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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年轻与气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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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青年局促不安地说道,“我们都知道鹿幺人挺好的。”
齐预打量着这个青年,他姓汤,单名一个锐字,是负责附近街区的龙城派弟子,因此平日里鹿幺常和他说些话,他记得鹿幺说此人自打十三岁被分到了这片巡逻的地方之后,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年了。
“他说他也搞不清楚怎么才能晋升,索性就不想了。”鹿幺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你觉得他人还行?”齐预问道。
“嗯。”鹿幺点了点头。
而如今听说鹿幺被龙城派拘下了,汤锐的确第一时间跑来了这里,听起来想打听打听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些忙。
“我也觉得鹿幺这孩子挺好的。”齐预出了口气,“但是听龙城派那边的意思,是要判她个妨碍公务的罪名了。”
“说是干扰了一件很重要的公务。”齐预说,“还毁掉了一件很重要的法宝。”
“龙城派的意思甚至是,觉得她背后有人主使。”他慢慢地说。
汤锐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不至于吧。”他喃喃地说,“她,她只是个小女孩啊,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鹿幺不是今年才十五岁吗?”汤锐问道。
齐预点了点头,“可是龙城派就是这么说的啊。”他叹了口气。
“我去向他们活动活动。”汤锐站了起来,一下子连手边的茶碗都带翻了。
“慢着。”他听到了那个白发青年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他没来由的觉得这个药铺老板有时候有一种莫名说一不二的气质,他除了好好听话之外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他的身体在他的意识之前,就已经服从了。
“我打听了一下。”齐预慢慢地说,“这件事真的不好办。”
汤锐看向了他,露出了几分茫然的神色,“难道不是误会么?”他说,“鹿幺能牵扯进什么大事里去啊。”
齐预静静地放在了手中的盖碗,在茶几上敲出了一声轻轻的脆响,“大事之所以是大事,是因为和更多的人相关,那鹿幺牵扯进什么大事的几率,不是比遇上了一件小事大得多么?”
汤锐深吸了一口气,这白发青年从头到尾的态度,都太过冷静和不疾不徐了,他终于跟着平静了下来。
一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事不关己,要么就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希望齐预是后者。
“我听说,”齐预的声音和低,保持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大小,“是药宗要运一具僵尸进天牢里去存放,鹿幺看到一个药宗师姐和他们争辩会不会在天牢里闹起大疫来,于是一时情急,直接把那具僵尸给烧了。”
汤锐的眼睛睁到大的不能再大。
“你说什么?”他讷讷地说。
他当然每个字都听清了,但是这么一串连在一起,他实在是听不懂了。
然而这好像的确是鹿幺能干得出来的事,他觉得那个少女哪里都好,就是太容易下决心了,如果往好听了说,那就是急公近义,如果往难听了说,就是冲动。
“这。”他噎住了,这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龙城派弟子能协调的问题,“我还以为只是和天牢的人吵起来,或者推搡了几下之类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齐预轻声说,“我多拿些银钱也买出来了。”
他抬起了手,扶了扶太阳穴,“唉,”他叹了口气,“说那些也没用,鹿幺她不就是这种人么?”
鹿幺就是这种人,汤锐同意这一点。
“也不能只利用她的好处,不兜着她的坏处吧。”齐预说,他垂下了眼睛,看着手中的茶盏,“不过,我还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您讲。”汤锐马上说道。
“我得见到这些龙城派弟子。”齐预说道,“保释金我自然会好好准备。”
“他们想要带进去的东西,我也可以替他们带进去。”他轻声说,“而且你要和他们说,总比这样送一具有来头的僵尸要好得多,事后查起来很难说清。”
“你说什么?”汤锐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他也不是很懂齐预在说什么了。
“我是个漂白症患者,”齐预淡淡地说,“在公众眼里,漂白症患者带什么其他的病都是很正常的。”
“我们就是一个行走的,大型传染源不是么?”他说道。
汤锐的嘴张开,又合上,然后又张开。
“你是说,你要替药宗把想制造的大疫制造出来?”汤锐问道,“这不对吧!”
“鹿幺明明在拼命阻止啊。”他喃喃说道,“她不想让牢里的犯人遭此无妄之灾,才做出了这件事啊!”
“是,”齐预轻声说,“但是救那些犯人,是她想做的事,救她,是我想做的事,这两者直接没有什么冲突吧。”
“很冲突!”汤锐忍不住说道,“她不会开心的!她肯定不希望你做这些!肯定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才十五岁。”齐预平静地说,“你也知道些龙城派的手段吧,你忍心让他们讯问她所谓的幕后主使是谁吗?”
汤锐语塞。
他当然知道那些手段,什么吊拷绷扒,什么跪锁铁锭,光是他听说过的就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夜不能寐了,别说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法外毒刑。
走过一遭的话,不死,也残废了。
他不想让鹿幺遭受那样的命运。
齐预安静而尖锐地看着他。
“我可受不了我的人经历那些。”他平静地说,“所以还劳烦汤先生,为我传话了。”
汤锐愣住了,他很想说还有别的办法吗,但是他发现他想不出来。
他从未如此憎恨自己人微言轻。
“这世道,”他喃喃道,“怎么了?”
这不对劲,他想,这太不对劲了,他看向了门外朗朗的日光,突然有了几分恍惚,他真的活在人间,活在日光下吗?
齐预拿了银子给他,青年浑浑噩噩的拒绝了,“不用,是我该做的。”他说,露出了一个有几分无奈的惨笑,“你说的对,你这个法子,估计上面会愿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
是能救得了鹿幺的好办法。
那么鹿幺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啊,汤锐想,他发现他感到了由衷的不甘心,替鹿幺不甘心,似乎也在替什么别的不甘心。
这世道好像和他从圣贤书上读到过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就多谢了。”齐预嘱咐道,“您最好表现出是您发现可以用这个条件来拿捏我的,可以这么利用我的病的,这样对您的仕途也有好处。”
是这样的,汤锐想,这个青年为什么能想的这么滴水不漏,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白发青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他只是默默地倒着清澈的茶汤,细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摆弄着脆弱的瓷器,似乎他目前在处理的事情不过是件平凡的小事,和他人生中其余的大风大浪比起来完全黯然失色。
“别担心。”齐预轻声说,他的声音平缓而柔和,就像夜色下的静水,慢慢的流动着,“鹿幺会没事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也犯不上为了这些细节为难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他继续宽慰道,“他们现在的做法只是怕没法交差,如果能让他们顺利交差。”
“自然也就好说话了。”他说。
汤锐知道他说的在理。
他感觉自己完全平静了下来,脑子也恢复了清晰。
“是啊。”汤锐轻声说,“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自然也不会节外生枝了,归根结底大家都只是办事的小喽啰罢了。”
“小喽啰没必要为难小喽啰。”他说。
齐预笑了笑,“是啊。”
“喝完这杯茶再走吧。”齐预笑着说,“往好的方面想,她这一闹,你有了表现的机会,还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他静静地说。
汤锐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没想到这青年竟生生从眼前的窘境里劈出了些希望来。
“也是,”他说,“人总不能一直倒霉。”
鹿幺是很赞成这句话,她从来坚信人总不能一直倒霉,就算当年师父喜欢和她说以你这样的性子,早晚把自己给赔进去,她还是觉得自己肯定会命好的。
“不是说好了好人有好报的吗?”她记得自己那时候这样说,“我多做点好事,肯定会有很多很多好运的。”
师父似乎语塞了一下。
“你就是年轻气盛,你没听说过还有一句好人不长命吗?”
“那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鹿幺反驳道。
她现在倒是依旧坚持这一点,年轻就得气盛,就算她参观了一圈刑房之后,她依旧是这样想的。
上面似乎打算明天再正式审问她,于是她又回到了拥挤的候审监房之中。
“现在干坏事的人有这么多吗?”鹿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里面实在是挤的要命,连躺下睡觉都难,很多人都选择抱着膝盖坐着睡,她也有样学样地坐在中间。
“年前正是高峰期啊。”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说道。
她转过了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鹿幺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不是,她冲动了很正常,但是有一说一,她觉得自己在这里能遇到裴东海的概率和遇到一只玻璃抹香鲸差不多,至于为什么是玻璃抹香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蹦出这么一个神奇的比喻来。
“你年纪轻轻的,又是怎么进来的?”裴东海问道。
“啊,”鹿幺出了口气,“就是,妨碍公务。”
一瞬间周围的犯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鹿幺听说在监狱里有某种心照不宣的等级制度,比方说□□犯是最被看不起的。
那看他们的表情妨碍公务好像是颇受人尊重的那一款了。
“杀了几个?”一边的犯人问道,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没杀成,”鹿幺诚实地说,然而她决定诚实到底,“我觉得他们各个可杀,可惜没那个本事。”
周围的犯人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低叫好声,“说得好!”
“这帮玩意,不说各个可杀,也是全杀了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有漏下的。”
看来大家对龙城派的感觉都不那么正面啊,鹿幺想。
“那你呢?”一个犯人转向了裴东海。
“也妨碍了公务。”裴东海面不改色地说,“为了帮朋友嘛。”
他看了一眼鹿幺。
好吧,鹿幺出了口气,看来是为了自己进来的了。
她突然感到了一阵五味杂陈。
她自言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牵连任何人。
然而现在貌似把裴东海给牵连进来了。
所以她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不算无亲无故了,鹿幺乱七八糟的想着,等等,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连忙收回了思绪。
只是她如果真的死了,鹿幺想,可能好像真的会有人伤心吧。
“小姑娘。”一个坐在外围的犯人说,“我看你犯的事不小啊,那些狱吏可讨论着要弄你呢。”
“弄就弄呗,”鹿幺摊开了双手,她不想表现出什么恐惧来,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怕的。”
“我是说。”那犯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你闯的祸不小啊。”
鹿幺出了口气,她看向了槛外,一个狱吏已经看了过来,她如果说出药宗和龙城派干了什么的话,她毫不怀疑下一秒钟自己的舌头就会飞出去。
“那是了。”她用满不在乎地语气说,“不过现在这些人大惊小怪的,一点事就说的比天大,我觉得我也没怎么的。”
那犯人收回了目光,不做声了。
鹿幺想,这家伙该不会是里面的狱吏卧底之类的吧,她刚想笑一声自己的想象力真的放在了没用的地方,下一秒钟她突然越琢磨越有理了起来。
女人的第六感一贯很准,她对自己说,这家伙有点问题吧。
她又看向了裴东海。
裴东海是准备带自己越狱么,鹿幺想,应该不是,青年没有再看自己,他的目光看着上方的天花板,又挪到了墙面上。
于是鹿幺决定自己琢磨这个犯人。
他看上去还挺有精神的,眼睛很有光泽,鹿幺知道,看一个人修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越明亮,也就是所谓的目有精光,证明他的修为越深厚。
这个人刚刚抬头的时候,可以说得上是眼光射人了。
他的灵根,鹿幺试图分析一下,然而发现自己的修为完全不够。
早知道多练两天了,她想,但是这种意外事件也不会等人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吧。
而且说实话,鹿幺想,她的天赋有限的很,她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变成莫问天或者裴东海那种修为的人。
然而这和她会不会保护别人,要不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并无冲突,她想,可能她的确年轻气盛,但是她觉得如果她能活到晚年,她应该不会对这些事感到后悔。
就像那一年,在黑市的时候,为了保护莫问天献祭自己,她想,说实话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因为前来黑市的那个魔教干部想要把一切都夷为平地。
所以为了年少的莫问天能打败他,保住那个城镇几万人的人口,她付出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裴东海说过,遵从本心过一生是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
可鹿幺从很早之前就决定,自己要度过这样的一生了。
想到这里,她平静了下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至于明天会发生,鹿幺想,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而她是被一阵推搡叫醒的。
“小姑娘,”狱吏粗声粗气地说,“起来。”
鹿幺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似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轻快来。
这很不对头啊,她朦朦胧胧地想,难道不是应该给她一耳光,然后表示你不说出背后主使,接下来肯定有你好果子吃嘛。
她被两个狱吏夹着,穿过了长长的,寂静黑暗到针落可闻到甬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脉搏撞击着耳朵。
前方出现了一盏灯,是从门缝中流出来的,她被推进了房间。
鹿幺的心脏砰砰乱跳着,她站直了身子,看向了眼前的椅子,而下一秒钟,她感觉她的心似乎一下子本能地落回到了肚子里。
因为在那盏灯光下坐着的,正式那个白发青年。
齐预的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礼貌的微笑。
“是的,长官,我想保释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