他终于明白，他们彼此那段举杯欢颜，吟诗赋词的时光，真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