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对峙 ...
-
大二国庆假期的第一天,A市的天气是骤然返夏。
闻理走出房门,穿过闷热的走廊等待电梯,身后怪物顺滑地跟上来,反身带上了门。
仅两人的电梯空间,闻理侧目询问他:“你有身份证手机健康码之类的吗?”她出离的平静。
闻言神色静定地取出一部手机,过深的瞳色盖过了电梯顶投下的暖光,他敛着眸光注视她,有点狡黠的自得。
闻理转回视线,少年模样的怪物却凑到少女模样的怪物面前,他气息收敛得并不精心,或者没有收敛,自醒来见到他,闻理时时处在他密不透风又柔性的包围中。
称得上冒犯的举动。
不过她打不过他。
闻理看着他忽然拉近的脸,感受着电梯间内少年满溢而出的存在感,将自己从梦游一样的抽离中拽回,垂眼望着他眼尾的弧度,他不知天生还是着意塑出的外形,将意气风发的自由率性写到了极致,也借此显得格外无辜。
咕嘟嘟的可怖压力、沉沉的非人之感深藏,只在眼底的浓黑中渗出一点,惊心动魄一道裂痕,仿佛素白宣纸上着力泼上的墨,要将整方素净撕裂泡烂。
肯定是恨的,闻理垂下眼。
她如今不在乎知识,不在乎过去,喜欢与厌恶都不沾染她,人生理周期性的情绪波动在她身上毫无表现。
这一刻和上一刻毫无意义,这个人和那个人全无分别,她在宗教、社会、音乐、影视、数学、物理、材料……各种行业徘徊,就像肺部的呼吸、血液的流动、困意的产生,无关好恶,只是在发生。
行尸走肉不外如是。
过去为人时的情感经历清晰得纤毫毕现,回忆起来却仍雾里看花。
对同一个体而言,理解不同时间阶段自己的想法与选择尚且艰难,改变发生于幽微处,心理量表能填出全然不同的两份答案,借由音像文字留住当时所感,又囿于信息的丢失总也表意不全。
第一次系统学习哲学的时候为什么羡慕第欧根尼,前推后推也推不出当时的自己。
时间冲刷而过,带走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
只是我留下的格外少。
我保有当时的所有记忆,却再榨不出当时的情感。
那我还是我吗?
是不是此时的人相对彼时的人,就是面目全非的异类?
“你想要什么?”闻理动了动唇,齿端抵上舌尖,肺部送气,声带颤动,她由前因后果推出平静的恨意,聆听着平稳的心音,委婉地说出质问。
“我觉得说出来对我得到它没有帮助。”闻言笑眯眯地直起身,忽略那双眼睛,真是全然正常的人类模样。
“你会影响到普通人吗?”少女与人对话时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口罩上明丽眸光满斟冰凉,闻言都不清楚她是因由怎么决定遵从公序良俗的。
或许是所有过去的累加。
“不会,”末了,含笑地追加,“你想学吗?”
闻理低下眼,在闻言细碎的笑意里,窸窸窣窣掏出一份口罩递给他,也不忘回答他的问题,轻微摇了摇头,灰蓝的笔身在她发间轻晃。
电梯一层一层直下一楼,电梯后方的镜面映着两道相隔甚远的身影,像是无法承受一样要崩裂开来。
闻言轻慢地扶住加固那镜面,佯做无事地抬脚跟出了电梯。
他们寻常地落座餐厅,沟通,点单。
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四平八稳地交流话语。
他们像野外相逢的两头野兽,按捺住战意细细估量对手的实力,亦像舞台上架势全满的演员,绕着圈盯视打量,目光称得上全无斯文。
谁都在试探,谁都不愿先行。
闻理是出于实力估量,实力差距较小时势弱方出其不意或许可以搏一线胜机,实力差距悬殊时势弱方先手约等于急迫赴死。
虽然如果他愿意给她痛快她再乐意不过。
闻理做过许多猜测,例如她是天生怪物,例如背后另有势力,经由对未知生物的次次拆解她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那么目的是?
永无止境的学习是他创造的,学习会导向什么?学识渊博的人,充实的灵魂,或者,口感绝佳的口粮?
饲养场模式是闻理认为可能性较大的猜测,她认为作为一个移动还不全的知识储存库被宰割是最吻合实情的猜想。
这会是一个很聪明的饲养场,无论怎样顽固的灵魂,在这样的强制循环里总会积累起相当数量的知识;而这样的无妄循环一长,求死欲总会有一段时间压过恨意与求生欲,死神的镰刀也会成为解脱。
说不定被收割的灵魂还会跪着亲吻那薄而厉的刃光。
但他否认了,在这样的实力差距下,在几乎没有说谎的理由的情形下,他承认了有所图却否认会杀了她,有所图但不致命,这与闻理的希望相悖了。
他想要的东西告知她不会增加成功率,是什么?会是蒙住羊羔的眼睛杀了它的另类温柔吗?
她在心底摇了摇头,不该用期待的预设思考问题。
在少年的命题上画下待定的问号,她挟起了一筷子面。
对面的新未知生物同样熟练地用食,看不出任何初次为人的生涩。
他想要什么呢?闻理注视着面汤,又一次逐项考量他的行为。
已知信息重重堆叠在过去与面前,却缺少将之串连的最重要的线条。
*
试探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长,少年模样的怪物好似有用不完的耐心与精力,也有极为恐怖的融入能力。
他游刃有余地悄然融入了闻理所在的班级,闻理隔日便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了班级群,就排在她名字下方,他看上去颇为享受汲取知识的过程,活跃在每一个阳间与阴间时段看着他感兴趣的前端科研。
闻理飞速习惯她的小出租屋搬进了一个非人怪物,在凌晨三点的客厅看见捧着平板的怪物也能平稳地继续拿水。
与此同时,他也在懒洋洋地跟着她。
一如他之前所提的条件。
“闻言,我的名字,闻说言语。”自称闻言的怪物在夕阳下自我介绍,自城市灰霾中挣扎的落日也没能点亮他的眸光。
“闻理。”闻理懒怠地,礼貌地回应。
*
闻言捋清这个世界科技水准的那一天,是国庆假期的第三天,他将这个世界的科学体系归入他的信息,百无聊赖地琢磨闻理。
她已经迈入了智识范畴,毋庸置疑。
可她并没有攫获知识或力量的欲望,她甚至拒绝了他的邀请,“你想知道吗?”这个问题哪怕是那些在成为智识的路上疯了的个体都会毫不犹豫答是。
她没疯,想知道,却察觉危险地拒绝了,像是自悬崖坠落的生物拒绝睁开眼睛。
闻言笑着抵住了额头,人类这个物种是真的外放,传情达意的方法多样,因此好像一丁点也藏不住。
试试看吧,闻言跃跃欲试地想,她总会有想要的,而只要她有想要的,再微末的一点也可以鼓动成夏日席卷一切的飓风。
她活得像个清醒至极的机器,清醒至极地将自己作为机器活下去,睡眠或是她活着的唯一动力。
这是闻言多方面观测得到的信息。
她白日翻阅论文与资料,写写算算完善模型,闻言亲眼看着她将模型完善到最佳,通过所有测试,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地点开文档敲打结果,之后还开始了工作。
十点三十之前,她随心挑选时间洗漱,带着蓬松的沐浴露洗发水气息坐在电脑前或平板前,长发落下来一点,荧幕照亮她瓷白面庞。
十点三十,她一分不差地起身回房午睡。
“晚安,你需要睡觉吗?”她只在第一天夜间询问了这个问题,她无谓地接受了他的到来,好似全然不受影响地继续生活,踩在冰凉的客厅瓷砖上,折身询问他,有礼得像个笑话。
也或许是她的习惯。
对上闻理冷淡的视线,闻言摇了摇头。
然后第二天连晚安也听不到了。
翻阅了分体记忆的闻言大致能明晓此世个体相处的规则,闻理允许他的本体满屋都是已经是退无可退了,虽然闻言现在十分好奇他破开界限会如何。
可能会被打。
也不是不行。
闻理的本体收敛得实在太好,他难以通过直接的方式获取信息,尝试通过人类的外壳获取信息,闻理对着他称得上演都不演。
两个怪物有什么好装的,他都能猜到闻理省事的思考。
比谁先坐不住就是他们的现状。
谁先手?那个先一步拿到筹码开始更进一步的人。
*
国庆第五天,闻理站在全身镜前为陈秀年女士拍摄她寄来裙子的上身视频,上下粉灰厌色搭配,举着手机拍完,脸上的笑意柔软自如。
闻言看着她,懒洋洋地团在沙发上等待出门。
“你都不对我笑。”
“因为你不需要。”闻理背上包,戴上口罩,笑意自眉眼落下,只余清泠的淡冷。
她站在这个装修留白过多的出租屋,闻言熟悉的、非人的异质感毫不掩饰,薄凉的物质在她身体内部辗转流动,仿佛要析出外壳。
秋日的空气仍是引人绝望的燥热,地表的热气蒸腾向上,舔过面颊,带来过往令她欲哭无泪的温度。
绕出去到稍远一点的餐馆,炒饭里的火腿粒、玉米粒、鸡蛋、青豆混杂得粒粒分明,闻言毫无必要地与她点了同一份餐,周遭没有她已学会忽视的目光停驻。
日头为闻言举着的伞遮蔽,闻言静看她,日光落了他半面肩膀,他站在人群里,带得他身边的她也为人群忽视,不是忽视,是不视她为异状。
好像她是个正常人一样,正常人,真好啊。
经沉默狭小的电梯间回到小客厅,闻理望着滑进沙发的闻言,选择了先动:“你是为了寻找同伴、制造同伴吗?”
“是。”闻言抬起眼看她,疏懒率性的面孔诚实又轻忽。
“你是为了寻找、制造伴侣吗?”
“是。”闻言笑应得干脆,“我追求得还挺明显的吧,你有喜欢上我一点吗?”
托闻言这张无害年轻的脸的福,闻理只是万分平静地坐在了沙发上。
要不要在热情沦亡前趁热打铁。
即使闻言的笑容饱蘸诱引,即使大概率是有害的禁果,即使是敞了口的陷阱。
要在热情沦亡前趁热打铁。
再浅的欲念也是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