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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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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礼愣住了。
他一时没听出黑云过分直白的暗示,多年浸润的语言分析技巧在黑云的突发直球下黯然失色,只能不确定似的追问:“……什么?”
对面却不再重复了。
黑云似乎在生气,余礼看见,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咬肌也死死绷紧,像是陷在某种深层次的纠结里无法抉择。他怔怔地注视余礼,疑惑的模样,可分明他才是突发恶疾的那个,在余礼完全没有准备、毫无铺垫的情况下表白——这样没头没脑的事也就傻家伙干得出来!
深吸一口气,见多识广的男人到底顾及场合,很快镇定下来。
“当然啦,作为我的搭档,没有黑云很多任务都会无法完成。”余礼玩笑似的说,“你当然很重要啊,黑云。”
——不是这个意思!
黑云颇为气恼,鼓起一边脸颊。然而余礼如此自然歪曲他的本意,他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朦朦胧胧的心意和缥缈不定的期许混杂在心里,让他无端地烦躁起来。
“你什么都不懂,余礼!”他气哼哼地表示,“直男,呆子,工作狂!”
抒发几句气话,黑云的脾气一下发作起来。他从花边新闻里积累的所有骂词中挑出几个表达不满,又觉得这精挑细选的几个称呼于余礼而言简直恰如其分,便有些洋洋自得。
他高调表示:“你一点不懂犬的想法,你在警校学的理论都太空虚了。余礼,看你整天研究‘心理学’和‘脑科学’,却连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都没有,真是可悲!”
牙尖嘴利,余礼发现黑云一天比一天长于口舌,连阴阳怪气都学得有模有样。难道当真是他做了不好的榜样?
余礼反思了一会,很快被黑云炙热的目光盯得无法思考。恐怕很难有人相信,警校校草四年从来没有被谁示好过,要论被视为后辈的搭档突然表白,更加是头一遭!余礼满心胡思乱想着转移注意力,毫无反问自己真心的动机,一边担心父母亲回来,又要想怎样答复才不伤到青春期小犬的少男心……天,公安联考都没让他这么头疼呢。
最终,他选择缓兵之计,尽量温和、体贴地告诉黑云:“……黑云确实聪明,我的确比不过了。”
在对方露出一言难尽的烦躁之前,再次险险地补充:
“不过有些事情,我们还是留待回家后讨论吧……好吗?”
兵家之策诚不我欺。黑云在听见“家”一字后露出顿然怔忪的表情,余礼知道,他至少借此缓了一时之急。
过了不久,彭莉也在丈夫的陪伴下回到包厢,屋内两个年轻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满心愧疚地向黑云道歉,说是让他“见笑”——语气和措辞都和方才余礼一模一样。
如余礼所言,彭莉是个喜怒分明、敢爱敢恨的女子,她一时因过分的担忧施压于余礼,平复后又很快后悔。余礼是她的儿子,他一向有蓬勃的理想和坚定的志向,即便是身为母亲的她也不该阻拦。
“是妈多话了,小余。”彭莉眨眨眼睛,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潮湿。余成伟在她后头,朝儿子猛使一通眼色。余礼早知道他爹向来对发妻偏心,无奈地回一个眼神,转而对母亲说:“好了,妈,菜都凉了。”
“对对对,吃,都吃。”余成伟连忙接话,带上下一个话题。满桌菜式随着转了几个来回,一场小型家庭的聚会自此总算是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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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挡、停车。余礼拧下钥匙熄火,靠在椅背上,长吁一口气。他偏头看副驾上的黑云,一只尾巴绕过身子垂落在旁,委屈巴巴的样子,沉默得紧。
回家的一路,这小犬都不说话。明明是他动辄向余礼发难,叫他根本难以回答,此时反倒先发制人摆出可怜模样,叫他想好的拒辞都说不出口。
“黑云啊……”余礼叹气。
昆明犬浓黑的眼睛转了过来,盯他半晌,似是不满余礼迟疑的态度,从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果断把脑袋瞥了回去:
“我不想听的话,就不用说了,余礼。”
余礼无奈,训导员再也不想纵容这恃宠而骄的家伙,便道:“行,那就下车。”
黑云眼睁睁看他扔下一句命令,眼睁睁看他拧开车把转身就走,更加认识到余礼是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他不听软话、也不吃威胁,黑云越剖白自己,他就越发视而不见。未成年犬短短十七年的社会经验,完全比不过这个长于玩弄人心的伪君子。他使尽浑身解数暗示他、逼问他,软磨硬泡,余礼却从来不给他满意的答复!训导员生来就是要体恤警犬,为警犬提供一切帮助,余礼说的信誓旦旦,如今却连给他一个承诺都做不到!
余礼不知道黑云的想法,倘若他知道,或许也只会摇头评价一句幼稚。黑云在他心里始终是后辈,是孩子、未成年的搭档。他不觉得黑云懂得什么是责任,更妄论责任之上的爱情……只是黑云受伤的表情实在让人心软,他透过车窗看见警犬低垂的脑袋,毛躁的发尾刺在他的后颈上,他忍不住曲指敲了敲车窗。
窗子被摇下来,即便在晚间深沉的夜色中,余礼的眼中依旧折射着炫目的光。黑云注视这样的余礼,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跳动起来,眼前人在他心中的形象,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绮丽、挺拔、不可侵犯,让他挪不开目光。他下意识舔自己的虎牙,舌尖被刺得一痛,总算醒过神来。
“走吧,别留在车里。”余礼弯下眼角,无奈地妥协,“我们回去吧,黑云。回去说说你的想法。”
民主、坦诚、公开,伴随恰如其分的独裁,形成余礼独树一帜的执教风格。时至今日他对训犬之道早已驾轻就熟,经手的警犬向来沉浸于他独有的、松紧适宜的节奏气场中不能自拔,他本以为经他黑云后的调教也会这般顺利——但这头小犬好像天生就是余礼的意外。
一切都开始脱轨,余礼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在从车库到家门、插入钥匙至打开门锁的过程中,本已拟好了一场体面、自然,不让任何一方尴尬的谈话大纲,他相信黑云只是因一时冲动而有了错误的期许,只要他引导正确,就能让一切回归往常。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训导员,他会帮黑云通过那场警犬资格考核、立功授勋,成为最好的搭档。
——只能是搭档。
可余礼尚未从不痛不痒的寒暄中引入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黑云就突然压上,打乱他的全部计划。月色下,昆明犬投下的浓重阴影正侵略性地将余礼全乎全然地囊括其中,背光的瞳孔紧紧锁定,像一头正在觉醒的狼人。余礼本能般回忆起如草原上被锁定猎物般的血缘记忆,黑云毫不客气地欺身上来,像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又像是某种血脉的召唤。在余礼打开家门、踏入屋内的刹那,仿佛某种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倾泻而出,黑云捉住他,反将余礼禁锢在玄关,进而一把关上了房门。
锁舌回弹、自动落锁。机械碰撞的金属音如同猎物落网的审判,余礼头一回认识到眼前犬的血液里也曾充斥野性、狂放、掠夺的部分,尖利的牙生来是为了撕咬,敏感的听觉和嗅觉是为了追击目标。
“余礼……”黑云胡乱叫他,声音委屈而惑人,动作上却极其强硬地限制住余礼。
他是嘉尔姆,也是塞壬,看上去危险又迷人。余礼使劲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摸索着要打开门廊的灯,手腕被黑云握着抓了回来。
“——听我说,余礼。”他总算敲定了语言,打算一口气让余礼认清他的决心。可惜黑云不擅长这个,祖辈留给他的基因中写满狩猎技巧和对人类忠诚,唯独缺失向人类求爱的一环——他也许是绵延数代的昆明犬中,唯一出现此等需求的个体。
他们在昏黑的屋子里,身影交叠,纠葛的肢体像是在拥抱。但黑云用尽浑身力气才控制住余礼,既要当心他的反抗,又要足够小心不弄伤他。他相信自己只需一次平等、冷静的谈话就能改变余礼的看法,但他面对的是一条狡猾溜手的鱼,黑云不保证他不会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或是先一步落荒而逃。
余礼擅长这个。他有充足的社会经验,又比黑云虚长几岁,即便在黑云看来这点阅历差距压根说明不了问题。他喜欢余礼,想和他亲近自然地相处,像彭莉和余成伟一样随时随地拥抱,这并不是太冒犯的提议。
……这很简单,黑云想。他咬住舌尖,反复酝酿那四个字——半秒,闭上眼睛就能讲完。
余礼在他和墙壁的夹缝里,大概已经放弃挣扎,抱着手臂抬眼冷冷看他,等着听他要说的话。他的刘海软软垂下,眉梢微挑,一双眼淬着冷光,叫黑云无端地紧张。犬优良的夜视力甚至能让他看清余礼抿起的唇角,流畅的下颌线延伸至脖颈,一路没进领口里。
昆明犬乌黑的毛发和背景融为一体,他知道余礼看不见,却总觉得在被审视打量。他屏住呼吸,注视余礼那双神赐的无情的眸子,沉默半晌,总算说出口了:
“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余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