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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江南。
      秦淮河畔秦楼楚馆无数,只有一家与众不同,名唤“风月斋”。别家都是民间买来的女孩,从小教授歌舞弹唱,一旦成年便倚门卖笑。风月斋却是朝廷在江南的官妓教坊,其中女子都是获罪官员的妻妾女儿。一朝繁荣,如今零落,对妓女说是酸楚,对嫖客说是新奇,所以风月斋的生意向来极好。
      一日清晨,歌舞已歇,吴嬷嬷正在指挥众伙计收拾桌椅,却突然来了两个客人。天刚蒙蒙亮,此时已是妓院闭门的时刻,只见两人径直走入,走在前面的一人戴着黑色纱帽,一身玄衣,看不清楚面目。吴嬷嬷正要上前拦阻,却发觉后面跟随的那人却是认得的,竟是扬州刺史贺凤翔。
      贺凤翔一见吴嬷嬷,便朝戴纱帽的那人道:“大人,这便是风月斋管事的吴嬷嬷。”
      那人闻言转过头来,对吴嬷嬷道:“我要找一个人。”
      吴嬷嬷眼见贺凤翔对那人举止恭敬,自然不敢怠慢,脸上立即堆上笑意,讨好道:“不知大人是想找谁?”
      这一问却半晌无人答话。
      许久,那人才慢慢道:“他姓名中,有一个‘雪’字。”
      “雪……”吴嬷嬷有些犯难,“我这里倒是有许多雪。雪梅、枫雪、雪儿、冬雪……当然,最出名的还是今年扬州花魁,雪蓬。不知道大人要找的是哪一个?”
      那人又不说话。
      还是贺凤翔在旁提醒道:“大人……”
      那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身材高瘦,大概与我差不多。”
      吴嬷嬷心下奇怪,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寻常女子哪里会长这么高。她把斋中女子一个个滤除,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只是……
      吴嬷嬷偷偷上下打量那人几下,有些不确定这人要找的是否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
      贺凤翔甚是乖觉,见此情形,便道:“吴嬷嬷,你有什么话便说。”
      吴嬷嬷踌躇道:“倒是有个人,只是粗鄙得很,怕污了大人的眼。”
      戴纱帽的人仿佛一怔,随即道:“带路吧。”又转头对贺凤翔吩咐:“有劳贺刺史带路,送到此处就可以了。”贺凤翔也知道后面的事情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于是又嘱咐了吴嬷嬷几句万万不可怠慢,便告辞走了。
      时值冬日,南方天气虽然不比北方严寒,但因为前几日刚刚下了雪,阴冷得厉害,那寒气仿佛带了小手直往人骨子里掏。一出了屋子,吴嬷嬷不由裹进了身上的夹袄,呵出口气搓了搓手。她偷眼去看身后跟着的那人,发觉他走的很慢,步伐甚至有些犹豫,仿佛若有所思。
      两人一路走到风月斋后院。
      世上的如此场所大多这样,光华只在一面。前院雕梁画栋,嵌金贴银,后面却是肮脏杂乱。这院子并不大,中央一棵老树,黑黝黝几根枝桠扭曲如虬,院门边几桶馊水,气味腥臭刺鼻。
      院子中央是刚刚晾好的几排衣裳,一人背对着院门,正在洗着衣裳。从后面看那人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衣裙,头发也未绾起,只是用根布条一束,从身材上看,若是女子,的确嫌高挑了些。这天气滴水成冰,那人却穿得甚是单薄,仔细看去,盛着脏衣的盆中也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那双洗衣服的手冻得又红又肿。
      见得如此情形,戴纱帽之人全身泛起了一阵轻颤。他见吴嬷嬷张口欲唤,抬手将她止住又交代道:“给我安排一间房,把他带过来。”转身之际,又补了一句:“记得加件衣服。”吴嬷嬷忙命人为他引路,一面又觉得这事情实在蹊跷,但现下来不及细想,只招人到眼前道:“快带阿雪去洗个澡,换件衣裳。”

      李若谦摘了纱帽放在桌上,走到窗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此次来扬州本是奉天子命巡视淮南道,却不想找到了自己找寻了许久的那个人。
      窗外的景色自然是极好的,寒也寒罢,冷也冷罢,一片碧惨惨的天幕下却仍是玉树琼枝,只是眼前看着,却分外凄凉。
      脑中尽是方才看到的那个人。
      五年了,自己将大江南北找遍,几乎就要绝望。如今找到了他,是狂喜,更是心痛,不敢想象这五年他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刚才默默的在背后看他,竟不敢认他,因为知道他是怎样骄傲的一个人。
      身后有人打开了房门,复又轻轻关上,李若谦没有动,那人也没有动。
      二人均是不语,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李若谦知道那人已就在自己身后,片刻间,他心中闪过万种念头,直刺得他心头剧痛。
      终于,李若谦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一人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贫民女子贯穿的粗布衣裙,衣服显然是新换上的,倒还干净整齐,裙脚略有些短,露出脚背,下面却是一双女子罕见的天足。似乎仓促之间来不及仔细整理,他的头发没有挽起,鬓边长发散落下来,右边脸颊上骇人的伤痕隐隐约约,形容间更是削瘦异常,憔悴惊人。
      两人对望一阵,李若谦只觉得这样的对视已是一种煎熬,种种情绪已在心头眼中翻腾。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将他紧紧拥住:“方雪,我终于找到你了。”
      昔年京中有人题诗道:“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度雪华芳偶一笑,春在枝头已十分。”明里是说梅花报春,暗中却指金紫光禄大夫杜方雪风姿绝伦。
      自己也曾录句送他:“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
      往昔情怀今朝忆之,却已是天上人间。
      昨日的杜方雪,已成今朝的阿雪;昨日的权臣,已成今朝的阶下囚;昨日艳冠京华的翩翩青年,已成今朝官妓教坊中的粗使下人,甚至,身着钗裙,被辱没至此。
      李若谦只知道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再无法说出一字一句。
      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不谙世故的小小员外郎,现在更有了足够的力量来照顾他、保护他。可在看到今日的杜方雪后,这一切都已经说不出口。
      甚至,他还不知道往日的杜方雪是否爱过他,而今朝的阿雪又是否还爱着他。
      但好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于是他鼓足勇气道:“方雪,和我一起走好不好?以后,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他说出这一句,似乎陡然松了一口气,可心却又悬了起来。
      谁想对面的人却推开他道:“阿雪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身着女装的男子平稳的福了一福,行的是女子惯常的礼数,似乎根本都不认识眼前的人。
      李若谦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幻想过千百次他们的重逢,但绝不该是现在的情形。
      这个阿雪,脸上狰狞的伤疤,男子的身形,女子的衣着,非男亦非女。谁家若生出这样的孩子,定是要让双亲掩泣、宗族蒙羞的。
      阿雪见李若谦毫无反应,又道:“大人若无事,阿雪便退下了。”说完便要开门离去。
      李若谦瞬时回过神来,他急忙道:“你不要走。”
      阿雪停下脚步,却并未回过头。
      李若谦看着他瘦削的背影,顿时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他重新道:“你不要走。阿雪,我旅途劳顿,正要洗脚,你过来。”
      阿雪似微微一怔,向门外吩咐了一声,就依言来到李若谦身边。
      不消片刻,丫头已经送来热水。
      李若谦在床沿坐下,他刻意斜眼看了立在床边的阿雪一言:“怎的?还要我自己脱靴?”
      他说这句话,存了心中许多期盼。但下一瞬,阿雪已跪在他脚下,动作轻柔的帮他除下了脚上的靴子
      他跪下的那一刻,李若谦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头顶,他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怔怔的看那人又脱去了自己脚上的布袜,静静的开始帮自己清洗双足。
      阿雪的手上满是冻疮。
      明亮的天光下,李若谦看得十分清楚。
      那双手粗糙、红肿,可以称得上十分丑陋,再不是那双抚琴时指下顿生秋水的手,也不是那双作画时可叫纸上丹青飘香的手,更不是那双根根如玉、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
      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杜方雪这个人了吧。
      那瞬间,李若谦这样想着,心中是无尽的痛楚与心疼。
      阿雪垂着面孔,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李若谦心中一痛,忽然伸手轻轻托起了阿雪的下巴,阿雪随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两人终于四目相对。
      李若谦的眼中是怜,是爱,更是找到所爱之人的欣喜。而阿雪的眼中,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爱火还是仇恨之火,燃过之后总还有余烬。而这双眼睛里,已经连灰烬也不曾剩下。
      看着那双一片空白的眼睛,李若谦的心霎时被绝望笼罩。
      他捉住阿雪的手,掏出怀中的丝帕为他拭干双手,又拿出刚刚吩咐吴嬷嬷拿来的药膏,仔仔细细的将阿雪手上的冻疮一一涂上。做完这些后,他无力的捂住自己的面孔,轻声道:“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阿雪被面无表情的站起来,终是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去。
      李若谦怔怔的看他离开,许久后才仿佛全身脱力般仰倒在床上。他只觉得方才看到的一切直让自己手足冰凉,而眼眶却渐渐的热了起来。

      ※ ※ ※
      神功十四年,李若谦与杜方雪相逢在一个多事之秋。
      在他正式见到杜方雪之前,这个名字已经被许多人在许多场合中提到过。
      神功是先昭武皇帝的年号,他二十一岁继位,圣心独断,手段酷厉,于内推行新政安抚百姓,于外厉兵秣马抵御外族,可谓圣天授王朝的中兴之帝。他的皇后贺兰一清出身名门,生得国色天香,更兼蕙质兰心。皇帝与皇后从小青梅竹马,大婚后也是感情甚笃,两人的结合可谓完美。
      但在昭武皇帝继位后的第十一年,这样的完美中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道裂痕的名字,叫做杜方雪。
      仅仅三年,杜方雪从空负才名的寒门举子,到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成为了全天下议论的中心。
      但在神功十四年之前,李若谦并没有对这个名字多加留意。
      李若谦是襄州李氏本代唯一的嫡系子孙,他的曾祖母是先文嘉皇帝的长公主。李家本代子息单薄,但整个家族最终还是决定让李若谦通过科举致仕。
      这一年,李若谦十六岁,他是二甲中的第二名。
      在招待新科进士们的琼林宴上,年轻的才俊们都或含蓄或明晰的向昭武帝展示着他们的抱负和才华,然而同时,血气方刚的青年们也不由自主的将默默的视线投向了一旁斜坐在逍遥椅上的那个人。
      杜方雪正把玩着手里的夜光杯,其中的葡萄美酒凄丽如血。
      他知道有很多人在看自己,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更十分清楚现在的他在旁人眼中是何种模样。
      ——艳极而妖,祸国之色。
      这八个字简直就是为他创设。
      杜方雪仰头一口饮下杯中残酒,信手将那价值□□的玉杯掷在地上。他向后倒在椅背上,一手斜支着头,眼中似笑非笑,醉意微醺,似乎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又似乎只是无心微笑。
      这样的表情,让原本热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却又觉得身上有些发热。
      昭武帝走下了帝座,来到杜方雪面前,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杜卿,又在使什么性子?看今天晚上好好罚你。”
      类似情人间的呢喃却让杜方雪身上一僵,他几乎要发抖,但也只是几乎而已。他反手搂住昭武帝的脖子,朝他露出一个诱惑的笑容:“皇上要怎样罚就怎样罚,就是将微臣凌迟而死,割成丝丝缕缕,微臣也该谢谢皇上成全。”
      昭武帝勾起他的下巴,两人之间呼吸可闻。他道:“你上次闹一次脾气,我砍掉了那人最后一根手指。这次该怎么办,要不要剜掉他一只眼睛,你自己想。”
      杜方雪的脸瞬间煞白。
      片刻后,他看见昭武帝向身边的内监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不——!”他伸出手,想阻止那个前去通传命令的内监,却被昭武帝强行掐住下巴深吻,阻拦的词句被悉数吞没。
      杜方雪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
      一想到那个人即将被活生生的剜去一只眼睛,他浑身发冷。
      昭武帝紧紧抱住他,继续在他耳边说:“很冷吗?杜卿,别怕,朕让你马上暖起来。”他在一片惊呼声中将杜方雪抱起,抛下琼林宴中的众人,信步向宫内走去。
      那时的杜方雪没有看到,在他身后众多相顾失色的脸孔之中,李若谦的眼里已充满了单纯而炽热的爱慕。

      新年过后,新科进士们被正式封官,李若谦所得的官职为正六品刑部司员外郎。由于留在帝都,与杜方雪有许多机会碰面。他自小教养严谨,个性含蓄,虽然已经在心底默默的念过千百遍那个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勇气过去同他讲上一句话。但他始终留意着杜方雪的一举一动,有时还会忍不住跟踪他的行迹。
      除了进宫的日子,杜方雪的私生活十分放荡,竟与不少朝中的官员都有私情,甚至有几次,李若谦曾偷窥到他与人幽会。床榻之间,即使春情如醉,杜方雪的表情却始终冷淡,狭长凤眼之中一片绝望的漠然。
      每当此时,李若谦就会想:这样的人,大概是心中有所执着吧。
      他想不通杜方雪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样奇怪的是,昭武帝显然知道杜方雪的一举一动,却对他与其他人有染装聋作哑,并不追究。
      更让李若谦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杜方雪竟然亲自找上了他。
      “李大人,”杜方雪开门见山的说,“方雪有事需大人相助,事成之后,大人想要什么,方雪就可以给什么。”
      李若谦还来不及体会他话中之意,只看到那双潋滟的凤眼紧紧的盯着自己,一时间觉得自己心跳如擂,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方雪见他不答,微微一笑,又道:“大人几次三番跟踪与我,方雪并非毫无察觉。方雪托大人做的并不是件小事,但请相信方雪所给的回报也一定能让大人满意。”
      李若谦这才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竟已被眼前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定了定神,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杜方雪身上移开,只得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道:“不知杜大人想要若谦帮忙的是那一桩。”
      杜方雪回答得十分轻描淡写:“方雪想要李大人帮我杀个人。”
      杀人?
      李若谦心头一跳,他顿时稳住心神,却并没有说话,只是询问的望着杜方雪。
      杜方雪道:“大人贵为刑部司员外郎,掌管刑部大牢,想要个把人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想必容易。我想杀的这个人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大人为我杀他,不过是替天行道,还请千万不要推辞。大人若还是拿不定主意,可到刑部大牢的最里面一间查看,他的名字叫作卫无咎。”
      卫无咎,这个名字何其熟悉!
      杜方雪、卫无咎,这两人在许多年前就并称“淮扬双士”,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只是三年前科举殿试时,卫无咎触怒龙颜,当年就以“大不敬”之罪被处决;而杜方雪却从名士沦落为国娼,为天下人不齿。
      但今时今日,杜方雪却在李若谦面前重新提起卫无咎,并指他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难道卫无咎未死?杜方雪要杀掉自己昔日的好友,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若谦道:“杜大人,你……”
      杜方雪索然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李大人今年虚岁十七,年轻有为,胸中热血理应未冷,此事非大人不能为。不瞒大人,为了无咎的生死,方雪数年辗转人下,但许多人只是空口答应,并不见有所作为,如今确实已是无计可施,方雪才觍颜相求,愿大人不弃,助无咎一死。”
      李若谦还是疑惑:“杜大人,既然你与卫无咎情谊深厚,却为何不将他活着救出,而要……”
      “要他一死?”杜方雪脸上浮起一朵苍白诡丽的笑容,“李大人亲自去看无咎一眼便知。”

      在刑部大牢中,几乎没有多费什么力气,李若谦就找到了杜方雪所说的那个人。刑部大牢的犯罪虽多,也有许多受过酷刑,但十指已断、单眼被剜的人犯也只有这么一个。
      卫无咎当年名声虽重,但说到底还是一个文弱书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然被穿透了琵琶骨,用四根粗大的铁镣锁在阴暗潮湿的监牢之中。
      而更可怖的是,当李若谦赶到的时候,卫无咎所在的牢房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他身下的草褥,也全被鲜血浸透。卫无咎手里捏着一块小小的碎瓷片,他就拿着这样一件并不锋利的事物,用无力的手,割开了自己颈项上的血管。他的脖子上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多次努力后的结果,而他的脸上是一片安详的笑容。
      李若谦看到这个景象,直觉要出去找人救援,但走到门口,他又缓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到卫无咎身旁,轻轻将他的上身托起,试了试他的鼻息,在他耳边道:“卫先生,杜大人让我来看你。”
      卫无咎早已不成人形,枯黄的脸如同一具骷髅,但李若谦还是能看出他的五官清秀,想必原来定是一位秀丽的男子。
      因为失血已多,卫无咎此时已经神志不清,李若谦只得又轻声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许久后,卫无咎仅剩的左眼慢慢沁出了一滴泪。
      他睁开那只眼睛,似乎无法看清李若谦,眼神混浊而黯淡,却又分明透出一种刺眼的光亮。
      “……方……雪……”
      他下手太狠,连气管也被割伤,说话模糊而吃力,但这一声却分明十分缠绵。
      李若谦知道卫无咎的时间已经不多,连忙道:“卫先生,你是否还有话让我带给杜大人?”
      卫无咎费力的笑了:“方……雪,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说完这一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呼吸渐轻,再没有了声息。

      由于卫无咎乃是自尽,李若谦并没有收到牵连。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李若谦找到杜方雪府上,将卫无咎临死前的那句话转述给了他。
      听完后,杜方雪沉默良久,之后叫来仆人招待李若谦在府中用饭,晚上再请他来到自己的卧房。
      李若谦满怀心事,即使菜肴精致,又怎么吃得下去,只是草草扒了几口了事。他不知道杜方雪晚上再请他过去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的看着领他进来的丫鬟们退了出去,而背对着他的杜方雪则转过身来。
      李若谦一看他的装束,当即面红耳赤,他急忙闭上眼睛,但刚才看到的画面却已经不断在脑中打转。
      杜方雪只穿一件单衣,领口斜开,胸前白玉一般的皮肤一览无余。他左胸心口的位置有一枚烙痕,其上篆字“济之”,而“济之”二字正是昭武帝的名讳。烙印鲜红,肌肤雪白,红白相映,妖异非常。
      他走到李若谦前面,缓缓解开衣带。
      李若谦看他如此举动,却只是呆呆的站着,脸色苍白。
      待到杜方雪衣衫尽褪,李若谦的泪也已滚滚而下,他捂着眼睛别过头,想擦去眼泪,可谁知竟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了。
      杜方雪看过许多人在这种时候不同的动作不同的表情,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反应。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想笑。——眼前的人还是孩子,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接受不了?希望不是因为自己毁了他美好的幻想。
      但这样就让他哭下去也不是办法。
      杜方雪叹了一口气,道:“李大人,你怎么了?”
      李若谦还是哭,他的眼睛通红,并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一直从眼眶中冒出来,再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
      一边哭,他一边帮杜方雪把衣服一件件套上。
      杜方雪任他动作,苦笑道:“许多人为我脱过衣服,但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穿上衣服,这还真是稀奇。”
      闻言,李若谦哭得更凶了。
      杜方雪不会哄小孩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无奈道:“李大人,如果你不想要这个,那你想要什么?财势名利,想来襄州李氏都不缺少,其它我能给的东西实在不多。”
      李若谦帮他穿戴整齐,慢慢将他抱住,头靠在他的颈项,只是轻轻磨蹭,不带一丝□□,一遍又一遍轻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
      这一瞬间,杜方雪明白过来。
      “李大人,你还真是好打发。”他说的有些嘲讽,笑得却有些怜惜。

      这件事情过后,李若谦明显的感觉到了杜方雪的疏远。他想来想去,却对杜方雪这样做的原因始终不得要领。
      然而就在这年冬天,昭武帝的皇后贺兰一清病逝,谥号“庄敏”。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皇后在郁郁寡欢三年之后离开了人世。临死前,她把自己的弟弟——已受封“千城郡王”的贺兰一寻叫到病榻边,将十二岁的太子郁延龄托付于他,却始终不肯见自己的丈夫昭武帝一面。
      据皇后的侍女讲,庄敏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济之负我……”
      皇后薨后,昭武帝罢朝三月。
      杜方雪敏锐的感觉到,也许一切的结束即将来临。在卫无咎死后,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但独独未算准的,却是自己的心。

      神功十五年一月二十六日,杜方雪奉诏入宫。
      上阳宫乃是皇后寝宫,昭武帝却在这里召见了他。
      原本灯火富丽的宫殿中,此时只点着两三根白烛,幽暗的光闪烁在黑洞洞的大殿里,如同女子含怨的泪光。飘舞的白纱缠在横梁与廊柱上,上阳宫已成了一座祭奠皇后的灵堂。
      昭武帝就坐在一片昏暗中独酌,杜方雪到时,他已有些醉了。
      “这又是何必呢?”杜方雪的声音十分冷淡,“人死都死了,现在做出这幅悲伤的样子,是要给谁看?”
      他冷笑一声,又道:“皇后在世时定然不知道陛下是如此胆小的人。爱她,却又怕贺兰氏外戚专权,宁愿让她早些死去,为了江山霸业,您辜负她良多。可怜皇后一代红颜,竟是死在至爱之人的手……”
      他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感到自己的咽喉被紧紧的扼住。
      昭武帝睁着血红的双眼,双手如铁钳一般,将杜方雪狠狠的压在地上。他面目狰狞,下手更是无情,只听见杜方雪的颈骨“咯咯”作响。不一会儿,杜方雪已面目赤红,但他死死的抑制住自己手脚本能的挣扎,并不反抗。
      片刻后,他只觉得自己颈间压力一松,新鲜的空气进入肺部,重新唤回了昏沉的神智。但他压抑的咳了一阵,伸手去摸自己的颈项,发觉已有一圈红肿。
      昭武帝已经冷静下来,他几乎是有些厌恶的看着杜方雪,却语气轻柔的问他道:“卫无咎已经没了,你怎么还不去死?”
      杜方雪笑道:“陛下未死,臣怎么舍得先死?”
      两人语气柔情万千,却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刻骨的恨意。
      昭武帝突然笑起来:“杜方雪,卫无咎死了,你以为朕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杜方雪也笑:“陛下更待如何?若杀了臣,臣谢陛下成全;若不杀,不论陛下打算怎样对待,臣都会等到陛下含恨而死的那一天。”
      昭武帝道:“朕自然舍不得杀你,更希望你长命百岁。只不过……”他把声音刻意拉长,直到引来杜方雪警惕的眼神,“你会没事,不代表其他人也会有这样的好运。上天如此眷顾你我,卫无咎死了,却又送来一个李若谦。”
      杜方雪心中一凉,却隐忍笑道:“李若谦?襄州李氏?不知臣与李家有何渊源,难道臣自小不是孤儿,而是襄州李氏失散的血脉么?”
      “杜卿,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昭武帝已重新显得气定神闲,“卫无咎的事一定让你千百次恨过自己,所以这次你小心翼翼。可你也太小心了,这才让朕看出了端倪。朝中众臣许多与你往来密切,这其中你却独独对李若谦不假辞色,你说这是为什么?”
      杜方雪已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抽下自己的发簪,猛地朝昭武帝刺过去,却被他当胸一脚踹开。
      杜方雪伏在地上,他猛咳一阵,终于呕出一口鲜血。
      昭武帝怜悯的看着他:“杜卿,你逃不掉的。不过这次你放心,朕不会杀了李若谦。朕已经活不长了,总要另外找个人来折磨你才能安心。”

      神功十五年夏,昭武帝病重,同时六部尚书共同上书弹劾金紫光禄大夫杜方雪,称他蒙蔽圣听、扰乱朝刚、私相授受、意图谋□□列十条重罪。弹劾的表章言之凿凿、确可信据,昭武帝震怒,下令刑部查抄杜方雪府邸。
      而这次查抄行动随行的官员当中,就有李若谦。
      杜方雪的府邸是三年前昭武帝御赐,占地广阔,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据说连昭武帝也曾多次驾临。
      但李若谦初次来到杜府,发觉这里给他的感觉,除了奢华,就是冰冷。
      在整个抄家的过程中,杜方雪一言不发的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他神情冰冷的看着一件件证据从自己家中被查出。成箱的黄金白银、各种珠宝、兵器……甚至还有龙袍。
      李若谦负责的是文书部分的搜查。
      在杜方雪的书房中,搜出的东西足以震惊世人。
      光是卖官鬻爵的文书就厚达一尺,还有四年前的一封告密书信,更是让人认清了这个昔日的名士究竟是怎样一个伪君子。
      四年前的殿试上,卫无咎以“大不敬”获罪,在关押期间,昭武帝曾因为惜才动过赦免他的念头,但杜方雪的一封密函却将卫无咎的生路彻底封死。
      在密函中,杜方雪说道:卫无咎长期与江南庶族士绅有所往来,他主张积极实行军队屯田,削减士族的封地,还田与民,以帮助百姓谋取福祉为己任。望陛下怜惜人才,对卫无咎从轻发落。
      这封密奏看似为卫无咎说情,实则暗藏杀机,因为天下士族的首领正是皇室,而皇族占地也是士族之最。
      在这封密函呈交昭武帝后不久后,卫无咎惨死。
      李若谦年少聪慧,他自然看得出这封密函的厉害。
      在看到查抄出这封密函后,杜方雪也没有说一个字,他看了李若谦一眼,恍惚中,李若谦觉得那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更包含着一股解脱的意味。
      也就是这一眼,让李若谦领会了昭武帝险恶的用心。
      上书弹劾也好,搜查出的各种罪证也好,大概都是出自昭武帝的用意。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李若谦“看清”他所喜欢的杜方雪究竟是怎样的为人。而从卫无咎的死因下手,也正是他的厉害之处。因为李若谦已经知道,杜方雪数年的委曲求全都是为了这个当年自己的知己。如果这个委曲求全的原因被推翻,杜方雪与卫无咎,就会成为庞涓与孙膑,那么杜方雪就一个嫉贤妒能,为了权势名利,不惜谋杀自己好友的卑鄙小人。
      李若谦识破了昭武帝的计谋,却没有机会将这些话告诉杜方雪。
      查抄完杜府,杜方雪被马上带走,那就是李若谦最后一次见到作为金紫光禄大夫的他。

      三日后,昭武帝下诏将杜方雪削职为民,流放到三千里外的潮州,那里是圣天授王朝版图的最南端,土地贫瘠,毒瘴遍布。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若谦默默的忍耐着,他并没有相信那些看上去确实可信的“证据”,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心,但此时他人微言轻,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之后的一年,他也曾数次偷偷托人在岭南道寻找过杜方雪的踪迹,但均是无疾而终。许多人猜测杜方雪或许在流放的路上他就已经死了,因为拥有那样的容貌,本来就是一切灾祸的起源。
      昭武帝病重,太子年幼,朝中夺权之风日盛,慢慢的,杜方雪这个名字也已经很少被人们提起,只有李若谦将这个名字牢牢的烙在心底,却又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才能偷偷念出。
      而表面上,他也表现得像很多人一样,仿佛感觉到了杜方雪的欺骗,甚至和许多人一样痛恨他。同时,他卓越的才能也渐渐的显现出来,并得到了缠绵病榻的昭武帝的认可。
      太子郁延龄是庄敏皇后的嫡子,无论爱恨情仇,在生命的最后,他总要挑选出几个真正有用的人才留给自己的儿子。

      神功十六年,李若谦被封为太子洗马,成为太子近臣。
      同年春,昭武帝驾崩,谥号“昭武睿文至圣孝皇帝”。太子郁延龄以十二岁稚龄登基,次年改元“万岁通天”。
      也就在这一年,奉昭武帝遗诏,扬州风月斋中多出了一个“阿雪”。
      万岁通天五年,时年二十三岁的李若谦官拜正三品御史大夫,与千城郡王贺兰一寻、 安西都护慕容无殊,并称“治世三杰”。

      ※ ※ ※
      在风月斋的床榻上躺了一阵子,李若谦慢慢觉得缓过劲来,他找来吴嬷嬷,问她需要多少钱才可帮“阿雪”赎身。
      吴嬷嬷为难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大人,风月斋本是官妓教坊。这官妓教坊的规矩,想来您也一定是知道的。在这里做皮肉生意的,都是有罪之人的妻妾女儿,奴籍已定,怎可赎身?”
      李若谦道:“阿雪只是粗使下人,本来不是你这里登记在册的姑娘,为他赎身应该不受奴籍之限。”
      吴嬷嬷道:“大人,您这是不知道事情原委。阿雪来此,本是应一位贵人的吩咐。他原话讲:‘要叫这人男也不成,女也不成,不男不女,愧对父母先祖。’那位贵人还说,无论是谁要赎他,一律不准,要让他在风月斋中终老。”
      李若谦握紧了双拳,顿觉一阵血气翻涌,他定了定神,这才道:“那他脸上的伤痕又是怎么回事?也是那位贵人的嘱咐?”
      吴嬷嬷看了看他的脸色,说得有些感慨:“那是他自己划的。阿雪来时,原本容色极好。可没有几天,他就用刀子刮花了自己的容貌,可怜了那样倾国倾城的一张脸。”
      话以至此,李若谦再也问不下去,只得让吴嬷嬷这几天先不要让阿雪做事,自己先暂时回了扬州刺史贺凤翔的官邸。
      他这次来到扬州,听闻杜方雪的消息便立即赶来,连通天帝交代的诸事也未曾办理。当晚,他将事务处理完毕后,向天子秘密奏请撤去杜方雪的奴籍。他知道由于庄敏皇后的旧事,通天帝对杜方雪此人充满厌恶,于是又修书一封,恳请好友贺兰一寻能帮自己在通天帝面前呈言,帮助自己完成这个心愿。
      做完这些,他踱步来到房门外。
      冷夜凄清,月光如水。
      在这样的月色中,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同杜方雪在一起,哪怕要为此放弃自己目前所得到的一切。
      正在此时,扬州城内突然火光冲天而起,黑浓的烟雾在冰冷月下卷向半空,仿佛狰狞扭曲的巨蟒。
      那分明是风月斋的方向!
      李若谦心中巨震,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驾马向火场方向冲去,奔到近前,起火的场所果然是风月斋。他抓住正在嚎哭的吴嬷嬷询问杜方雪的下落,才知道这把火居然就是杜方雪所放,现在他人还在烈火之中,只怕是难逃一死。
      难道所有的一切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无论如何,他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杜方雪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他困难的扬起脖子,这才发现是有人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正睡着了。
      睡着的人脸上还有几处灼伤,紧握他的手上也缠满了白色的布条。
      是他从火场中救出了自己。
      那原本是自己放的火,原本已经觉得是生是死自己都不会在乎了,但让他看到了那样狼狈的自己,竟一时间让自己万念俱灰。
      而他呢?
      还是不愿放弃吗?
      无论如何他都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甚至相信着一个也许他并不了解的人。
      记得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一直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杜方雪若有似无的笑了,他一笑,身上的伤口也被牵动,让他痛得胸口一抽。
      细微的动静,却让李若谦醒过来。
      “方雪……”他似乎有些踌躇,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杜方雪静静的等他。
      过了一会儿,李若谦又小心的看了看他,道:“方雪,和我一起走好不好?以后,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这句话,他刚刚来风月斋时已经问过,而杜方雪也已经拒绝过。
      李若谦此时问得提心吊胆,但他已经决定,不论他是否答应,自己都会带他一起离开。杜方雪如今身体虚弱,必要的时候,自己可以直接抢人。
      他忽然听得杜方雪叹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到杜方雪脸上的笑容。
      杜方雪笑得很微弱,但却是发自内心的。他笑道:“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第二次再问我,我就答应你。”
      他看着李若谦脸上瞬间涌起的狂喜,又慢慢说:“我是会和你一起走,但你这么死心眼,看来还是要我来照顾你。”

      万岁通天六年,通天帝大婚,迎娶自己的舅舅——原本是千城郡王的贺兰一寻。大婚后,天子下诏,感上天浩恩,得如此贤良皇后,大赦获罪官员亲属,天下官妓教坊脱奴籍者千余众,扬州风月斋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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