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侯门深似海》秀峰

1、第 1 章

　　腊月，没有比腊月更冷的时节了。

　　天是灰的，云像浸透了脏水的破棉被，沉沉地压在人头顶上。风是刀，一刀一刀剐尽天地间最后那点暖和气。

　　就在这样的光景里，沈灼华踏进了端王府的西角门。

　　一身青布棉袍冻得发硬，溅满了泥浆的下摆结了冰，走起路来嚓嚓地响。手里挽着个蓝布包袱，里头除了两件旧衣、几本破书，就只剩他娘临别时塞进去的一方旧砚台。

　　砚是冷的。他的心却比砚更冷。

　　引路的婆子走得飞快，枣红棉鞋踏在青石板上，身子往前一耸一耸的，头上油光水滑的髻子也跟着颤。她不时侧过半张扑了厚粉的脸，眼角斜扫过来，那目光沈灼华懂。

　　是审度，是怜悯。或许连怜悯也算不上，只是对“落魄”二字的天然鄙夷罢了。

　　沈灼华垂着眼，只盯着她鞋跟上那片枯黄的草叶。一颠，一颠，总也掉不下来。

　　他突然想起离家前院子里那株老梅。枯瘦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娘叹了口气：“今年怕是开不好了。”

　　这王府里，也会有梅么？

　　念头刚起，一阵风卷过高墙，扑了他满怀。

　　风里竟真挟着一丝香。冷香。幽幽的，固执的，像从极远处飘来的魂。

　　他抬起头。

　　眼前豁然一片白，不是雪，是白石铺就的庭院，光可鉴人，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庭院那头矗着一座假山，黑黢黢的太湖石垒成，孔窍密布，像一头蹲踞的巨兽。

　　假山后面，露出一角朱红飞檐。檐下铁马“叮”一声。清冷，脆亮，传得老远。

　　那缕梅香，就是从假山后面飘出来的。

　　婆子脚步不停，引着他穿过曲折回廊，穿过几重月洞门。景象越来越荒，零散的湖石，结冰的池塘，枯枝乱指的老树。

　　然后，他看见了墙角那株老梅。

　　虬枝盘曲，铁干铮铮。

　　开了一树白花。

　　惨烈的白，密密的，重重的。风一紧，花瓣便急急地落，簌簌地，像雪，又比雪更决绝。

　　沈灼华脚步不由得一顿。那引路婆子在前头催促：“沈先生，快些罢，世子爷还等着呢。”

　　世子爷。

　　沈灼华心口那点因梅花生出的恍惚，立刻被这三个字敲散了，剩下的是更沉重的、石头一样压下来的现实。

　　端王世子，萧景宸。

　　这个名字，他未入府前就已听得耳朵起茧。

　　十六岁，京城头一号的纨绔，顽劣不堪的混世魔王。气走的教书先生，据说能从端王府门口，一路排到朱雀大街的牌楼底下。

　　那些传闻活色生香：上房揭瓦，踩碎了御赐的琉璃盏；纵马长街，踏烂了半条花市的牡丹；将□□塞进老翰林的靴筒；用弹弓打碎了姨娘房里的翡翠屏风……

　　桩桩件件，都透着股不管不顾的荒唐劲，和属于天潢贵胄的、令人齿冷的任性。

　　他能教得了这样的学生？

　　沈灼华挎紧了手里的包袱。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枯槁的脸，想起母亲偷偷典当最后一根银簪子时躲闪的目光，想起弟弟妹妹缩在薄被里，睁着饥饿大眼睛的模样。

　　翰林清贵，门第书香，那都是昨日烟云了。

　　一场无妄之灾，大厦倾颓，如今他沈灼华站在这里，为的不过是每月五两银子的束脩，和这深宅大院里一处不漏风的屋檐，三餐能果腹的饭食。

　　尊严？那是最先被典当掉的东西。

　　婆子在西边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脚，门楣上悬着块匾，题着“澄心斋”三个字。院门开着，正面并排三间屋舍，最角落依稀是个书房的模样，却安静得过分。

　　“世子就在里头。沈先生，请吧。”婆子侧身让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那目光，飞快地往院里一溜，又垂下。

　　沈灼华整了整衣袍，吸一口气，进了院，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棉袍下摆扫过门槛上积着的细灰，扬起一小片迷蒙。

　　书房里比他料想的还要凌乱些。地上散落着几本书，封皮卷着，页角破损。

　　一张花梨木大书案上，笔墨纸砚倒是齐全，只是那砚台倾侧着，干涸的墨迹糊了一片；好几支笔胡乱扔着，笔尖的毛戗着；雪白的宣纸团成几团，丢在角落，有一团恰好滚在他脚边，低头瞥见上面用浓墨胡乱画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

　　窗子开着半扇，冷风灌进来，吹得书案上几张未压住的纸哗哗作响。屋里并不暖和，炭盆似乎熄了许久，只剩下一点灰白的余烬。

　　而那位名满京城的世子爷，并不在书案后。

　　他在房梁上。

　　沈灼华抬头，看见房梁之间，横搭着几块不知从哪卸下来的木板，摇摇欲坠地架着，组成了一个简陋的“窝”。

　　一个少年蜷在那“窝”里，身上裹着件火狐皮的氅衣，那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红得刺目，像一团凝固的血，又像一捧烧得正旺的、不管不顾的火。

　　氅衣下露出靛蓝织金的箭袖袍角，一双黑缎粉底的小朝靴，鞋底干干净净，沾着一点木屑。

　　少年似乎睡着了，头歪靠着背后的柱子，火狐风毛拥着下巴，只露出小半张脸。肤色极白，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玉一样的冷白。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红，唇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使睡着了，也仿佛带着三分讥诮的笑意。

　　这就是萧景宸。

　　沈灼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狐裘，看着梁上积年灰尘在从窗隙透入的光柱里飞舞。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梁上少年清浅的鼻息。空气里有尘土味，冷冽的梅香似乎也渗进来一丝，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腻的果子酒气。

　　他放下包袱，走到书案边。先将倾倒的砚台扶正，又将散乱的笔一支支拾起，在笔洗里涮净了，用帕子拭干水分，插入笔筒。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册，拍去灰尘，抚平卷角，按次序摞好。

　　最后，他捡起脚边那个画着鬼脸的纸团，展开，抚平，盯着那歪扭的墨迹看了片刻，手指微微用力，将那纸沿着原有的折痕，重新折成一个更小的方块，放在了案角。

　　然后，他走到炭盆边，蹲下身。盆里的灰烬果然已冷透。他环顾四周，墙角放着银丝炭筐，里面是上好的长条炭。

　　他取了火折子，又寻来些旧纸引火，小心地将炭点燃。橙红的火苗起初怯生生的，舔舐着黑炭，慢慢便旺起来，毕剥作响，吐出温暖的光和热。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地看向房梁，开口道：

　　“世子，该下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在这寂静的屋里异常清晰。

　　梁上的身影动了一下。那双长睫毛颤了颤，掀开。

　　眸子竟是极亮的，瞳仁黑得纯粹，眼白微微泛着冷蓝，此刻带着初醒的迷蒙，水洗过一般。但那迷蒙只一瞬，便迅速褪去，换上了惯有的、带着打量和挑衅的神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灼华，嘴角那点天然的笑意加深了，变成一种毫不掩饰的玩味。

　　“哟，”他开口，声音有些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清朗，拖着点懒洋洋的调子，“来了个新的。”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体，火狐氅衣滑落些许，露出里面精致的衣领。“收拾得挺利索。你叫什么？”

　　“沈灼华。”

　　“沈——灼——华。”萧景宸一字一顿地念着，舌尖似乎在那三个字上打了个转，“灼灼其华，好名字。以前那些老头子，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德高望重，没劲。”

　　他手撑着木板边缘，轻轻一跃。

　　沈灼华呼吸微微一滞，那木板架得并不牢靠。

　　但萧景宸的身形出乎意料的轻捷，像只惯于攀高的猫儿，落地时只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火狐氅衣扬起又落下，带起一股微冷的、混合着梅香与酒气的风。

　　他站定了，比沈灼华还略高一点，此刻就站在书案对面，隔着那片刚刚被收拾整齐的区域，直视过来。目光锐利，刮过沈灼华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掠过他平静无波的脸，最后落进他眼睛里。

　　“沈先生，”萧景宸笑了，露出一排细白整齐的牙，那笑容灿烂，却没什么温度，“打算怎么教我？之乎者也？仁义道德？还是……”

　　他忽然俯身，双手撑在书案上，逼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恶作剧般的期待，“跟他们一样，被我气哭，然后卷铺盖滚蛋？”

　　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那股甜腻的酒气更明显了。沈灼华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那眼底深处闪烁的、顽劣又孤独的光。

　　沈灼华没有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依旧端正地坐着，目光平视着萧景宸近在咫尺的眼睛，缓缓开口：“世子，《礼记·学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我们便从‘道’字讲起。”

　　萧景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反应。他慢慢直起身，抱着手臂，歪头看着沈灼华，眼里多了点审视，和更浓厚的兴味。

　　“道？什么道？”他嗤笑一声，“是父王整天挂在嘴边的君臣之道，还是那些夫子念叨的圣贤之道？”

　　他踱开两步，火狐氅衣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这王府里，道太多了，听得人耳朵起茧。沈先生，你的道，又是什么？”

　　沈灼华的目光追随着他，语气不变：“今日不讲那些大道理。只讲一字之‘道’，世子请看。”

　　他伸手，从笔筒里取出一支兼毫笔，又移过砚台，慢慢研墨。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磨墨的动作不疾不徐，一圈，又一圈，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墨香渐渐弥散开来，盖过了那丝残留的酒气。

　　萧景宸起初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被那平稳的动作吸引了去。

　　屋里很静，只有研墨声，炭火的毕剥声，还有窗外遥远的风声。那株白梅，还在落吗？

　　墨成。沈灼华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镇纸压好。他提笔，蘸饱了墨，悬腕，凝神。然后，落笔。

　　一笔，下去。

　　不是楷，不是隶，不是行，不是草。只是极纯粹、极沉凝的一“竖”。自纸上端起始，缓缓向下，中锋运笔，那墨线不飘不浮，不僵不滞，带着一股沉静到极处的力量，一路向下，向下，直到纸的下缘，才稳稳收住。笔锋离开纸面时，似还有千钧之势含而未发。

　　纸上，只此一竖。

　　沈灼华搁下笔，抬眼看向萧景宸：“世子，此一笔，可为‘道’否？”

　　萧景宸愣住了。他盯着纸上那孤零零的一竖，那浓黑凝练的线条，仿佛有生命般，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光，也吸走了他满肚子准备好的刁难和讥诮。这算什么？这算什么道理？可偏偏，这一笔，又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口，说不清，道不明。不是父王的训诫，不是夫子的啰嗦，是另一种……他从未触碰过的东西。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窗外，风似乎大了些，卷着残存的梅瓣，扑打在窗纸上。

　　萧景宸久久没有移开目光。那漆黑的一竖，映入他亮得惊人的眸子里，沉了下去。

　　沈灼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这侯门，果然深似海。而这海，从他踏入的那一刻，从看见那一树凄厉白梅、遇见梁上红衣少年开始，便已没了回头路。

作者有话说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摘抄自《礼记·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