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暗月影]断章。金发美人》暴虎冯河

2、（三）

　　（三）折耳猫

　　1979年。
　　即使到了春季，镇子的夜晚依旧寒冷。据说深夜时分会下雨，所以空气中理所当然地凝聚了大量水汽。
　　道格拉斯在出租屋门口前站了一会儿，觉得在短短几分钟里，刺骨的湿意已经透过皮肤渗入肌理。如果推开宿舍大门，他就能回到干燥温暖的室内。但他有不能进去的理由。他只好拢了下大衣的领子，把自己包裹得更结实一些。
　　衣兜里的一双小猫探出头来，发生细弱的抗议声。
　　它们体型不及道格拉斯半个手掌大，银灰色的皮毛，金中带黑的瞳孔，长相甜美，才出生一个月。
　　道格拉斯苦笑了一下。
　　“小猫们，我们该去哪儿过夜呢？”
　　当然这双小猫无法回答。
　　道格拉斯一边用手指抚摸小猫的头，思索片刻，决定回学院。
　　两个钟头前，女友琳达几乎是半强迫地将这双小猫塞给了道格拉斯。虽然说着“照顾它们几晚可以吗？”这种询问式的台词，只是话一出口道格拉斯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绅士的英国人不应该拒绝女士的求助，特别是一个孤身飘零的异国少女的求助。
　　道格拉斯回房间时必定会经过客厅，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几率会遇上房东。房东非常喜欢迷恋猫，这却可能为道格拉斯和琳达惹来麻烦。相较之下，学院里的人并不那么在意猫，而且他有某间研究室的钥匙。如果运气好，今夜没有留守的学生，他就能在安静的环境中一觉睡到天亮。
　　然后他非常快乐地发现他今夜的运气不错。
　　他将小猫从衣兜口袋里掏出来，放到实验台上。而后他哼着歌，从房间角落里拖出了一张折叠床，从置物柜里翻出了不怎么干净的被子和枕头。只是道格拉斯铺好床单后，才发现不安分的小猫们竟然从门口缝隙溜了出去。
　　道格拉斯在楼梯转角处找到了一只，正准备上楼去找另一只，耳边传来脚步声。
　　“你好，道格拉斯。是你的猫吗？”
　　道格拉斯抬起头，看到让·艾伯特·约翰逊手里托着小猫，朝他露出了微笑。
　　“你好，让。谢谢你找到了小家伙。”
　　让将小猫递给道格拉斯，后者再次道了谢。让看清道格拉斯手里的猫，忽然眼中一亮：
　　“这对小猫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双胞胎。”
　　“双胞胎吗？不能否认，这是个很有魅力的说法。”
　　众所周知，通常母猫一胎能生下数只小猫，但其中鲜少有长相相同的。
　　“我可以和它们玩一会吗？”
　　“好的，玩多久都可以。如果不耽误你今夜的计划。”
　　“今夜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让急忙说道，那口吻就像小孩子急着摆脱父母对于功课的询问。
　　——不过他本来就是小孩子。
　　道格拉斯邀请他进自己所在的小组实验室，打量他已经长到颈侧的金发时，如此想到。
　　伊万小组的项目完成后，学生们各自加入了其他小组，道格拉斯还留在学院里为教授们打工。不久前，让修得了博士学位，并在伊万教授的推荐下进入伦敦某个大型医疗企业的研究室。直到此时，曾经的小组成员才真正对让刮目相看——他们还在为学位打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研究领域，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却已经先他们一步踏入了那个纯粹的学术世界中。
　　道格拉斯也不能免俗地对让生出了羡慕之心。
　　随后他想起来，让本该在伦敦生活，今夜的相逢实属奇遇。
　　“让，恭喜你进入W/R公司，可是，现在你怎么会在这里？”
　　让把一双小猫放到腿上，轻轻拍拍小猫的身体，回答道：
　　“一周前我离开了W/R，现在是温斯特教授的秘书。”
　　道格拉斯闻言大吃一惊。
　　“温斯特教授。为什么？学者去做秘书？”
　　“只是为期两个月的暂时秘书。温斯特教授懂得经营，那是我所要学习的。”
　　“确实如此。”
　　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温斯特教授或许不是近年来学院里最优秀的学者，却是最富裕的一个。那位老人处事得体大方，懂得如何说服最吝啬的富豪为他的研究项目投资，而当研究有了成果，温斯特教授获取的利益也是其他学者望尘莫及的。目前温斯特教授是十几家医疗公司的股东，个人财力可以与一个中型企业抗衡。
　　“你想成为经营者？”
　　让点头，又摇头。
　　“你也知道，越有钱在研究方面受到的限制越小。所有学者都希望能够不受限制地进行自己的研究，我的愿望也仅此而已。我和温斯特教授不同，不打算把自己变成企业主。”
　　“我认为你的想法很有可行性。”
　　“谢谢。”
　　让礼貌地结束了话题。他低下头去，专心逗弄起小猫。
　　白皙纤长的指头在小猫们身上游走，一双小家伙发出舒服地咪起眼睛。
　　让忽然顿了下，疑惑地碰触了小猫们的耳朵。
　　“它们的耳朵……将来是不是会折下来？”
　　道格拉斯露出紧张的表情。
　　让见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折耳猫。”
　　1961年，苏格兰一处农场里诞生了一只耳朵下折的小猫，后来人们用这只小猫培育出了苏格兰折耳猫，但直到1984年，英国才承认这种新物种。这是因为折耳猫存在着先天性骨骼疾病，繁殖过程中常常产生畸形种，所以一段时间内英国禁止培育折耳猫。
　　道格拉斯紧张地跳起来：“拜托你帮我保密！拜托你，让！”
　　“我会保密的。可是，你从哪儿弄到了它们？”
　　“是我的女朋友琳达找到的。她很想要新物种。她的公寓不能养猫，所以让我照顾几天。”
　　“所以你今晚就躲到研究室里来了？”
　　道格拉斯尴尬地应了一声，模样有些可笑，让不禁弯起嘴角。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它们？”
　　“琳达在寻找可以养猫的新住处。”
　　让沉默片刻，忽然说：“可以将它们暂时放在我这里吗？我和堂弟们在郊区有一所房子，那里可以养动物。放多久都没问题，我很喜欢这对小家伙——养一辈子也没问题。”
　　这倒不失为解决方法。道格拉斯为提议动心了。
　　“我会和琳达商量。但是，假如它们被发现……”“几年前折耳猫已经在美国注册，我会伪造一张美国的购买证书。”
　　转念之间，让冰蓝色的眼睛中浮现了熠熠的神采，对抗法律这件事对他来说就像小孩子的游戏。道格拉斯不禁吸了口气。
　　“新物种值得你那么做？”
　　让的笑容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慎重地告诉道格拉斯：“不，我不是喜欢它们是新物种才喜欢它们。我想帮助它们。如果琳达小姐不反对，我会尽我所能不让它们的耳朵折下来。它们对成为一对健康的折耳猫。”
　　“耳朵不会下折的折耳猫？在世人眼里这样的折耳猫没有培育价值。”
　　“可是它们会比耳朵下折的折耳猫更健康。”
　　“……那的确值得期待。”
　　道格拉斯无法反驳。从人道角度来说，让的想法无可厚非。况且他对新物种并不执着，就他个人而言，一对立耳的健康小猫比折耳的病猫更讨人喜欢。于是他补充了一句：
　　“我也觉得不管是什么物种，健康的最好。”
　　让笑着拍了拍道格拉斯的肩膀，而后继续抚摸小猫。
　　道格拉斯则沉浸在神游中。
　　今夜是个奇妙的夜晚。平时不太可能有深交的天才少年坐在他身边，还成为了他违抗法律的帮凶。
　　不知过了多久，让忽然又以极小的声音说道：
　　“可是……折耳猫是基因突变的物种。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折耳猫是特别的个体，但在折耳猫的世界里，立耳猫才是特别的存在。如果小家们将来耳朵不会折下来，它们在折耳猫的世界里会不会寂寞？就像……”
　　“就像？”
　　“就像……双胞胎世界里唯一的单独个体。”
　　道格拉斯脑海中浮现出让的双胞胎堂弟们的模样。
　　他想，或许天才少年是寂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