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前世伴侣谈恋爱》镜台

23、番外·咨询

　　“下午好，请坐。”
　　“下午好。”
　　“最近过得怎么样？”
　　“嗯……上次结束后，我做了噩梦。”
　　“梦见了什么？”
　　“我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前男友。”
　　“喔……你之前从来没有提到过……”
　　“你恐同吗？”
　　“不，当然不。我对任何群体都没有歧视观念，你可以放心讲出来。”
　　“呵。是的，我相信您。”
　　“……”
　　“没关系。大部分人——包括这个群体内的很多人自己——都歧视我们。您有一点恐同我也可以理解。我也相信您不会让您心里的那点歧视思想影响您的专业水准。我希望的只是：请您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过分关注我在我的叙述里掺杂了多少谎话，可以吗？”
　　“……我可以先答应，但请允许我提醒你：咨询师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我是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共同面对困扰你的所有问题，找出可行的解法，这是一个充满阻碍的过程。你不允许自己把自己的困扰坦白地告诉和我，是让我们的旅途又添上一重荆棘。”
　　“嗯，我知道。我有我的理由。”
　　“……好的。”
　　“我可以和你保证这一点：不管我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上编造了多少谎言，我表达的感受都是真实的。”
　　“……好的。我们开始吧：愿意和我讲讲你的梦吗？”
　　“不，我想先把那些梦放在一边。我想先和你讲讲我的前男友。”
　　“……嗯，当然可以。”
　　“我有一个前男友。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嗯……”
　　“说分手不太准确。不是我们某方主动。是外力……我的家庭很传统，拆散了我们。”
　　“我明白。”
　　“但是……不，我还是从头叙述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在我学习武术的地方遇见了他，对他一见钟情。但我很快发现，他好像不是我的同类。”
　　“喔……”
　　“我设法接近了他，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起初我以为这样能让我感到满足，但越接近，我感到的越是不满足……然后有一天，他犯错了……违反了武术学校的那些纪律什么的，刚好我可以帮他遮掩过去……然后我就趁机睡了他。”
　　“……嗯。”
　　“令人反胃的开端，是不是？”
　　“我不会评判你。重要的是：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的？”
　　“先把这个问题放放吧，过一会我再回答。那么我继续讲：我用不光彩的手段设法让他成了我的男朋友。他是一个边缘人，没朋友。其实我也是，但我很懂怎么伪装，让自己变得受欢迎。所以……在我们关系的最开始，是我主导了一切。我强迫了他接受了这段凭他自己的心意来选根本不会接受的‘恋情’。”
　　“嗯……”
　　“但是，后来发生一些事情……我不想详细叙述，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比我更受欢迎的人出现了。她的存在让我在那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所有人都孤立我，我失去了我的影响力。我很沮丧。最沮丧的是：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
　　“嗯……”
　　“我知道你在困惑什么。是的，分手不是发生在里。我明白自己没有能力继续强迫他了，所以我主动告诉他：结束吧。我打算联系家里接我离开，打算永远离开那里……但是他主动过来找我，告诉我：不。他继续做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恋人，时不时的，我们找到没有人的地方悄悄【】。他陪我一起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嗯……”
　　“他人很好，是不是？”
　　“是。不过我注意到，在这段故事里，你也同样表现出了你善良的一面。”
　　“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清醒……我一直知道他很孤独，和我一样孤独，但他比我更好。我知道他善良，宽容，总是愿意原谅而不是一定去报复，总是愿意去拯救而不是想要伤害。我知道只要我在我真的暴露自己失去对他的掌控前先对他说我放手了，他就会感动，把我之前对他做的恶一笔勾销——我在操纵他。我总是在操纵他。不过……他那么坚定地告诉我他要继续这段关系，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并且……诱惑到了我。要不然……我应该那时候就会离开那里，回家里去……然后我会永远忘记他，投入新的人生……”
　　“又或许你不会忘记。或许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冷漠无情。”
　　“呵……也许。好吧，我继续讲：他陪我共苦，熬过了那段时光。之后……我们的权力关系可以说是颠倒了，是他可以主导一切，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我强迫他那样强迫我，也从来没有像我担心过的那样离开我……在他身边，我感到很安全，我习惯了他，他也习惯了我，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伴到永远……但最终结束了。我们……我们的关系被我家里发现，于是我们被拆散了，失去联系，到现在我也没能重新联系上他。我一直没放弃找他，我时不时就会梦见他。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他。”
　　“是的，我可以想象……”
　　“你想象不了。”
　　“……”
　　“也没关系。现在，我来谈谈我这两周做过的噩梦。那一天聊完，当晚，我梦见了我的母亲：梦里我和她重逢了，知道她果然没有死，一直在外地生活。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关注我的消息，但从来没想过要来找我……她永远也不想再来找我，因为她知道，我只会给她带来不幸。”
　　“这是你的判断，还是梦里你母亲对你说的话？”
　　“两者都是。请您先把您的安慰和见解收起来，听我继续讲下一个梦……我梦见了他，我一直在寻找的恋人。我以前梦见的都是我们的过去，而这次，我梦见的是重逢……然后……我梦见他说了和我母亲差不多的话。”
　　“梦是你自己潜意识的体现。如果你和真正的他们谈话，或许不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您凭什么这样判断呢？”
　　“……凭您给我讲过的所有故事，假如，所有关键的地方都是真的的话。从这些故事我能感受到，你的母亲爱你，你的恋人爱你，你也爱他们。”
　　“呵。”
　　“你不认可我的看法？”
　　“我认可。但我感觉，你好像过分看重‘爱’的影响力了，就像你一直过分看重童年经历的影响力。我从不认为我的母亲不爱我，我也承认自己很爱我的母亲，但爱不意味着我们有意愿重新联系上彼此。至于我和他……虽然我认为我们共苦的那段岁月里他非常‘爱’我，但脱离了那种处境，他经历了更多的人生，有了更丰富的选择后……我看得出您现在很不认可我的看法。”
　　“您不喜欢我的理论。我们可以先把理论放在一边，看看客观的事实：你对这个世界怀有极深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影响了你生活的方方面面。事实上我认为，所有促使你决定来进行咨询的困扰，都可以归结于这种不安全感。”
　　“你暗示我的不安全感是不客观的。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世界本来就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倏忽之间，人就会死。”
　　“对许多人来说，世界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但对你来说，不是。”
　　“对我来说？”
　　“看看你此刻拥有的一切：你家境优渥，能力出挑。世界对你来说是安全的。”
　　“你听起来就像在对我说：‘审视一下你自己拥有的特权’。不，没有说你在讥讽我的意思。我理解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见过很多比我更有特权的人，他们英年早逝。”
　　“……是‘很多’，还是‘几个’？”
　　“……”
　　“想和我聊聊他们吗？”
　　“不。”
　　“……我还是必须再和您谈谈这个问题：您过分的隐瞒是在给我铺设障碍，阻挠我们一起解决您的问题。”
　　“您总是在要求我的坦诚。那您自己呢？您对我坦诚了吗？您从不愿意和我分享您听完我的叙述后您心里真实的感受，而只愿意说那些在‘职业’的框架的限度下，听起来无可挑剔也非常无聊的虚情假意的安慰。”
　　“……事实上，我看出您在每次咨询时常常是充满怀疑的，高度戒备的，即便我已经再三和您承诺过，您在这里是安全的，我的工作是提供援助而不是给予伤害。我本希望时间能让我赢得您的尊重和信任，但每一次接待完您的来访，我都怀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咨询。可是——请知道我不是在和你抱怨——关键就在这里：下一次你都准时出现了，没有推迟，没有取消。你想要继续，你觉得咨询还是有帮助的。而我认为，如果你愿意对我稍微放下一些戒备，我可以更好的帮助你。”
　　“……上一次聊完，我感觉非常糟糕。”
　　“嗯……”
　　“做完那个噩梦，我自己想了很久。接着我意识到：我的母亲到底有没有被我害死，这个真相，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关心的是：我到底是不是只会给她带来不幸。”
　　“……”
　　“没有我，她会过的更好。不管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这些后，我度过了糟糕的几天。之后，我梦到了他。然后我醒来，意识到：他和她一样，我的出现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不幸，我总是给他们带来坏事。这就是我的潜意识，梦给我的答案。”
　　“……潜意识的答案不是真相。从我的角度看，你的梦听起来更像是你的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表现。梦复现了你早年的创伤——”
　　“又来了。我讨厌你们的这一套理论。”
　　“……”
　　“无意冒犯，只不过——抛开儿童时期创伤这部分，你有没有别的分析讲给我听听？”
　　“……这两个噩梦让你感觉很糟糕？”
　　“是的。”
　　“你能辨识出你的负面情绪究竟是什么吗？”
　　“……”
　　“你愧疚？”
　　“我想……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太微弱了。我想说沮丧更合适。”
　　“因什么而沮丧？”
　　“……”
　　“你一直顽固地抵触我的理论，否认你自己不害怕被抛弃——”
　　“其实我没有。我的观点是：我所有的困扰和我早年的经历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的性情，并且，这样的我身处在这样一个世界。”
　　“……那么，你觉得自己是因什么而沮丧？”
　　“我不知道。我期待你给我一个答案。”
　　“……”
　　“还是说你的答案只有：这是应激障碍的表现，我在梦里让自己重新经历我很久以前还是个孩子时经历过的那一小段令人不快的体验？”
　　“……极度痛苦的体验。”
　　“……”
　　“任何一对母子都不该被那样对待，任何一对恋人都不该被那样对待。和自己所依恋的对象被迫分离，不管什么年纪，不管对方什么身份，都是极度痛苦的。实话实说，在我内心深处，我为你所有的经历感到难过。”
　　“……”
　　“如果您坚持认为，这不过是我在职业框架下给出的无可挑剔却虚情假意的安慰之语——我很遗憾，并且，坦白地说，我很难过。”
　　“……”
　　“你对这个世界抱有深深的不信任感，成如你所言，这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情，同时你在这样一个世界。任何一个经历那样失控的、不稳定的、缺乏安全感的早年生活的人都会对自己身处的世界和自己面临的生活感到恐惧，总是充满怀疑，不论他们本来是什么样的性情——相信我，我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形。你对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充满控制欲——这是我们之前一直谈论的。实际上，你已经不是很久以前那个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孩子了。你已经找回了你生活的主权，你在重新步入正轨，重新步入一个让你觉得安全的世界，让你觉得舒适的生活里。你的状态在改善，但是你的心境没有改善，因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缺失没有被弥补——你想重新联系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两个人。可是因为他们太重要了，一升起这个念头，你就开始应激。”
　　“事实上我联系上我的母亲了。在两天前。她确实还活着。”
　　“……”
　　“她也确实不抵触和我通信……或者见面……假期的时候我大概就能和她见一面了。”
　　“……恭喜您。”
　　“但他，还是杳无音讯。”
　　“……会联系上的。这个年代，没有人会一直失联。”
　　“也许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才至今没再找到他。”
　　“你在夸大自己的负面臆测。还记得我们约定过什么吗？如果一件事你不确定到底会怎样发展，那么你先相信它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先相信：你们最终会重逢。并且还要相信：他会和你的母亲一样，不是你噩梦里那般表现。他不会推开你，他会拥抱你。他会为和你的重逢幸福不已，就像你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爱他们吗？”
　　“是的。虽然你喜欢用负面的词形容你自己，用负面的方式形容你的所作所为，但从更公正的角度来审视你的言行举止和你叙述的故事——我相信，你非常爱他们。”
　　“也许是我有意隐瞒了一些内容，误导了你呢？”
　　“……我一直在和你强调：你的隐瞒无助于达成你决定咨询师想来实现的目的。你隐瞒了什么？”
　　“梦见我母亲的梦里，在她对我说完那番话后，我告诉她：我也一点都不希望重新再见到她，哪怕我察觉到了她可能活着。我从来没有为此付出过一点努力，即使我……我出国以后，有了相当多的自由和金钱，完全可以雇人去调查她的下落，我也没有这样做过。因为她是我的污点。她消失了，不存在了，对我最有利。重新找到她，把她接到身边，于我只有麻烦而没有一点好处。”
　　“……”
　　“所以醒来后，我意识到：我只会给她带来不幸。不是什么冥冥中的命运，或者世俗的某种观念，或者我对自己夸大的负面的看法。这是不能被脉脉温情改变的冰冷现实：我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连平凡的普通人都不是——我是冷酷自私的恶人。”
　　“……”
　　“至于在梦到他的梦里，在他告诉我他希望和我从此忘记彼此，各自过好属于自己的新人生后……我杀了他。”
　　“……但醒来后，你感觉很糟糕。你不喜欢自己在梦里做出的反应。”
　　“不。你试图说服我我是在愧疚。我没有那么多愧疚——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我所感觉到的主要就是沮丧——不是沮丧我自己的反应，而是沮丧我得到的这个真相：我得不到母亲，因为我不配；我也得不到恋人，同样是因为我不配。如果说真的有命运存在，并且这命运真的讲求公正的话——那么，他们没有和我重逢，就是命运对他们的好所回馈的报答。命运让我重新见到了我的母亲，但不许我重新见到他——因为命运知道，我不会再带给我的母亲什么不幸，但会再带给他不幸。我会再给他带来非常非常多的坏事，把他拖进许多许多的痛苦——我会亲自制造痛苦，只要这能把他困在我身边。我会故技重施地操纵他。然而，哪怕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真相，哪怕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实际上只会给他带来不幸——我还是不会放弃找他，我一定要重新得到他。”
　　“……”
　　“还说我爱他吗？”
　　“……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决定来做咨询的初衷，一定不是想要驳倒我，或者……想要戏弄我吧？”
　　“……我很抱歉。我并不是对你有什么强烈敌意，只不过你的很多观念真的让我非常不舒服。”
　　“是的……我一直在怀疑……也许我并不是那个适合您的咨询师。我让您感到反感，而您也让我感到许多的……其实和您无关而和我自己早年经历有关的……压力……我一直在和我的督导评估我的这种反移情……就在刚刚，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向您提出来了：我没有能力继续接您的咨询。我认识一个咨询师，很擅长处理您这样的情况。您可以去她那里继续我们未完成的工作。”
　　“……哦。我很遗憾让您感到这样不快。向您致以我最真诚的歉意。”
　　“……这是否会让你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对不起，不是在取笑您。谢谢您这样关心我的感受。我没有感到被抛弃。”
　　“……好的。”
　　“再见……您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仍然认为，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你会思念，会愧疚，会痛苦，会想要做出改变自己的尝试。”
　　“……也许我只是在尝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人人都这么想。善良的好人也会首先希望自己过得快乐。”
　　“是吗？”
　　“是的。”
　　“……”
　　“你不止希望自己快乐，你还希望你爱的人快乐。你把你和他们的分离形容为‘命运的公正’。真正完全自私冷酷的人会形容为‘命运的不公正’。”
　　“……”
　　“我认为你一定会和你的恋人重逢。信息时代，只要一方没有放弃，就一定能重新联络上。”
　　“……谢谢。”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们联络不上，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因为运气；如果联络上，更不是因为命运认可你成了一个‘配得到’他的人。如果你放任自流，也许你到那时候真的会继续给他带来痛苦。我祝愿你们都是很幸运的人，当你们重逢时，他见到的是一个更好的你。”
　　“谢谢。当然，一定会的。”
　　“再见。我会把那位咨询师的联系方式发到您的邮箱。”
　　“好的。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