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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情书(四) ...

  •   “药来了!公子,喝药。”
      “丫头,江伯呢?”

      “江伯在那边煎药呢,守了一个多时辰了,也快好了。”

      旁边的人突然伸手,示意把药碗给他。
      莲丫头愣了一下:“宣公子?”
      “给我吧,药还烫着。”

      莲丫头没说什么,江伯吩咐过了,这位是府上亲近的人,她是后来才来钟眙身边伺候的,也不过问太多。
      她只转头看了眼钟眙,钟眙确实也没有力气自己伸手去接。
      “那便有劳公子了。”

      宣池将药吹温,勺子抵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再喂给钟眙。
      隔得老远,就能闻到药的苦味。

      钟眙一直不张口,不说话也不喝药。
      继而毫不犹豫地抬手打翻了药碗。“啪”的一声,碎片四处飞溅,而钟眙看着宣池的眼神里只有心痛和迷茫的恨意。

      汤药洒了满地,连被褥上都是大片晕染开的棕褐色药渍。
      “钟眙!你听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宣池一时间情绪也有些不受控,看着钟眙这样他心里也疼得慌,可那凌厉的语气维持不到一会儿终于还是软了下来,“我求你一次,求你信我一次好吗?等你稍微好些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钟眙却笑了,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信你?我当初那么信你,你呢?”
      “我阖家上下几百口人,就因为‘信你’,几百口人丧命……”
      “那么多惨死的人,走在黄泉路上都不能作伴……”
      “我,还怎么信你?”

      字字诛心。

      钟眙咳嗽不止,猛地弯腰吐了一口血。
      宣池瞳孔一缩,眼疾手快把人搂进了怀里靠住。

      恰巧江伯进来,也着实被眼前这景象吓了一跳。
      “这!这怎么又吐血了!”

      江伯派人大半夜去传信,宣池收到消息就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他与府上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有来往。
      偶尔钟眙生病,也都是宣池暗地里为他延医问药。就连钟眙从来不曾过问的庄子进账,也是宣池跟江伯交代好的。
      府上用人,开支,上下所有,全都是宣池一手管着。
      最放心不下的这个,让江伯好生看着。

      中间有几次钟眙也是病得昏昏沉沉的,宣池坐在榻边一守通宵,迷迷糊糊的钟眙便只以为自己恍惚看见的都是梦境。

      十年了。
      当年的好多事情钟眙并不知道。

      “钟眙少爷!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江伯他哪儿能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老泪纵横,手里的药都几乎端不稳。
      “少爷您误会宣公子了……”

      江伯几乎从来没有这个带着名字地叫过钟眙。
      这个称呼里,带着让人迷途知返的期盼,带着不容拒绝的请求和嘱托。

      当年的事情,还要从他出狱那会儿说起。

      那一次他病重,险些人就没了。宣池满身血污地把他抱出来,他身上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没受刑,但也着实脏得厉害。
      头发乱糟糟的,体虚发汗,一张脸苍白如鬼魅。
      连呼吸都弱得让人心惊。

      宣池正从战乱里赶来,新帝登基,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当做了棋子。

      他听信宣家传信离开了钟府之后便被软禁了起来,他想尽法子从宣家脱身,可他没想到,自己被禁在足宣家的这段日子里,外面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渐渐知道自己并非宣家亲生嫡子,也知道他被利用祸害了钟府一家。

      可是那时候钟府已经下狱,老爷夫人也已经命丧黄泉,他知道,他再也解释不清了。
      再也无法跟钟眙交代了。

      皇宫大乱,旧帝尚未处理完钟府“叛贼”,就让真正的叛贼协助着新帝篡了位。
      宣家虽然有功,可终究心怀不轨的人都没个好下场,他们在战乱中自乱阵脚,被新军误杀,宣家也就只剩下这个小书童。
      皇帝宇文申看他有勇有谋,他便也不怕,将宣家不忠君王、居心叵测的打算夸大其词地说与皇帝听,皇帝听进去了与否、听了多少他都无从得知,可是皇帝却笑着对他说,觉得他可用,承诺他封侯拜相。

      他这才匆匆忙忙赶到狱中。见到的,就是病得奄奄一息的钟眙。

      宣池还记得,他把人抱回去的时候,一路上手一直在抖。

      “这种时候,只有下猛药才能有所希望……”
      “那还愣着干什么?!”宣池一向彬彬有礼,第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火。
      “只是这药剂量猛,虽能有望救命,却会伤及经脉记忆……”
      老医官一躬身,拱手庄重道:“公子——三思——”

      这言下之意太过明显,宣池如何不懂。

      “来不及犹豫了!”
      “给他喝。”

      让他都忘了吧。
      忘了这些。
      忘了所有。
      也忘了我。

      忘了,也好。

      以后自己也可以不用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不用想起来这些事,也不用心痛难过。
      也好。

      只是还有好多事情都没给他一个交代呢……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

      他醒来,就不会记得自己了。
      也是,他害得他家破人亡,还有什么脸面再出现在他面前。
      宣池看着老医官给他喂了药,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

      也是。
      自己哪里还有脸面,再见他。

      “少爷——”江伯语气颤抖着喊他,“你误会宣公子了……”
      钟眙早就听得满脸都是水光,他不信。
      他偏不信。

      十年了,他为什么不肯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好解释。
      他怎么就能断定,他不会听不会信呢……
      现在这样,又算是怎么回事……

      “钟眙。”宣池搂着他的胳膊紧了紧,一只手轻轻扣住他后脑勺,把他的脸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钟眙哭得身子都在抖,渐渐忍不住哭声。

      回忆来得太疼,真相也是。
      痛到他几乎喘不过气。

      钟眙唇边的血迹蹭了一些在宣池胸前,钟眙怔怔地开口:“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你凭什么藏到现在,十年了,十年了宣池……”
      “你怎么就不能……早点告诉我……”

      “我当年……”甫一开口,宣池惊觉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当年如何不想时时刻刻陪着他、守着他,可若如此,当年那般情境之下,谁来救钟眙……
      他能死,钟眙不行。

      “你已经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不惜代价地把你救出来。”
      “若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哪怕跟你一起死在牢里,我也心甘情愿。真到那时候,你就记得在奈何桥上等我片刻……”

      钟眙声音虚弱得很,语气里却是不容拒绝的态度:“住嘴……”

      “钟眙,往事就是这样,当初想让你忘了,想来也是怕你现在想起来会难过。”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很不对,可是我……”
      “我做不到坦然面对你……”
      “对不起。钟眙。对不起。”

      宣池的泪一滴滴砸在钟眙脸上,钟眙却笑了,抬手摸到他的脸:“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这么多年过去,宣池早已褪了当初稚嫩,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气逼人,眉目间本来尽是耀眼光芒。
      现在却在他面前哭得如同三岁稚子。

      “什么东西?”
      一句话让钟眙咳得支离破碎:“在我书房。你让江伯带你去。我放在桌案上了。”

      宣池给他喂了药,把人安安稳稳塞进被子里睡着后才转身轻声掩门出去。

      可他出去了好一会儿。
      钟眙闭着眼等了好久都没见人回来。
      便强撑着让人扶他起来。

      说来奇怪,心病这种东西,找对了药治起来根本毫不费事。
      药到病除。
      就连体虚的身子都格外有力气了。

      推门进了书房,这才看见宣池正坐在案几边,翻看自己那一摞宣纸。

      第一张是他的《旋龟图》。如果勉强能够算是旋龟的话。
      第二张是……

      “哎等等!”
      他慌乱地望向案几上的宣纸。

      宣池被他喊住,心下一惊,起身朝着他走过来:“你怎么起来了?”
      “睡……睡不着了。”

      钟眙悄无声息地往书案边挪。
      钟眙心虚,心想他怎么开始翻那些画了?
      “宣,宣池……”钟眙岔开话头,把人往外边引,“不如我们去外边的凉亭里闲坐吧。”

      “你让我来拿的东西,我还没找到呢。”

      让他让他来拿放好的东西,就在很明显的位置啊,他去账房那一日没有把它带出来,就放在书案中央了。
      不可能没看见。

      钟眙挪到了书案旁,刚准备松口气。
      既然只翻到这儿,说明自己来得刚刚好。他一定还没看到下面的那张——

      “画得真好。”

      钟眙闻言原地僵住:“什么真好?”

      “那张小时候的我。”

      钟眙原地石化:“……”

      是的,那第二张纸上面,画着一个神似的小宣池。
      是他梦境里的样子。
      他还欲盖弥彰,在上一张纸上,画了个四不像的旋龟。
      旋龟能聪耳,配之可治足底的老茧。
      不管要走多远,都不怕。

      “不是……我……”
      “逗你的。”宣池将手里拿着的信纸展开,“我看到了。”

      钟眙是想告诉他的。
      可是他只是让人自己来拿,这会儿他也杵在人家面前了,这还怎么说。
      尴尬得要命。

      “这封信……本来是要送给你的吧……”

      宣池闻言笑了,走近把人扣进怀里。他一直在等,在等钟眙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情感。
      现在,他等到了。
      岂止一点点,而是让他感动到揪心地疼。
      “你知道吗?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

      钟眙一惊:“什么?”

      然后他就听着宣池刚才还好好的语气又开始不正经:“你现在不用担心了,既然你喜欢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你……”钟眙脸红得烫人,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我是你的书童,你小时候的字写得张牙舞爪的。我还一直想不明白,你这么一个翩翩公子,写出来的字却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说到这儿,宣池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你得赶紧趁半夜去挖洞看看,看看它们是不是把你埋在桂花树下的酒偷喝了哈哈哈……”
      “宣池!你别……咳咳……”见把人气着了,宣池一顿,“好了好了,逗你的,你别生气。”
      “我们回房,我慢慢跟你讲。”

      那时候,宣池对钟眙动心得早。
      他当时并不知情,只当自己是宣家公子,还找借口地想着这样两家世交的身份背景,对等的地位,他们俩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他没有说出口,却也挡不住这份爱。
      便写了这封情书,夹在了他最爱看的那本书里。
      钟眙的字都是他教的,自然写得几乎一模一样。

      谁知道后面发生了那些事,变故来得太突然了。钟眙还没看到,两人就已经分道扬镳。

      “那你怎么看到的?”
      钟眙自然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无端做了个春·梦,大半夜去书房不小心翻出来的吧。
      看他支支吾吾的有趣,宣池也不执着于答案如何了。

      “睡吧。我抱着你。”
      宣池在熟睡的钟眙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就像那个冬天。
      他的怀里,是最温暖的一方天地。

      “系绳联璧明鸳谱,白首缔约向鸿笺。”
      字迹相同的一封情书,原来是两人的双向奔赴。

      那时候他说,往事忘了就忘了吧,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后来遇到了,钟眙才明白,知道了,是能怎么样的。

      回忆本也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若非刻意,能不忘的,还是不要忘了的好。
      毕竟,若是真的忘了,就算自己不知情,但那些错过的人,错过的事,会有多遗憾啊。

      ——正文完——

      补那啥
      ***

      一月后。

      “宣大将军——”
      埋在他腿尖的人闻言抬头:“怎么?”
      “我才刚好,你就这么……”钟眙语气抖得厉害,“这么折腾我啊……”
      钟眙眸子里俱是水汽,手也颤个不停,几乎抓不住身后的被衾。

      哄人的话音沙哑模糊:“别怕,我有数。”

      钟眙的腿架在宣池肩上,一头墨发散乱铺于榻间。
      宣池掀起钟眙上身的衣服,昏暗的灯光下,那白皙的皮肤都似泛出红来。

      指尖点上去,就会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带得人都阵阵颤栗。

      “冷……”
      宣池安慰,呼吸喷洒在钟眙颈侧,烫得人心神恍惚:“乖。马上就不冷了。”

      钟眙回抱住他,随他共赴巫山。

      书案上的那页信纸变得皱巴巴的,还染了不少水渍湿意。

      一夜春风,一夜深。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情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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