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安】我欲为人|Almost Human》祁含章

7、第 7 章

　　铁轨撞击，机身轻微摇晃。吊挂的拉手带也微微晃动。车厢内静的出奇。

　　隔着玻璃，安室透望向前方。

　　五六台仿生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厢内，齐齐盯着它看。安室透向它们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轻轻合上身后打开的舱门。

　　那几台安卓机并未动作，仍旧面无表情看着他。

　　安室透知道那些视线正在自己的身上来回扫描。它没有做出任何反抗或者躲闪的意图，坦然而又沉默地接受着同类的目光。这是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仿生人专用的充电车厢，并没有人类乘客。安室透迈步，往前行进。没有机器前来阻止它。仿生人的头部随着他的行动而移动，缓慢转头，盯着它打开车厢之间间隔的舱门。

　　门开了。

　　□□。

　　安室透鼻翼微动，五号车厢的画面在视野里变得清晰。乘客或在地板上，或在座椅上，悄无声息瘫倒一片。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没有惊恐或者不安，好似真的忽然睡了过去。有四台安卓站在车厢内，呈等距分布，每台机器的额角都闪烁着电流的纹路，证明中央处理器正在飞速运作。

　　“我可否检查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安室透问。

　　没有声音回复。于是安室透半跪下来，随机检查一名乘客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它将那名女士扶好，靠在椅背上。再次抬头问道：“我可否继续前进？”

　　仍然没有回复。

　　仿生人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倒映出金发警察的影像。安室透站起身，准备进入下一节车厢。四号车厢和方才的景象差不多一样，共有二十三名乘客昏倒在地，四台安卓守在旁边。正当它准备进入三号车厢的时候，车内广播刺啦刺啦响了起来。一道沙哑的男声说：“站住。”

　　安室透止住脚步，抬头朝监控的方向笑了笑：“阮越先生，您好。我是负责前来谈判的警员。”

　　“……知道为什么我允许你上车么？”

　　安室透没有回答，脸上神色仍旧温和。

　　男人眼神阴郁：“塑料婊|子，别卖笑了。NCPD派你过来，我是乐得看你送死。”

　　安室透收敛笑意，露出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它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我并未携带武器，只是来争取和平谈判的可能。”

　　男人冷笑一声：“武器？一台警用型的暴力机器，说出这句话还真好笑。”

　　“起码我现在对你毫无威胁。”安室透说，“这班列车的系统程序以及车上所有的机器都在你的控制之下，只要你愿意，摧毁我的办法不下五种。”

　　阮越在二号车厢。

　　安室透眨了眨眼睛。额角电流纹路闪烁，很快确定了前方情况。

　　不过……

　　它又眨了眨眼睛，开口道：“那么现在，您的诉求是什么呢？”

　　“我说过了，我要公平！我要辛德勒和政府狗官向我道歉，然后下架所有产品！你们他妈的是不懂装懂还是拖延时间，真的以为不会有人死吗？！”

　　“你一定有这个能力，”安室透安抚道，“但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在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之前，你还有很多机会，我们可以用更稳妥地方式解决你的困难。”

　　“别他妈说这些废话！我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其他人也能不得好死！”

　　“我对阮氏玉艳小姐的遭遇表示同情。”

　　“收起你们那副嘴脸吧，”阮越恹恹，“在这里装狗屁好人，恶心。”

　　“那我能怎么帮你呢？”安室透说，“我是来解决问题的。现在这辆车上还有很多与此无关的人质，你看到我身边这位粉衣服女孩了吗？她是哥斯达黎加的留学生，和您女儿差不多的年纪，正准备转乘机场回家。”

　　男人一愣，刚准备发怒，又听安室透话锋一转，继续道：“oan có ??u, n? có ch?。这座车厢其他的人类都是无辜的。我相信你一定对他们没有恶意。阮先生，请问其他车厢的人质都暂时安全吗？”

　　它不问爆炸，态度并不咄咄逼人。阮越沉默片刻，声音喑哑：“只要你们答应我的要求，他们都会很安全。”

　　安室透点点头，再次问了一句：“那么现在，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这次的沉默比以往更久，二十秒后，阮越的声音传来：“……第一，让你们的飞机滚远点；第二，我要进行全市直播。”

　　密切注视着实时画面的新千叶警察皆是一愣。卡迈尔低声问安室透刚才说了些什么，一旁的仿生警察将翻译复述出来，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一句越南成语。朱蒂观察着男人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安室刚才的话很有用，阮越的态度有所松动。γ小队，调高你们的飞行高度。但是全市直播，警长，这……？”

　　“他做梦，”头发花白的警长按压眉心，“一个辛德勒就够麻烦了，难道还要造成全市恐慌不成？”

　　“但是如果不答应他的请求的话，会不会诱发其过激行为？”

　　“局域网不是切断了吗，做个特效给他展示。观察员，情报员！汇报你们的研究结果！……什么？车内空气乙|醚含量很高？！”

　　“局长！辛德勒那边来了一大帮律师！要怎么做？”

　　“现在带律师团能有什么用，这帮人光添麻烦！”詹姆斯·布莱克一个头两个大，“先带去会客厅，等这边有新的进展再通知他们。不，还是给他们透个底，让辛德勒有点心理预期。技术部门，赶紧合成视频给他转播。安室透，稳住他，看他还有什么诉求。”

　　赤井秀一皱眉。现在轨道巡检车与目标维持着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再往前就会被警告。目镜内可以清楚窥见列车尾部，还有一些人影。不是人类，只是机器。子弹是特制碳化钨材料，可以穿甲狙击，这意味着他能毫无负担一枪爆头。但是案犯在列车二号车厢，中间仍有很多仿生人挡道碍事。更何况车舱内充满乙|醚，一旦有明火，便会引发巨大爆炸。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直升飞机距离更远，目前他周围只有几架无人机。

　　麻烦。

　　这辆车本身就是移动的炸弹。

　　怪不得绑匪有恃无恐。这几乎是自杀式袭击了。

　　“可以。”

　　耳机里传来安室透平静沉稳的声音，赤井舔了舔嘴唇，角度原因，他只能隐约窥见对方模糊的金发。登车之前他要求安室透为他清理出射程范围内的障碍物。现在看来，热|兵|器狙击根本不现实。他收了枪，摆弄耳机，合上琴包，听安室透在那边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进行实时转播。那么，作为一次愉快的交易，您可否让老弱病残先行离开？”

　　“你没有资格提条件。”

　　安室透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孩：“这位留学生小姐脸部已经出现皮疹，她大概率对□□过敏，不及时救治会导致休克，或者死亡。”

　　阮越古怪地笑了起来：“……怎么让她离开，打开车门扔下去？”

　　“……”额角的蓝光闪烁着，安室透道：“这班列车车厢之间可以断开，或许可以把妇孺放在最后一节车厢，然后……”

　　“现在的人工智能也会用‘或许’这种词汇吗？”男人的声音充满厌恶，“你知道吗，警官。每次你学着像个人类说话，我恶心得都快吐了。”

　　“抱歉，我无……。”

　　它话音未落，猛然转过身子。鲜血迎面喷溅而来。血液。人类的血液。温热。新鲜。

　　安室透身后是一名家政型仿生人。那台机器面无表情的拔出手指，人类颈动脉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水球，呲呲地向外喷血。车顶、车窗全部都是喷溅状血液。安室透低头看了眼衣领上的血迹，DNA来自于一名白人男子，67岁。一个月前伴侣去世，七天前购买了二手家政仿生人。没有子嗣。半个月前进行过财产公证，已自愿签署过人体器官捐赠协议。这名老者有98.53%的可能性于一分钟内死亡。新千叶警局有91.71%的可能不会受到受害者方的起诉。

　　老人的身子软软瘫倒，血液很快汇成一小滩，被仿生人踩在脚下。安室透瞥了眼站立不动的机器，视线重新回到阮越的方向。

　　“你最好不要惹怒我，”阮越说，“别给我浪费时间！直播呢？频道给我。”

　　——

　　城市的轨道交通几乎陷入瘫痪。被爆炸和劫车案所恫吓的民众人心惶惶，互联网络上出现了各种阴谋论以及争执。崩溃的受害者家属挤入市政大厅向当局施压，新千叶政府多年未遇到性质如此恶劣的恐怖袭击，被接二连三的动态打得措手不及。

　　绕城高速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为了缓解交通压力，交警不得不指挥着各种社会车辆变更路线。不满和抱怨弥漫在每辆汽车上，最后政府作出了妥协，开出一条车道保障交通运转。

　　于是那辆往日被禁止驶入城区的液化石油气槽罐车，也随着浩浩荡荡的车流，向市中心进发。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有什么条件没有考虑到。

　　赤井秀一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疾驰的列车。他正站在巡检车的车顶，身后盘旋着直升飞机。狂风吹得发丝飞舞，外套也猎猎作响。他一手扶着琴包，一手调试着耳麦，听着频道内嘈杂的人声。特战部队的家伙都在头顶上全副武装。他等耳麦那边的声音逐渐变小，然后终于等到了请求准许的口令。长梯从直升飞机上扔下来，特战队员攀附而下，扔给他了一件沉甸甸的武器。

　　“你有几成把握？”特警大喊，声音被急速飞过的风淹没，“这东西可比不过狙击枪啊！”

　　赤井秀一没有理他，视线始终牢牢盯着列车。

　　车内，安室透擦了擦面颊。有些地方血液溅上了嘴角，有些地方血液已经干涸，擦下来细碎的血痂。合成的影片在车载显示器中播放，它没有去优先处理视频信息，而是垂着眼睛，看着凝固在手指上的暗痂。

　　仿生人没有指纹，那层薄薄的血迹宛如贴纸一样，细细贴合在指腹，宛如一层手机贴膜。它轻轻摩挲手指，很快，血迹簌簌抖落，重新恢复成了光洁的手指。

　　谁吃我的肉，并喝我的血，便住在我体内，我也住在他内。

　　它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看向车厢内部。声音机械而冰冷：“我完成了你的要求，现在可否让我确认泽田弘树的具体情况。”

　　祈使句。但是语气是命令式。安室透转变了谈判模式。

　　车厢内先是沉默，继而是大笑。

　　“好，好好，我姑且相信你们没有拿合成的东西来骗我——”阮越笑得气息不稳，“反正高科技什么的我也不懂，哪怕唬我，也随便了。”

　　安室透没有开口。

　　地铁的显示器艰难闪动着，反复几次之后，终于从熄屏状态苏醒，显露出阮越的形象。

　　泽田弘树坐在他的腿上，戴着呼吸面罩，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昂着脖子。匕首抵在男孩的下巴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他看上去还算比较镇定，没有哭，没有乱动，也没有大喊大叫。因此也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阮越的面孔藏在面罩之后，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憔悴又癫狂。

　　“喏，你看见他了，”男人说，“你们的小孩。”

　　你们的小孩。

　　这句话是一句判断句，也是一句对世界最简单不过的粗暴划分。安室透侧过头，观察着男人的动作与角度，将数据悉数传递回总部。

　　“我对杀人没有任何兴趣，识相点的话就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否则这男孩的小命就说不准了。光是那个辛德勒，你们小小的NCPD就吃不消吧。”

　　他松开手。男孩孱弱的下肢无法支撑，跌摔在地上，痛呼了一声。阮越并不担心男孩反抗或者逃跑，任由泽田弘树撑着手臂从地铁爬起，蜷缩在角落里面。画面摇晃，安室透看到车厢内其他人士。泽田弘树身边那台名为「A酱」的仿生人，还有被另外一台安卓控制住的、戴着面罩的白人女性。数据库很快扫描出人类身份信息：安妮·普拉斯，47岁，普利策新闻奖获奖者，华府大学名誉教授。

　　阮越的声音继续响起：“喂……詹姆斯·布莱克，”他说，“你以前给我说，正义迟早会到来的。现在，五年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等不起了。”

　　朱蒂皱起眉头，某种最为不妙的猜测隐隐有成真之感。调查阮越住址的外勤小队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她咬着嘴唇，再一次催促那边的搜查。全警局通讯器里传来了赤井秀一的声音：“追溯一下他的就医记录和银行账号信息。查上一次他去医院的就诊记录，再对比近期的财产收支情况。”

　　他在思考什么，昭然若揭。

　　三十秒后，结果出来。阮越上一次就诊记录是在一年前，罹患慢性肾病，但是后面就没有再次看病和买药的记录了。台面上的银行账户暂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太大的问题，外勤小队报告说在阮越居住的出租屋内发现了一台型号配置都很不错的电脑，现在正在破解。

　　慢性肾病……如果没有后续治疗的话，很可能发展成肾衰竭。

　　“大概率是报复社会……”朱蒂喃喃，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唾液。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麻烦了，连谈判的筹码都已经拿不出手了——

　　安室透歪了歪脑袋，开口：“你想要什么？”

　　“还是那句话，我要全市直播，”阮越死死盯着屏幕：“列车上的信号已经被切断了吧？我也不知道你们给我看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无所谓，我这里还有一位……”他的眼神扫过一旁的女记者，“还有一位普利策大奖获得者呢……这位记者，曾经凭着自己的良心报道过辛德勒的黑心工厂事件，那么想必……今天发生的一切，也会如实向公众转述吧。”

　　赤井秀一眯起眼睛，在瞄准镜中追踪着列车飞驰的疾影，喃喃道：“还有十五千米。”

　　阮越看着镜头，声音沙哑：“辛德勒也好……瑞文也罢……那些人，还有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恶心透顶。就这样所有人甚至允许那些机械怪物随意上街、随意工作……哈哈，人类还真的是傲慢。那么如果，辛德勒最引以为傲的机器们——根本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甚至是可以毁灭人类的武器，你，你，还有你，你们还能够心安理得地让那么一大群安卓机随便融入人类的生活吗？”

　　卡迈尔和朱蒂小声交流：“不是因为女儿被上层性侵所以才报复辛德勒公司吗，这口气听上去怎么越发像卢德主义了？”

　　不对劲。

　　有什么条件没有考虑到。

　　额角的蓝色电路闪烁着，安室透眨了眨眼睛，再次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

　　“我们来做一个实验吧，”阮越打断它的话，“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们这种东西到底有么值得骄傲的。研发机器人很了不起吗，辛德勒？觉得自己已经是造物主了，所以一条人命算不上什么。好吧，那我们来做一个实验吧，看看现在你们创造出来的家伙，会不会永永远远做你们的看家好狗！”

　　赤井秀一舔了舔嘴角。

　　还有8km。

　　“喂，女人，”阮越对女记者说，“你可要好好看着。”他张开双臂，作出了一个示意自己没有武器的姿势，“我现在可是手无寸铁了。劫持你的不是我，是一台机器人。刚才杀死那老头的也不是我，还是一台机器人。现在嘛……那边那台安卓机，长得和一般型号不同的。这应该是辛德勒给自家公子哥研发的特殊产品吧，可真是不惜血本。好了，废话不多说。实验开始。”

　　“A R K ”他叫出了它的名字。

　　泽田弘树瞳孔缩小。男孩瑟缩的目光中，倒映出家政型仿生人面无表情的脸孔。

　　“把那个小鬼杀了。”

　　TBC.

　　注释：

　　“谁吃我的肉，并喝我的血，便住在我体内，我也住在他内。”——出自《圣经》【约六56】文意注解： “我也常在他里面，”“常在”原文指“住在”或“永居在”；所以这句话暗示主耶稣是在复活里，来作我们的生命和生命的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