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闲游记》华文卿

175、轮回四回

　　魔界的人不喝茶，更没有茶具。

　　所以两个人用酒壶代替茶杯，里面装满了清水，就这样悠悠喝着。

　　魔界没有阳光，所以窗牖里也没有阳光照入，只有屋里点着灯，灯火跳动，柔和明亮。

　　东归抿了一口清水，放下酒壶，微笑张口道：“魔尊，你我二人论道……”

　　鹤翾沉声道：“喝茶。”

　　东归的话头落在空气中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继续喝茶。

　　约莫又喝了两壶，鹤翾明显有点喝不下了。

　　东归笑道：“魔尊，你我论道，如何？”

　　说罢不待鹤翾回应，自顾自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你我虽寿命千年，比这青山绿水，沧海桑田，又如何？”

　　鹤翾冷眼看了看外面半草不长，黑中泛赤的绝壁，还有因处地下，终年漆黑的天空道：“哪来的青山绿水，沧海桑田？”

　　东归似乎也有些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

　　不过他依旧面带微笑，道：“所谓我心即世界。你的心如何，看到的便如何。”

　　鹤翾冷哼一声，道：“按你这么说，便是身处无间地狱，也能看到人间仙境了？”

　　东归笑道：“魔尊悟性了得……”

　　鹤翾猛一拍桌子，将酒壶纷纷震倒，水流了一地，寒眸盯着东归道：“我不是来听你讲道理的。要么归顺魔界，要么死，你最好选前者。”

　　东归继续微笑着。

　　他水蓝色的眸子始终半垂着，长长的睫羽半盖眼眸，像是庙里的佛像。

　　令鹤翾生厌。

　　所以如果东归说拒绝归顺魔界，他会毫不犹豫拔出剑来，当场砍下对方的头颅。

　　东归仙君却道：“我愿意归顺魔界。”

　　鹤翾当即一愣，那双万年不变的冰眸都跟着波动起来。

　　东归笑道：“只是在此之前，不如请魔尊同我对弈一番，如何？”

　　鹤翾冷声道：“当然可以。”

　　只是对弈是什么？

　　东归笑而不语，从袖中取出一面木盘。

　　鹤翾冷冷看去，只见木盘上画有许多横竖黑线，将木盘分割成许多小格。

　　东归把木盘平放在桌面上，又拿出两个扁圆的小罐来，里面分别装着黑色和白色的小石头。

　　鹤翾猜测，所谓对弈就是要将这黑白石子，放在这木盘之上。

　　是的没错，就是猜测，因为鹤翾他从来没有下过棋。

　　魔界地处于三界之外，跟人间并没有什么沟通，能来这的人，要么就是死了急着投胎的，要么就是活得没意思来找死的，谁会把棋这种人间的小玩意带过来？

　　所以魔尊不会下棋，这是非常正常的。要知道整个魔界，都没有半个魔见过棋，更别提会下棋。

　　不过魔尊顾及面子，当然不会说出我不会对弈这种话。

　　于是鹤翾在心中暗想，我只要看他如何做，再跟着做一遍就是了。

　　然后东归将棋盘摆好，伸手微笑道：

　　“魔尊先请。”

　　鹤翾忽然干咳了一声。虽然魔的体质非常好，并不会害风寒这等病。

　　东归依旧微笑道：“魔尊，请吧。”

　　鹤翾心中忽然涌起了一剑把对方刺死的冲动。

　　不过他面上依旧没有半点波澜，沉声道：“好。”

　　有模有样地拿起一枚黑色小石子，鹤翾将它轻轻放在了棋盘最边角的格子里。

　　“哒。”

　　一子落下，却见东归没有动作，只是笑而不语。

　　鹤翾心道，莫非并不是落一子，而是要落多子？

　　于是他又拿起一子，落子之前看了一眼东归，见对方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便放心大胆地再落一子。

　　“哒。”

　　这一子落在放在那一子旁边，两个黑子挤在一起，共占两个小格子。

　　两子落完，东归依旧没有动作，继续微笑，一脸和善。

　　鹤翾表面寒若冰霜，内心却打起了小鼓，心道，莫非是要我一直落下去不成？

　　于是他便又落了十子，全都挤在一起，占了十二个小格子。

　　东归从始至终没有言语，只是静默地微笑着。

　　鹤翾这下彻底放心大胆起来。

　　原来人间的对弈就是这么玩的。

　　“哒！哒！哒！”

　　鹤翾艺高人胆大，双手齐上，连连落子，不过片刻就将棋盘摆满，只留下了中间一个空格。

　　看着满盘的黑子，又看了看东归一罐子的白子半个未动，鹤翾心想，这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便冷哼一声，道：“你也落子。”

　　东归闻言莞尔一笑，双指夹起一枚白子，稳稳落在正中央。

　　“哒。”

　　“魔尊果然棋艺超凡，佩服，佩服。”东归抱拳笑道。

　　鹤翾想了想，便也学在人间戏台上听来的，抱拳冷道：“承让，承让。”

　　东归又道：“魔尊可知，这天下就好若一盘棋，这苍生就好若棋盘上的子……”

　　鹤翾沉声道：“棋下完了。你该归顺魔界了。”

　　东归水蓝色的眸子一弯，道：“归顺，是要归顺的。只是魔尊，不如先听我弹琴一曲，如何？”

　　鹤翾想都没想，道：“可以。”

　　听首曲子换个仙君，太划算了。

　　东归右手在桌上虚按，轻轻起伏两下，便有淡蓝色的水从桌面上冒出，随着东归手的动作，逐渐凝结成一张水筝的模样。

　　这筝，鹤翾还是认识的，上面覆着十二根水弦，又有十二个水色雁足架在弦下。

　　东归何等仙法，筝是淡蓝清水凝动而成，里面却游着金色敛华的小鱼。

　　小鱼金色的鳞片在淡蓝水中游动，更显灵妙生趣。

　　鹤翾看着这水筝，忽伸出一根冷白的手指搭在上面，瞬间寒冰四起，当场便将这水筝冻成了冰筝，里面的小鱼小虾自然也是被冻成了冰鱼冰虾。

　　东归大惊，赶忙催动仙法解救小鱼，可冰本克水，任他御水再多也是被冰冻住。

　　无奈，东归苦笑一声道：“魔尊，收了神通吧。”

　　鹤翾便收了手指，冷道：“不过是条小鱼，仙君何必这般担心？”

　　看着小鱼重新游动起来，东归这才道：“你我是苍生，小鱼亦是苍生，既然是苍生，我如何能够不救？”

　　鹤翾哼了一声，抬起眸子看着东归道：“那你也要救我了？”

　　东归只笑然道：“既是苍生，自是要救。”

　　他说完这话，指甲在筝上轻轻拨弄。

　　初时只听几声清脆之响，而后大弦小弦共搓，摇指如花，轮指似琶，声声铮铮，慷慨激昂，好若壮丽山河万里晴空，又似百万军中整装待发！

　　倘若此时能有一人经过，必要面色一正，道：“太他娘的好听了！”

　　鹤翾不由赞叹道：“好曲！”

　　他忽将剑一拔，手腕一动，当场舞起剑来！

　　筝声愈加密集，如坠狂风暴雨，剑法愈加迅快，如若万里飞花。

　　筝喝剑舞，剑起筝动！

　　筝声响彻云霄，忽又短暂一停——

　　又一阵更加激昂之音乍起，宛若银龙出海，直登云霄！

　　鹤翾也舞至兴时，一把长剑直冲天际，银光迸裂，惊得魔界大动，忽又向前一迈，寒冰瞬起，只听“铛”的一声，飞剑入冰，冰花四溅。

　　剑响筝鸣，刚好相和。

　　鹤翾收剑坐定，东归筝音不绝，却愈加空灵悠远，浩然长存。

　　筝声若流水，波澜壮阔；筝声若春雨，小笋初生；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愈加空远，愈加寂寥；哀时若遗响，悲时如东风，终弹至深处，却是大音希声，飘飘渺渺，归于寂籁。

　　鹤翾早已听得入神，直到这曲子停了有半柱香，才恍然道：“好琴！”

　　东归已收了筝，笑道：“好剑法！”

　　话音刚落，二人以水代酒，相碰而敬。

　　一巡过后，东归将酒壶一放，莞尔道：“魔尊，你我论道，如何？”

　　他的眉眼是看起来很舒服的那种，唇角总带着笑意，眼神柔和若一波江水。

　　他的脸型是刚刚好的那种，既不会过于窄长，也不会过于短圆，而是刚好在二者之间。

　　鹤翾闻言道：“仙君请讲。”

　　东归摇头一笑，道：“不必叫我仙君。”

　　鹤翾也道：“那也不必叫我魔尊。”

　　东归笑然，“我怎好直呼其名。”

　　鹤翾一摆手，道：“不必讲究那些人界的规矩。”

　　东归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必再绕圈子。我此行前来，只望魔界放弃与妖界联手，退出仙草之争，维护四界安宁。”

　　鹤翾略一皱眉，沉吟片刻道：“我可以不与妖界联手，也可以放弃争夺仙草，只是让我维护四界安宁，是万万不可能的。”

　　前些日子，妖界派人与他和亲，他借此机会杀了个妖皇措手不及。虽然最后顾及花妖对妖皇的一往情深，没有伤妖皇性命，但是以他之傲骨，如今又有东归相劝，断然不会再与妖界联手。

　　东归面色一正，言语急促，道：“仙草一出，大劫在即，魔尊是要弃苍生而不顾吗？”

　　鹤翾沉声道：“我从不在乎苍生。”

　　东归叹息一声，道：“原来魔尊是如此野心勃勃之人。”

　　鹤翾沉默片刻，道：“你若真想保下苍生，为何不索性与我大战，将魔界镇压下去？”

　　东归水蓝色的眸子一闪，道：“因为，我能看见未来。”

　　鹤翾抬眸，道：“未来是什么？”

　　东归笑然道：“未来有无数个未来，而真正的未来只取决于此刻的当下。”

　　鹤翾冷声道：“东归，我不喜欢说空话的人。”

　　东归摇头叹息道：“这不是空话……”

　　他又弯起嘴角，道：“简单来说，我无需打败你，也无力打败你，以今日之局，你我两败俱伤，妖皇岂不坐收渔翁之利？”

　　鹤翾点头道：“所以，你只能与我和谈，这是上策。但你为什么不去劝妖皇，而非要劝我？”

　　东归笑道：“因为，你就是那个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