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闲游记》华文卿

115、善恶六回

　　鹿衔草愤怒地握紧手里的银麟，道：“于齐，你骗我。”

　　鳍见鹿衔草已然抽出武器，知道自己就算能够在这个女孩面前逃脱，可若是她身后那人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一死。

　　死固然不可怕，但是他还有心愿没有完成，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想到此处，他忽然给鹿衔草重重地行了一礼，道：“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容许我最后将贺将军送去转世！那时我自当奉上项上人头给几位请罪！”

　　鹿衔草一愣，心道我也没有要杀你，凡是怎么总要用杀杀杀来解决啊，我其实只是有点生气啊！

　　鳍依旧低着头行礼，手指骨节都捏的泛白。

　　鹿衔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银麟收起来，道：“你起来吧，没人要你的命。”

　　鳍疑惑地抬头，深深看了眼鹿衔草，“真的？”

　　难道自己这种人，这种又欺骗了他们的人，不应该杀之后快吗。

　　鹿衔草揉了揉额角，道：

　　“哎，你别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好奇怪啊。虽然我不杀你，但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既然药是从你手上丢的，你就得负责跟我们找回来。”

　　鳍当即道：“自当从命！”

　　鹿衔草无奈地按着自己的额头，心道怎么又变回老样子了。

　　“算了，我们先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鹿衔草带着鳍进了屋子，就看见尊上面前摆放着的三个盒子。

　　鹤翾原本眉头紧皱，但见了鹿衔草后长眉一舒，道：“回来了。”

　　鹿衔草拉开鹤翾旁边的椅子坐下，往桌子上一趴，把先前的事情同鹤翾简单交代，又道：“是啊尊上，神药又没拿到，鳍说早就被人抢走了！简直是白忙活啦！”

　　鹤翾道：“并不是白忙一场，至少我已经得知下一个盒子的所在。等这件事了结后，我便去妄虚将盒子取来。”

　　鹿衔草道：“尊上，我们不一起去吗？”

　　鹤翾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缓缓道：“妄虚危险异常，我一人去便足矣。”

　　鹿衔草忙道：“尊上！那我更要和你一起了！不然万一尊上有什么事情的话，一个人要怎么办！”

　　鹤翾转过头看向鹿衔草，语气放缓，却不容置疑，“此事便这么定了。小离那边已经准备好，如今我们只需等待鱼儿上钩便可。”

　　·

　　夜半寂静。

　　小离独自坐在踏香阁里。

　　他手边放着一面铜镜，借着月光皎皎，他在铜镜里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容颜如玉，清冷疏离，只是那眉间却显得过于空荡了，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这种清冷的皮囊，高高在上，就像那些仙人一样。

　　想到那些仙人，他的记忆不由得回到了数百年前——

　　仙界海上天，明玕殿，金色夕阳。

　　月白仙司急切地拦在小离面前。

　　他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这个鲛人却从一靛晴天池跑出来了。

　　“鲛人殿下，您不能进去！”

　　小离的白发垂在腰际。

　　他眼中淡紫色的光芒流转，只向月白仙司扫了一眼，那月白便当场呆若木鸡，愣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离用一根手指轻轻推开他，将他身后的门让了出来。

　　门开了，仙殿内云雾缭绕，檀香四溢。

　　朦胧间只见一个白衣男子，闭目盘坐于殿内，膝上横放着一把拂尘。

　　只是那拂尘的尾端却浸泡在一只青色碗内，碗内是淡蓝色液体。

　　小离不会不认得，因为那是他的血。

　　向前移动了几步，停在距离昭玕仙人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问：“昭玕仙人，原来你一直在用我的血炼制法器。”

　　昭玕仙人闻言，缓缓睁开眼。

　　在他的眉间处，有一道金色的竖线，像是一只闭目的眼，那是他的仙纹。

　　小离的双手垂着，就这样看着昭玕。

　　两人沉默无言。

　　殿外的阳光从昭玕仙人身后打来，使他整个人都背坐在阳光里。

　　小离站在殿内的阴影里，昭玕身后的光有些刺目，让他睁不开眼。

　　昭玕的神色冷漠。

　　过于淡的瞳孔看不清颜色，像是冰冷的美玉上泛上水汽，雾蒙蒙得令人看不清。

　　“是又如何。”

　　“难道，难道我不是在洗净妖血，重获新生吗？”

　　“妖本低贱，况且如你这般漠视生命之辈，也配重获新生？”

　　“可是……”

　　昭玕漠然站起身来，淡雾的眸子瞥向小离。

　　“你若是失血而死从此遁入轮回，倒还算是重获新生。不过，你该感谢你的血，它足够纯。否则，就不是一天一碗了。”

　　“所以你救我，就是为了我的血。”

　　“你该庆幸，你还算有点价值。”

　　小离愣住原地。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救赎。

　　所谓的仙人，和他的父王也没什么两样。

　　“贱畜。”

　　终于他还是亲耳听见了。

　　百年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不愿意去想。

　　他怕到最后，这世间唯一一点曾拂照他的光，也要变作虚无。

　　可到头来，什么洗髓妖身，除净妖血，什么吸取仙气，再获新生，原来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拯救他，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关心他，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工具。

　　枉他百年来，日日诚心向神许愿，唯愿弃离苦海，再获新生。

　　可是一切都是假的。

　　他根本不配。

　　他是自带灾祸的白发鲛人，是被父王抛弃的亲生儿子，是替罪的羔羊，是待宰的贱妖，他是恶，是毒，是所有人为之惶恐，避之不及的祸患，是黑夜里永远得不到光的最后一点黑暗。

　　他唯独不是他自己。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殿内的颜色由橙红转为淡金，最终被淡蓝的冷色取代。

　　今天的日落格外快。

　　昭玕仙人收起拂尘，疏离的眸子看向小离，道：“如今无明已然炼成，便也不必留你了。”

　　无明拂尘荡涤，金光万照，瞬间化作三千尘丝，困小离于其中。

　　小离抬起头，抓起自己纯白的长发，淡紫色的眼眸流转，看向昭玕。

　　昭玕闭目，道：“鲛人可惑心神。但于我而言，不过是泡影罢了。休再造次！”

　　金光大作，三千尘丝瞬间化为天牢，将小离牢牢固锁其中。

　　昭玕半翕双目，无明一动，顿时尘牢内金火四起，竟是要当场炼化小离。

　　“你这身鲛骨倒也上好，可作无明尘柄。”

　　小离见这烈火转瞬便要吞噬自己，反笑道：“可惜了，我能帮仙人很多，仙人却只要我身上最没用的鲛骨，真是好笑。”

　　火舌舔上小离修长的脖颈，他动也没动，昂着头睥睨着昭玕，任凭火光肆虐，将他淡紫色的眸子都映得猩红。

　　“……散！”

　　仙火顿时灭了，只剩三千尘丝依旧。

　　昭玕睁开双眸，眼中淡雾散去一丝，看向小离道：“本仙允许你说这一次，但是莫要再心存侥幸。”

　　小离的心突突直跳，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在这一瞬间他心头突然升起了一个有趣的想法，一个让他灵魂都快乐到发癫的想法。

　　他要把那些高高站在云端的人，全都一个个拉入万劫不复的深谷，把那些欺骗他的，背叛他的，厌恶他的，利用他的，全部扔进烈火灼烧的无间地狱。

　　他要让那些人遭受到自己罪业的报偿。

　　这是他们的因果，也是他们的福报。

　　“玉君……”

　　忽然间一个轻柔的女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子时，玄鹤门。

　　楼彩卿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个猛子冲到楼下，大喊道：“小爷我的作妖镜有反应了，小离那边有人来了，快走快走！”

　　鹿衔草揉了揉睡得迷迷糊糊的双眼，从床上爬起来，嘟囔道：“是捉妖镜吧，大舌头。”

　　鹤翾沉眉，对旁边的鳍道：“带着你的行尸一起去。”

　　鳍赶忙点点头，心道大哥发话哪敢不从啊。

　　踏香阁。

　　小离看着面前的女子，迟疑道：“你是？”

　　那女子听见小离这一句话，一时间脸上又是欣喜又是忧愁，竟不知怎么办才好，捂住自己的脸，半响没回话。

　　小离一愣，转而看见铜镜里映出的玉面容颜，心下想起来，原来此时自己还扮作“柳玉。”

　　柳玉。

　　想了一会，小离完全没有印象。

　　仙界有这人吗？

　　此时鹿衔草一行人已经赶到，借着楼彩卿的隐身咒，几人一起趴在窗户边上。

　　楼彩卿被挤在最下面，拼命的往上挤，想要凑到窗口看一看，道：“给小爷看看啊，小爷也要看，是不是柳玉身边那个姑娘啊！”

　　鹿衔草推了下他，道：“哎呀姓楼的，你小声点，等下被发现了。”

　　说完鹿衔草又向屋内看去，只见那女子捂在脸上的手撤去，她当即好悬一声惊呼，差点没叫出声来。

　　楼彩卿连忙爬上来，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去！”

　　只见踏香阁内的女子放下掩面的手，竟然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鹿衔草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她剥那么多皮做什么了！这个残忍无情的无脸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