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花浅笑》子不语殇

7、六月菊

　　公孙策曾经住过的屋子，包拯每天都会亲自来打扫。桌椅，窗棂，瓷器，目之所及处，光洁如新，纤尘不染。收拾过后，他习惯于站在屋子中央，用如水的目光将这些事物梳理而过。像是要耗尽一生的记忆与责任，去记住些什么，遗忘些什么。仿佛某种仪式。他一直都能感觉到，公孙策还在这儿。时而在窗边望月凝思，时而于棋盘处蹙眉摸索，时而坐在软榻上望着他，一言不发。包拯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清冷寥落，坚强寂寞。只是他们所处在不同的时空中，所以无法得见而已。空气中弥散着他的气息，随着微凉的风，渗入皮肤纹理，融入血液，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一直都知道，公孙策从未曾走远。

　　包拯说，公孙啊，我知道你爱干净。这屋子我给你收拾好了，偶尔回来住住，别老往庞统那跑；

　　包拯说，公孙，别老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了好么？让我们看看你，大家都这么的想你。

　　包拯说，公孙，我知道你留下来只是想给迷茫的自己找一个理由。留在这里的理由。

　　包拯说，公孙。我是包拯。我能懂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就像你公孙策一样，喜欢了，就对了。

　　清晨弥漫的浓雾中，隐藏不住的，是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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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公孙策都是无所事事的，游走在自己曾经熟识的地方。

　　包拯每天埋头于卷宗之中，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包青天。堂前铁面无私，堂下憨厚敦实。他审案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看向空空如也的主簿的位置，公孙策坐过的位置。阳光明亮晕眩，恍惚间能让包拯看见曾经的公孙策，执笔颔首，书写仓促而认真。偶尔，他也会抬起头来，用清明澄澈的眼神与自己交流着什么。或是赞许，或是肯定，或是疑问。总是能让他感觉到踏实。人们或许早已经习惯包大人偶尔的失神，对于此，总是默契十足的，闭口不问。

　　展昭和白玉堂每天依旧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携手闯荡天下，行侠仗义，在江湖上出尽了风头。逢年过节他们就拎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回来和开封府的众人热闹一番。包拯会默许他们进入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触碰过的公孙策的屋子。白玉堂把酥软甜腻的白糖糕放在盘子里，心不在焉的摆弄着，偶尔捻起块糕点咬上几口。展昭则把捏着暖手包，剑眉紧蹙，若有所思。许久，又把暖手包放在枕头边上，只是盯着它看，却不曾说些什么。

　　赵祯小皇帝依旧纠缠于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庞统谋反未遂，其余党还需尽数处理。于宫廷之外，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均将宋土视为肥嫩羔羊，虎视眈眈。边境不时受之骚扰。内忧外患，让他早已心力交瘁。或许正因如此，他没有闲暇的心思再去对付庞统，任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每天悠闲的赏花品茶，冷眼旁观自己的忙碌。也或者，他只是想放任庞统，用以弥补自己对公孙策的亏欠罢了。

　　至于庞统，多半的时间都是躲在他们的别院中，若无其事的翻看着有关养花的书籍。或是在公孙策的房间里，摆弄着屋内的笔墨纸砚，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他所做的画，所写的诗。或是坐在亭子中，斟一壶碧螺春，望着满园开不尽的烂漫花海发呆。公孙策陪在他身边，坐在在那个特地为他留出来的位子上。偶尔听见庞统喃喃低语。

　　话语的内容，无非是哪株花又开了，哪些花的花期该到了，哪些可以用来入药，哪些只能用来观赏。其了解的程度连自称为博学的公孙策都自叹不如。庞统也会抬起头，出神的望着放在石桌上碧绿的杯子，似乎在给自己的期待寻找着另一个落点。偶尔，只是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不经意间碰触，庞统的眼神中有光亮一闪而过，那是只有他注视着公孙策时才会显现出的灼热视线，却让那人有些无所适从。他绝不可能看见自己，却又为何一度露出这样的眼神。又要自欺欺人多久，你们才能接受，我是真的走了，再也不可能回来。很快的，庞统的又把目光别开，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公孙策似乎成为了每个人心中不可言说的神奇的存在，似幻而真。就像包拯为自己留出来的那间屋子，就像展昭买的快塞满了一个房间的暖手包，就像白玉堂逢年过节带回来的白糖糕，就像庞统手边的那翠绿的杯子。人们都默许自己相信着公孙策的存在，将对他的在乎表现的那么恰如其分又自然而然。自然的让公孙策甚至以为自己从未曾离开过。

　　杯中的茶还冒着淡淡的雾气。一样澄净翠绿的茶汤，和杯身恰好的融合与映衬，宛若成色上好的碧玉。微风过，杯中碧波荡漾，淡淡的茶香四溢开来，让人心旷神怡。公孙策将冰冷的手掌悟在杯子上面，灼热的温度，却远不及那人的手掌能暖得人心。遥遥记起，远在关外的那些日子。苍茫的飞雪中，战士们的鲜血散落，明媚的红泼洒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斑驳而刺痛，鲜艳到失去温度。庞统总是将那人揽在怀里，用他有力的手掌一点点扳开公孙策紧握的拳，将他的体温慢慢传达过去，直达心底，驱走冰天雪地中彻骨的寒冷。庞统总是毫不吝啬毫不避讳的，直率的表达着他的关心，他的爱。尸横遍野的战场，他是他唯一的安慰。公孙策忽然觉得，如果那时候自己的心中没有家国天下；如果自己不是那么思前顾后，忽冷忽热；如果，如果自己有着和他一样的勇气。那么，即使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于自己的心中，也该是无憾的吧。

　　庞统，我跟着包拯倒了一辈子霉。跟着你倒好，一辈子都没了。

　　庞统，我公孙策宁愿为了你而倾尽一生，我不悔。我们都已经把对彼此的亏欠补偿，你不需要再觉得对不起我。

　　庞统，你知不知道。包拯继续为皇上效命，留在这是非之地审官判案，并不是为了完成我的意愿，而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因为他对真相执着的追求；展昭与白玉堂流江湖，也并不是怕触景伤情，而是因为行侠仗义四海为家的生活更适合他们。没有人为了我刻意为自己套上枷锁，他们对我都太过于了解，他们知道只要好好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但是，庞统，唯有你，我绝不允许你继续这样固步自封。你的霸气，你的志向，你驰骋战场时的勇猛和坚强，都哪去了？这世上谁没有了谁也都可以活下去。你若还念着我，就必须忘了我。

　　余音未落，庞统忽的站起。他抢过桌边的玉制杯子，将杯中的茶猛的灌下去。然后气急败坏的对着杯子大发雷霆。

　　公孙策，你够了没有。我等了你这么久，为何你一面都不肯见我？难道你真的就那么绝情么？

　　公孙策，你的心思我何尝不懂。但忘了你又是谈何容易，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都能解决了么？

　　公孙策，我告诉你。我庞统并非是放不下你。如今，你无情，且莫怪我无义！

　　莫名的焦虑和怒火那么突如其来。庞统握紧了玉杯，脸上止不住的怒意，眼底却依旧深藏着那份犹豫和依恋。许久，公孙策忽的莞尔。庞统啊庞统，你总能在关键的时刻正确的感应到自己的想法，这真真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了。现在，你若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请你放手吧。

　　庞统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像是不停的给自己灌输着勇气，下定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只此一声，清脆而尖锐。像是禁锢着彼此的枷锁豁然间打开。地面上，玉石碎片璀璨而明亮，宛若泪水。

　　当庞统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轻摇折扇的公孙策。他正用那双清亮的眸子含笑着注视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赞许。微风拂过，身后的花海翩然涌动，衬着公孙策的容颜，说不尽的绝代风华。庞统以为自己掉入了一场幻境里，幻境中的公孙策总是这样淡淡的微笑着，他们吟词赋诗，饮茶赏花，无所不谈。他的眼神依旧那么清澈，他的出现是那么突兀和自然。庞统忽然之间觉得，公孙策离开的那段日子，只是一场噩梦。公孙策在这儿，一直都在，他们从未曾分开过。

　　他说，庞统，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微扬的语调中，带着骄傲和释然。

　　庞统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将手抚上公孙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的确是那人如寒玉般无论如何也捂不暖的体温。他欣喜若狂的捧住他的脸，满腹的思念与话语千回百转，行至嘴边却只剩下了几个字：策，公孙策。真的是你。

　　公孙策的嘴角依旧挂着淡不去的笑意。庞统恍然想起，他要公孙策跟着他走时，那人的脸上便一直挂着这样的笑。河畔垂柳之下，公子白衣胜雪，唇角微扬。虽只留一弯弧度，却足以让满园春光，瞬间黯然失色。

　　庞统想他或许还应该说些什么。关于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关于爱，恨，以及寂寞。可是公孙策的身体却渐渐变得透明，太阳明亮的光线穿透了他的身体，投入庞统的掌中，很快的将那一丝凉意淡去。他惊恐的看着公孙策在金色的光芒中一点点消失，一如当初他抱着受伤的公孙策时的惊恐和无助。公孙策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

　　光芒褪尽，庞统的手中却绽放出一朵黄色的小花。细密的花瓣，明亮的颜色，让庞统误以为那是散落在掌中的光点。

　　他以同样的姿势，长久的注视着掌中的花朵。忽地释然而笑。

　　公孙策，我庞统这一生，终究是算不过你。

　　院内，百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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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拯路过公孙策房间的时候，一阵清风淡淡的拂过他的脸颊，有金黄色的花朵随之落入他的掌中，有如斑驳的光点，明亮而温暖。

　　就像是那人在说，谢谢。

　　包拯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花捧在手掌之中。些许，他像是懂得了什么，将视线望向广阔碧蓝的天空，微笑道。

　　公孙策，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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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差正等在三途河岸，见到公孙策缓缓走来，他冷哼了一声。还算准时，再晚一会，你就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了。

　　公孙策微低头行礼，眉宇间浅笑如沐春风。凡俗之人总有诸多事宜，不安排妥当，总是放心不下的。

　　鬼差背过身去，行至前方引路，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是啊，自己想不开罢了。

　　那玉杯是你和他之间唯一的媒介。正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的思念与誓言，才将你们两人紧紧的绑在一起，使你无法回来。如今玉杯以碎，你便重得自由。他终于肯放过你。

　　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笑意很快又爬上眼角。公孙策的声音很小，却肯定。

　　不。是他终于肯放过自己。

　　阴霾的地府之中，金黄色的花朵烂漫的铺展在公孙策脚下的道路上。盛开成一片光芒。

　　六月菊，言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