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啸西风]琥珀光》篱下土

12、第12章

　　长安到露华镇的路并不遥远，一路山明水秀，走起来更不会觉得腻烦。只不过孟星魂和路西农心急如活，恨不得越快越好，也就没了兴致，一味赶路，竟比路西农来时还快许多。
　　自路西农知道二叔就是十六年前的孟星魂以后，便不由自主时常在暗中偷偷打量起来，和自己一起那么多年把自己养大的人，原来竟是那么不同，执著于旷世的不伦之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是如此普通。他待自己如长兄，照顾自己如亲父，教自己如宗师，无论怎么看他都和乡间邻里任何一户人家的长辈没有不同，只是路西农没有其他亲人，便只有二叔一人扛了下来。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长者，原来年轻的时候也曾逆行千里，手执薄剑，纵横天下。路西农再看他，只觉得这千万日看遍了的容颜，更为高大。
　　世事如棋，谁会知道日后是什么样，谁又能记起当年的模样。此时的孟星魂，比之当年的浮躁，更多了一份沉稳和淡然。斯人已逝，留他独活世上，要说他这么多年思及高玉寒的惨死完全没有一丝遗憾是不可能的，他本有时间可以救她，却因为心中的嫌隙失之千里，而正因为这份失，教他更珍惜已有的东西。所以他在苗疆得以坦然面对明月心的思念，不现身相见；所以他重遇傅红雪也觉欢喜宽慰，可以拱手告别。
　　只是——那教他牵动心魄的高玉寒啊！
　　当年的嫌隙早已烟消云散，再多的恩怨情仇也该忘却了吧，缘何听到琥珀光之名他便毅然探访，缘何回到望星楼他便留恋不去，只为了——他心底一直深深藏着的爱。
　　他爱高玉寒。不因为恩，不因为绊，他只是爱。
　　所以他比路西农更着急，急着到露华楼探明一切真相：为什么，为什么十六年前高玉寒随手弹奏的曲子，大江南北四处飘荡，一铮铮弹进他的心里，搅乱他的思绪。
　　当年他亲手下葬的高玉寒，她难道——
　　他不敢往下想，如果不是，情何以堪？

　　“二叔，到了！”路西农欣喜若狂的话语惊破他的思绪。
　　露华镇，露华楼，终于到了！
　　这里有路西农心之所系，还有孟星魂心里的谜底。

　　露华镇处处张灯结彩，过年都没有这般喜庆，和月前路西农初至之时大不相同，随口一问之下终于知道原由，原来是林锦桥迎娶杜鹃过门！
　　没想到他果真是个信人，说了要娶就真的娶了，还是大张旗鼓让她过门，不枉费杜鹃等他一片苦心，当日愁眉不展送他去长安见温子遥，今日终展笑靥。他们俩日后谈到这事，恐怕也要莞尔一笑了。
　　温子遥和他可算是无意中促成这段姻缘？
　　想到温子遥，路西农心中一暖，长安一别两不欢颜，今日，又是如何？
　　跨进露华楼的大门，迎上旧人：“哎哟，这不是路公子嘛。”
　　路西农一楞，这老鸨记性真好，竟还记得他，照规矩扔了银子，道：“我要见杜鹃。”他知道温子遥不是露华楼的人，必定不容易见到，由杜鹃牵线就容易得多。
　　不想老鸨还是脸色一变：“杜鹃姑娘十日后就要嫁人了，不见客。”
　　路西农道：“我不是客，是她朋友。”顿了顿补充道，“也是林锦桥的朋友。”
　　这招果然管用，不消片刻路西农和孟星魂已在雅室见到杜鹃。
　　待嫁新娘果然明艳不可方物，不说别的，只一股喜气便让人觉得倍感亲近。路西农还没开口，杜鹃已经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温姐姐，我已经叫她了，不过——她说她要等的人不来，她不见你，想是还恼着你吧。”
　　路西农忍不住腹诽，他耳力清远，分明听到门外有人在听，除了温子遥还有谁？
　　孟星魂却缓缓说道：“我就是她要找的人。”
　　门外人果然按捺不住，推门惊呼：“你是孟星魂？！”
　　孟星魂点头。路西农看到她，掩不住心头狂喜。
　　温子遥不看他一眼，示意杜鹃离开，再对孟星魂上下打量，道：“你是孟星魂，何以证明？”
　　孟星魂嘴角牵扯出一道浅笑，抽出腰间的流星剑：“如果你的确是在找我，应该认识这把剑。”
　　剑上寒光隐隐闪动，好像映射出他主人十六年前的挥舞，剑出，必见血光。
　　如同傅红雪的追魂刀，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就要人命。
　　但又和追魂刀不同，孟星魂是杀手，杀手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借口，不是替天行道，也不用冠冕堂皇，背后绞杀也可，恃强凌弱也可，所以孟星魂的剑，比傅红雪更会杀人。
　　温子遥本不明白为什么孟星魂会和路西农一起来找她，现在她明白了。傅红雪曾经说过路西农的功夫千锤百炼，那自然是因为他的功夫习于擅长一击即中的孟星魂之手，所以路西农经验虽浅，却因功夫实用，透出一股狠烈的杀气。言下之意，孟星魂就是收养路西农的二叔了。
　　果然，路西农道：“要是早知道你要找的是我二叔，就不用那么周折了。”
　　温子遥还没消掉告别的时的一口气，反唇相讥道：“知道也没用，那时你不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路西农果然被顶得无话。
　　孟星魂道：“现下我已在这里，你——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温子遥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这十六年，你在做什么？
　　孟星魂瞧了眼路西农，道：“乡野村夫，不种地还能做什么？”
　　“可有娶妻？”
　　娶妻？！孟星魂眼中光芒乍现：“没有。”
　　温子遥再问：“你可有爱过他人？”
　　“没有！”这话中的他人是何指？
　　温子遥悠悠地道：“明月心想了你十六年，可是苦得很，你怎么就不和她在一起？”
　　提到她，孟星魂总不由心中一痛，吟出一句古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强留。
　　温子遥似是不太懂，沉吟片刻，道：“要是给你机会重来一次，你可愿意。”
　　孟星魂已按捺不住，猛地抓住她手：“你说的是谁？！”
　　温子遥注视他双眼，缓缓道：“——你猜呢？”
　　女孩儿总是如此，在关键时候想要教人去猜，猜得中便认了，若是猜不中，却也不肯说出来了，还要恼怒一番。温子遥虽然才刚见到孟星魂，却早知大名，此番费劲心思的伎俩全是为了寻他而设，到最后关头，忽地就玩心大起，不知他猜不猜的出来？
　　孟星魂闭眼深吸口气，再张开双眼，清亮如昨：“你知道琥珀光是姐姐过去的事物，所以不顾它可能引起江湖大乱也要抛出来，只为引我出现，琥珀光中的那张纸——露华楼足以说明一切，只是我知道真正的琥珀光在何处，并没去参加武林大会，你只有跟着小农看我是否会暗中出现，可惜又是失望，所以你再着人传出当年姐姐只弹给我一人听过的青龙破，想要让我明白其中真意，那么无论我是想找琥珀光，还是听到青龙破，最后都会打听到万事起于露华楼。十六年前救我一命的温大夫教我保命之法，等我死后再挖坟救活，我竟然从未想过，他可能不只救我一人！”
　　他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有的推测，路西农顿时觉得所有的点连成了线，恍然大悟：“你莫非是想告诉我二叔，告诉他——”脱口欲出，却又觉得太不合常理。
　　温子遥肯定了他们的想法：“高玉寒没死。”
　　高玉寒没死，高玉寒没死！
　　这轻轻的五个字，在孟星魂的脑中炸开，果然！姐姐果然没有死。他怎么那么蠢，竟然完全没有想到，害得他们生生分离这么多日子！姐姐啊姐姐——无论多少时间过去，无论多少人直呼她名字，他永远只叫她姐姐。
　　温子遥浅笑：“我带你去见她。”
　　如聆仙籁。

　　三人片刻没有停歇，一路往南，深入山川，正是武陵源中。
　　温子遥把十六年间的事倾囊而出。
　　半年前，温父临终，才告诉她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武陵源是数百年前的一个门派，厌倦江湖仇杀隐居于此，其中当然有着很深的故事，只是人安逸日久，也都把过去忘记了。
　　武陵源的出路布着天然的奇门遁甲，并不容易寻找，即使偶尔有人打扰，看看里面没什么特别也就走了。
　　只不过，太平的地方不可能永远太平，正如曾在江湖中的人们也永远逃不离江湖。
　　终于有一个仇家，怀着几百年的仇恨找到武陵源，而武陵源中的人，却早已不懂得武功，自然只有任人宰割。
　　那仇家大肆杀戮一番，扬言每月都要进来杀二十人，如果不想被杀，那就先准备好十个死人给他。
　　这实在是一个阴招，如果想保住大多数人，就要自己杀人。
　　武陵源中人不想满足他的变态心理，只有逃亡。
　　没想到的是，出口的八卦阵不但很难让人进来，也很难让人出去，众人在里头住久了，祖先心中的韬略早已遗忘。解不了困局，大家只好先各自想办法出阵。
　　幸好，有个人破阵出来了，这人正是温父。他路遇长安，看到高玉寒和人搏杀，再是身死，被孟星魂带回望星楼，最后落葬，心中有了个计策，连夜就把人挖出来带回武陵源。经过温父的妙手和武陵源中清新的鲜果和奇药，高玉寒竟被救活了！
　　高玉寒知道了武陵源的困境，又心系孟星魂，只有让温父先去找他。不想温父一直以为，就算高玉寒杀得了这个仇人，也不一定杀得了以后出现的万一，只有她留下来，传授武艺给大家才能彻底消弭战祸。于是温父告诉她孟星魂已死，还带她看到孟星魂未下葬的坟墓，她才终于死心留在武陵源中。之后温父设法救下孟星魂，从此二人再无相见。
　　是以这世上，也只有温父一人知道，高孟二人全都活在世上。匆匆十六年已过，武陵源不复困局，温父终于在临死之前说出心中最遗憾的事，就是要温子遥让高孟再相见。
　　温子遥为父亲守孝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初入江湖，遇上露华镇的杜鹃，为救林锦桥耽搁良久，又正好没有落脚之地，就留在楼中苦苦思索，终于想出琥珀光的局，她去长安先救下陆漫天近侍的老母，要他帮忙放信给陆漫天，再用迷香迷倒陆漫天，把他带到望星楼附近的假坟，以期让他能找到望星楼中的假琥珀光，幸好陆漫天还真不辱使命地完成，琥珀光从青龙会的口中得以传扬，不然她又要苦思一番。
　　其中细微之处，还有她如何找到望星楼，纵使有父亲说的大概，那也是费了点工夫的。还有她怎么学的青龙破，又怎么知道的往事，倒有很多是从高玉寒口中旁敲侧击只下问出来的。至于陆漫天近侍的自尽，倒是她无心之失了。
　　做完这些，她便又回到露华楼，继续为林锦桥配药，到林锦桥的病大好，也是青龙会武林大会的日子，恰好青龙会的人来请她，又那么巧傅明月把她弄晕了冒名顶替，她依旧还是按原先想好的去长安，为了以防武林大会上认不出孟星魂，还特地弹奏过青龙破，却没想到孟星魂根本没有来，而是在千里之外的苗疆。
　　此后种种，一切如孟星魂所言，温子遥别无他法，只有盯住琥珀光，甚至特地引众人在望星楼故地等待，偏偏还是不从人愿，直到她在长安听到青龙破——既然曲子已经传开，要打听到这曲子是从露华楼中流传出来并不难，她立即决定不再跟着琥珀光，而是回露华楼等孟星魂。

　　故事已完，武陵源也在眼前。
　　孟星魂感慨不已，便是这个地方，让他和心爱的人分隔十六年之久，也是这个地方，让他和姐姐在十六年后依然活在世上得以重逢，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六年？他错过姐姐生命中最初的十六年，而今又是再一个十六年。
　　“她——她可还好？”
　　“马上就见到了，你自然知她好不好。”温子遥对着孟星魂，忽然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不由再看路西农一眼，她曾说过，待一切事成，有缘自会相见。如今，他们是相见了，相见后呢？
　　路西农也正看她，四目相对，他轻声问道：“你回去还出来吗？”
　　温子遥一楞，没想到他一开口不是道歉、不是解释，而是问的这么句话，笑道：“那你呢，出来了你还回去么？”
　　路西农想了想，道：“我会去闯荡江湖。”
　　“闯荡江湖？好呀！”温子遥狡黠地对他眨眼，这还是他们认识以后的第一次她如此顽皮。不过她话中的意思，到底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起去呢？
　　温子遥没再答，路西农也没再问。他们本是相似的人，身怀绝技避世不出，彼此有了答案，又何须再问呢？

　　武陵源中，原是山谷，远山含黛碧水绕村，自是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四处遍植果树，桃红柳绿，杏子正黄，风吹过，带来一阵阵果树芳香，扑面而来。
　　远处隐隐可见茅屋错落，升起炊烟袅袅，渐渐和弥漫不散的山雾融为一体。
　　好一派遗世的桃源风光。
　　几个小孩正嬉戏，看到他们吓了一跳，再见到温子遥，方甜甜一笑。正是中午，大人遥遥呼唤他们名字，瞬时纷纷作鸟兽散去。
　　温子遥走得不快，孟星魂虽然心焦，却也不自主被这风光吸引，跟着她缓步徐行。
　　前方碎石小路，连着武陵源的家家户户，依然有些孩子在玩耍，或是跟在家养的母鸡后头，连声学叫喔喔喔，还有透过雕花木窗可见的先生教书，朗朗念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温子遥往前奔去，唤她：“寒姨，我回来了！”那里，桃树下站的是粉衣女子的背影。
　　孟星魂的视线模糊了，他已不知是当年，还是现在，一切好像在梦中。
　　她的长发依然乌黑，她的身影依旧窈窕，他们曾日夜相对，耳鬓厮磨，现在她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他按紧腰间的流星剑，那是他们共同走过的日子，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这不是梦。
　　她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眉梢，她的眼角，十六年逝水无痕，只有此刻最真。
　　她终于看到他，错愕。
　　而他，站定在面前，轻轻唤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