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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薛梧音站在奉剑山庄门前,看着门房连滚带爬跌进门去。

      她面上无波,内心疑惑:八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应当叫人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是如此威名赫赫。
      甚至比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门房与其说是去报信,不如说是去逃命。

      还是说,奉剑山庄的年景大不如前,连门房的胆子都随之缩水?
      遥想当年奉剑山庄的门房,要是上门来的掌门掌山们,门徒稍微少点,腰带上的玉略微次点,他们的腰板就挺得比门柱还直。

      没想到现在成这样了。

      这世事变换,真叫人……

      呃,真叫人什么呢?
      接不下去。薛梧音想感伤也感不出来。

      怕她正好,省事。
      反正她只不过是照约,来拿八年前寄存在奉剑山庄的赤乌而已。

      *
      时值七月中。

      半月前的七月一日,薛梧音出关下山。

      下山时正当中午,烈日炎炎,河里水都要晒干,薛梧音顺手折了几条青藤,编成一顶草帽戴在头上。

      她穿青裙,头戴青藤草帽,又身形纤长,正是一条清凌凌的碧影,走在闷热潮湿的南方仲夏暑热中。
      一群在田埂上跑笑的小孩子见到她,好奇打量两眼,团团围上来。

      “姊姊,姊姊,你从哪里来?”
      薛梧音一指不远处的青山,“从山上来。”

      一个孩子捂嘴咯咯发笑,看起来十岁模样,“姊姊骗人!那山上有吃人的大虫,没人敢上山的!”
      其余孩子附和,“骗人!骗人!”

      谁是那条吃人的大虫,不言自明,薛梧音想了一下,“好吧,我骗人。”

      “我说对了!”之前那孩子欢呼一声,高举双臂,接着又问,“那姊姊要往哪里去?是来我们这里走亲戚么?”

      “不,我只是路过。”薛梧音见那孩子盯着她的草帽看,伸手摘下,“你喜欢这个?”
      “喜欢。”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
      薛梧音便递给她,“给你。”

      “谢谢姊姊!”
      那孩子欢喜接过,其余人都羡慕地望着。
      “我与姊姊换!”乡野孩童却很懂礼,从腰带里摸出一枚扁平的石头,“我在河边找到的,上边有一个‘人’字,姊姊要么?”

      一枚平常的小石头,上边一个孩童式的“人”,那孩子双手举着,一双眼睛期盼地望着薛梧音。
      薛梧音拿起来,“我要,多谢。”

      孩童更加高兴,她牵住薛梧音的手,转头拉着她往田埂那头跑,“姊姊陪我们玩吧!我们去摘蕨菜,还有蘑菇!”
      其余小豆丁们也一哄而上,拥着薛梧音往前走去。

      这时节有蕨菜和蘑菇?薛梧音疑惑。
      结果还真有。

      也不知这时序怎么回事,竹山幽秘的水涧旁,遍地长着青嫩蕨菜和圆胖蘑菇。

      于是,薛梧音出关后第一件事,是与一群孩童一块摘了俩篮子野菜。
      那俩篮子还是她编的。

      临走时,得了草帽的那孩子依依不舍,邀她去家里歇一晚。薛梧音一看天色,也该吃晚饭了,于是应下。

      人生三件事,吃饭睡觉练刀,哪一件都得仔细。

      孩童叫杏娘,杏花开时生的。父母是平常猎户织妇,家中三间土房,养了鸡鸭若干。
      薛梧音当晚吃了咸菜拌鸡蛋,和杏娘同睡,窗外母鸡不知被什么吵醒,含糊咯咯三声,屋中两人已然睡熟。

      第二天,薛梧音道谢告辞。

      杏娘再三请求她有空就来一块儿玩耍。薛梧音想自己若是有了突破,又或者再叫人捉住,总要回来闭关,遂又应下。

      离开山脚下的村镇,薛梧音一路慢行,半月后到了洪州。

      洪州有奉剑山庄,鼎鼎大名,铸剑卖剑,也有祖传剑法。
      山庄弟子剑法厉害,但看人。练得平常时,勉强在十大使剑高手中占一个名头,若是练出息了,能稳坐头三把交椅。

      八年前算平常光景,那时赵庄主剑法最高,在江湖上不是排九就是第十,也有跌出前十的时候。
      但薛梧音记得当年还有个十五岁的少年,剑术上资质难得,如今八年过去,应当有所成就。

      ……由此推测,门房腰杆该更直了才是。

      奉剑山庄在城东,背靠凤山,占地万亩,是座白墙青瓦、弯水荷塘、青青绿荫的庄园。山庄门开六扇,雅致下藏富贵。

      薛梧音头上仍是一顶草帽,她站在白石台阶下,仰头看那块“克己复礼”的匾。

      洪州大小门派不少,都敬奉剑山庄是镇山太岁,平日没人敢在大门前停留。薛梧音站了不过一会儿,便有门房撩袍子小跑前来。

      “姑娘日安,”门房彬彬有礼,“此处是奉剑山庄,姑娘前来是为何事?”
      言语中将薛梧音当做不识江湖门派的女子,不认得这是何地,机缘巧合,叫一座富丽园林吸引住罢了。

      薛梧音回答:“我来取我的刀。”

      娇美女郎竟然是江湖中人,门房一愣,改口,“原来如此。女侠见谅,奉剑山庄只铸剑,不铸……”
      那个“刀”字还含在口里,脸色刷地就白了。

      薛梧音静静看着那门房睁大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刀、刀……您、您您——您是……”
      “我叫薛梧音,”薛梧音重复,“我来取我的刀。”

      门房浑身发抖,连退三步,“您……您、您稍待!请您稍待!!”
      好像半刻都不敢在她面前多待,门房嗓子都喊劈了,头也不回地逃进门去。

      薛梧音一步没动,在原地等着。

      没过一会儿,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剑客从大门迈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总管模样的中年文士。

      虽然过去了八年,但薛梧音认识这张脸。这就是那天资超群的少年,如今见他步法吐息,可知这些年定然是勤修不辍,功夫大进。
      但薛梧音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姓沈。

      沈燮一脸严肃,走到薛梧音面前恭敬低头行礼,“薛前辈。”

      两人年岁差得不多,但薛梧音成名早,功夫高,坦然受了这声“前辈”。

      “沈少侠。”
      薛梧音朝他点点头,“我来取我的刀。”她说,不等沈燮回答,又道,“这是我说的第三遍,我不想再说第四遍。”

      沈燮脸色微变,眼中浮出紧张之色,刚要出口的自我介绍也卡住了。
      外头行道上,在风中翻卷叶片的柳树,也似乎僵了一瞬。

      他身后的两名文士同样一惊,其中一个默不作声,转身隐入门后。

      “自然……门房有失礼仪,是奉剑山庄调教不力。”

      沈燮还稳得住,弯腰让开道路,“‘赤乌’便在玄静阁,薛前辈请。”
      “嗯,有劳。”

      薛梧音人细细瘦瘦一条,嗓音也低柔,但沈燮丝毫不敢耍心眼。他带人走最短的一条路,到了依山而建的一座三层乌木楼阁。

      三层屋檐四角皆悬檐铃,此时无风,阒寂无声。

      沈燮打头,薛梧音当中,之前的文士在后,三人沉默登至最高层。一路看守先是惊诧,见到沈燮后纷纷退避。

      玄静阁第三层正中央,细尘在四束白光中浮动,雕漆檀木长案上燃着线香,刀架上横一柄环首刀。
      八年过去,剑柄上的殷红缠绳与铜金圆环依旧如新。

      “换过了?”
      薛梧音走上前,随口说着,又随手将赤乌取下。

      她没注意另两人脸上的紧张神色,也不在意他们因戒备而升起的敌意。
      耳中听到沈燮说,“是,望前辈见谅,平日我等虽然看护尽心,但毕竟时日长久,不得不擅自更换。工匠在换新缠柄时,也一一照原样……”
      忍不住侧头瞥他一眼。

      沈燮被她瞥得背后一紧,后半截话不受控制地吞了回去。

      按理说,他接掌四象剑五年,登上少庄主之位三年,在青苗会中也夺魁过一次。如今面对比他只年长两岁,甚至八年不曾露面的薛梧音,不该如此露怯。

      但不知道怎么,见到薛梧音的第一眼,他就想起了数年前,福州城外闽江边,终生难忘的那次月下剑斗。

      甚至不能说是剑斗,因双方并非在争斗。只不过是人称疯公子的东方豫,散发赤足,跃起后的袍袖挡住满江月光,仿佛桀桀怪笑的嗜血妖怪一般,让他见识到了一场难以理解、毫无道理的剑——如此而已。

      当时,东方豫的剑好像把月亮染成了血红,黑夜染成了沙黄。
      真是不讲常理。

      眼前的薛梧音也一样。
      东方豫是疯公子,薛梧音是妖女,江湖人给他们取的外号,大约正是想指明这一点。

      所以他沈燮不讲常理地畏惧眼前的人,也没什么丢人的。
      出色的年轻剑客不由自主噤声,又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薛梧音却没这么复杂的心思,只是单纯疑惑,“你从前,话没这么多的。”

      这话太出乎意料,好像从前和他很熟似的。
      沈燮忍不住,双眉微微往上一抬,那副防备警戒的神情瞬时便松了,露出点傻气。

      不等他回应,薛梧音又转头将赤乌托在掌中,凝神细查,“换了挺好,多谢。看材料比之前的好多了,缠得也还行。”

      她语气太平常,沈燮下意识答:“呃……前辈使得顺手就好。”
      答完就后悔了。旁边的文士朝他望一眼,含义一言难尽。

      “顺不顺手,还不知道。”
      薛梧音重心一移,转身迈脚,忽然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抽刀,雪亮刀光一闪,沈燮头皮发麻。

      “但我还是得报答。”

      话音刚落,玄静阁外,陡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接着铃音大作,四面繁杂而来,正是之前毫无动静的屋角檐铃。

      沈燮与文士愀然色变,双双对视一眼。
      薛梧音走到阁门前,伸手一挥,雕花木门“哗”地敞开,白亮日光涌入,如同放进来了奔涌洪滔。

      “来得真快,”薛梧音的长发被风全数吹在身后,虽然没回头,沈燮却知道她是朝自己说的,“放心,一定在你这阁子垮掉前,解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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