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闲游记》华文卿

223、苦海三一

　　鲛人的身体扭作一团，他今生再也没有经历过比这个更加痛苦的事情了，哪怕他的双臂被齐根砍断时，都不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在地上翻涌着，猛地扑进了水池里，想要借助冰凉的水让身体安息。可这时一只冰冷的，骨节分明又略带娇细的手却拽紧了他的头发，将他从水池中拎了出来。

　　“救我……杀了我吧……”

　　他几乎痛苦得不能说话，更不知道是谁将他的头发拽起。

　　悦奴冷漠地看着鲛人苦苦挣扎，道：“你中了寒王的蛊，就算是喝下一整瓶丽妲的芳泽也是没有用的。”

　　鲛人在痛苦中胡乱地思考着。

　　蛊是什么？丽妲的芳泽又是什么？她又是谁啊？

　　悦奴并不会鲛人的疼痛，只是将手轻轻地搭在鲛人的额间，一条细小而又青翠的毒蛇便从她的袖口处爬了出来，在鲛人的眉心舔了舔，一种清澈而又冰凉的感觉立刻从眉心灌满了全身，鲛人的痛苦一下着停歇了下来。

　　“记住，琅轩救不了你，这个天下间也没人能救你。记住这种感受，好好完成寒王给你的任务，否则你会永远饱尝蛇眼蛊的痛苦。”

　　鲛人只觉得方才火辣辣的身躯一下子不痛了，那些快要断掉的肠子也像是一下长好了，他慌忙爬起身，一头银发散落，露出任谁看了都嫉妒的面容，道：“可我已经没有了利齿，如何完成任务？”

　　悦奴原本要再次隐藏进黑暗之中，就像她来时那样，听见鲛人的问话，她冷冷一笑，道：“蛇眼蛊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情泪蛊。你的每一滴眼泪都饱含着剧毒，你最好小心点哭。”言罢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就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水池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鲛人略一犹豫，心中忽然又升起了念头，倘若将蛇眼蛊的事情告诉琅轩……

　　忽然，一张极其冷漠的脸再次贴到了鲛人的面前，依旧是悦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嘴角带着一丝寒气道：“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歪心思，不然我随时都可以让你再次尝尝蛇眼蛊的滋味。”

　　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缠着的翠绿小蛇，又指了指院子里的阴影，道：“我就在那里，在你完成任务前，永远监视着你。”

　　鲛人感觉浑身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虽然按理说鲛人应该并没有鸡皮疙瘩。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自己杀国王？

　　鲛人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也给他下蛇蛊啊，为什么要给我下呢？”

　　悦奴冷冷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老国王身上带着一件护身的法宝，任何人都不能近身，包括他的妃子……咳咳，而你却是鲛人，并不会被法宝阻拦，这也是我们选中你的原因。”

　　鲛人似懂非懂。

　　悦奴并不管他懂没懂，只是拿起小蛇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就用蛇眼蛊帮你下手，懂了吗？”

　　鲛人赶忙点头。

　　悦奴再次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鲛人用手摸摸自己的额间，那里还残存着蛇眼蛊的冰凉，看来讨厌的人又多了一个呢。

　　-

　　夏季。

　　阿塔国并不十分大，从外面看去就是一个城堡覆盖着红纱。

　　可是此时这红纱却变成了黑纱，所有的国民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氛围里。

　　因为老国王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子民，回归了丽妲的怀抱。

　　不过这种悲伤的情绪并没有持续两天，因为新的国王又登位了，那就是从小就被祭祀认定为陨落太阳化身的琅轩王子。

　　现在应该称为国王琅轩了。

　　加冕大典的时候，鲛人也在旁边。

　　与他共处一地的还有另外一条雌性鲛人。

　　天蓝色的长发，象征鲛人贵族的五彩尾鳍，宛如刚从海面掠过的蓝色双眸，无论从哪里看，她都称得上是一位绝顶的美人。

　　他们两个鲛人就这样被放在水池里，身上披着耀眼的宝石打造的鳞甲，用以迎接新国王的登基。

　　人们看待他们的样子，就像是看见了两颗饱满的深海珍珠。他们对鲛人评头论足，欣赏把玩，却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为人，因为他们不过是被俘虏的观赏品罢了。

　　这些话是那个叫做鲸心的鲛人告诉他的。

　　鲸心说这话的时候，鲛人刚刚用自己的眼泪滴进茶水里，杀死了老国王。

　　“观赏品？”

　　鲛人问。

　　鲸心疏离一下她淡蓝色的头发。蓝色的发丝被水浸湿，在阳光的抚摸下变得逐渐干爽，毛躁。

　　她道：“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啊。”

　　鲛人迟疑了一下，他为什么没有名字呢，因为像他这样的祸害，活下来就不错了他那个父王怎么会给他起名字呢。

　　于是鲛人摇摇头，没有说话。

　　鲸心用自己的尾巴在池边玩水，又忽然漫不经心地把眸子侧过来，看向鲛人道：“那个一直跟着你的黑色影子，走了。”

　　鲛人笑得有些吃力，道：“那是因为我完成了任务。”

　　对话就到这里，他们之间没有再多余的对话。

　　他们之所以被放在一起，是因为老国王希望他们可以互相繁衍，再生出一条小鲛人来，就好像谁家里有只马和驴，就想让它们繁衍出条骡子来。

　　鲛人把回忆过了一遍，琅轩已经戴上王冠登位了。

　　琅轩里面穿着大红色的国王衬服，上面用金丝细线绣着沙漠之虎，老虎的每一颗利齿都用宝石装饰。

　　外面那件银白色的星月斗篷，则已经替换成了金色的太阳斗篷，代表他作为太阳之神与丽妲所钟意的王权之子，正式成为阿塔国的国王，同丽妲一起，庇佑着他的子民。

　　“阿塔国与太阳永存！”

　　祭祀在琅轩接过权杖并举起后，这样高声喊着。

　　鲛人抬头看看天。

　　可是太阳快落山了呢。

　　-

　　夜晚再一次来临，这个信仰太阳的国度终于还是要陷入黑暗。

　　鲛人已经趴在水池边睡了。

　　他将自己的身体倒置在水里，头部深深地向下，藏在水池之中，尾巴则向上飘起，露出一小截尾鳍。

　　这一点尾鳍上的感觉非常敏锐。它能够觉察到一根发丝滑过肌肤时的感受，甚至能够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

　　更为重要的是，它是鲛人身上最为敏感的部分，只要受到一丝的刺激，便能唤醒全身，从而达到休息时查敌预警的作用。

　　“呼——”

　　敏感的尾鳍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波动，对于普通人不过是感受不到的风，在鲛人的尾鳍上放大了数十倍。

　　任何感受都会在鲛人的尾鳍上放大数十倍，包括疼痛。

　　鲛人悄无声息地水底睁开眼，随即慢慢将尾鳍收回，调转身体，小心地浮上水面。

　　漆黑的水池内，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喊着：“鲸心……鲸心……”

　　鲛人在水底迟疑了一下，避开声音，缓缓游向了右侧有水草遮挡的地方。

　　“噗通！”

　　鲛人一惊，那个声音的主人居然跳进了水里？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是自己判断失误，跳进水里的并不是那个人，而是鲸心。

　　鲸心的声音在浓浓夜色里传出来，“放开我！”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放开你，你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鲸心从鼻尖里哼了一声，嘲讽道：“你奉老国王之命，将我诱骗抓回来时，怎么没想到我会永远离开你呢？”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带你回来，是为了……为了那个鲛人。”

　　鲛人歪着脑袋略微思索了一下，看来鲸心来到这里，似乎并不是巧合。听起来，她像是被自己的朋友出卖了。

　　呵呵，同族尚且会出卖自己的族人，何况二人根本不是一个种族呢。

　　漫长的沉默。

　　鲛人差点闭眼睡着了，又听鲸心道：“零，你走吧，我的心已经死了，就让我死在王宫吧。”

　　原来是零。

　　鲛人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那曾经关押他，给他送过饭的长相普通的士兵。

　　零的声音忽然急切了起来，道：“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王宫！新上任的国王不会管事的！”

　　只可惜他的冷笑换来的又是鲸心的嘲讽。

　　“离开这里？去哪里？你和我一起去海底吗？还是我去你家，照顾你家里的老母亲？”

　　不待零回话，鲸心继续道：“还是用我换来的赏银，早点娶个人类女人吧！”

　　“不，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啊，鲸心！从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在海边看见你坐在礁石上，尾巴拍打着水浪，轻轻哼着歌时，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所以你把我带到王宫换赏钱？”

　　鲸心打断了他。

　　“我的母亲她病了……”

　　“那就带着你的钱滚。”

　　鲛人打了个呵欠，继续潜回了水中。

　　人世界多么无聊的爱恨情仇啊，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钱，所谓的口口声声说爱，也不过是为了钱财罢了。

　　鲛人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人类。

　　第二天一早，鲸心被清洁的仆人发现死在水池里。

　　蓝色的血液弥漫得整个水池都是，随着水的波纹慢慢扩散，扩散，形成了一幅以她为最深点的蓝色画卷。

　　她蓝色的长发在水中舒卷着，睁开的眸子里似乎还带着惊恐与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