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不晚 ...
-
纵然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也不能再任由太后折磨,想来她顾及颜面,也不会跟我撕破脸。
诚然仁宣太后气势汹汹,我也不会怯缩,我本就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先前种种多是为了还债。我不想把场面弄得难堪,但太后不肯罢休,我已然忍无可忍。
这帮奴才到底不敢对我动手,我一步步往前,他们便一步步倒退。
这时,周勉竟闯了进来。
他本该在东宫给漠儿讲学后径自离宫,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我从眼缝里看着他越过人群,向我走来,仿佛江边重重芦苇遮掩下,忽有一叶扁舟从中穿梭而过,向伏在湿地上的垂死之人伸以援手。我想把手递给他,和他一起乘船远去,再不回这艰险阴暗之地。
但那已是我从前的想法了。
周勉从看见我的那一刻起,神色中便充满震惊与悲痛,就跟天塌了似的近乎崩溃。他本是上过战场的人,边关四年应是看尽生死,在他眼里我这点小病小痛应不算什么。可他看到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竟是脸色煞白,浑身微颤,眼里涌动着压抑的痛苦。
或者还有心痛,我其实看不分明,或许是我看错了。
周勉一身墨蓝官服,与我身上这件浸了水的斗篷颜色倒很相近,只是他穿着要庄重气派得多,而我却像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大傻子,以为别人穿得好看,我穿着就也好看。殊不知有些人就是穿什么都好看,适合别人的,未必适合我。
他从旁经过时,我眼睛看着地上,却似乎感觉到他目光灼灼,当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悲悯和伤心。我无意间瞥见他的手,他的手已不再是当年执笔作画白皙如玉的手了,代之的是古铜色多有厚茧甚至有几道刀疤剑痕的手。他攥紧了拳头,力道之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极分明。
我原想阻拦他,可一来说不出话,二来不可与之触碰,三来体力委实不支,故想想便罢了。
周勉向太后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太后,给太后请安。”
仁宣太后也不拐弯抹角:“裕王所为何来?”
周勉道:“微臣奉皇上之命暂代太子讲师一职,今日给太子殿下讲课完毕,离宫途中忽闻异动,便循之而来,不想是从太后宫里传出。臣唯恐太后有何闪失,冒昧闯宫,还请太后莫要见怪。”
仁宣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好得很,裕王无需忧心。裕王身系国家大事,也不便在此久留,请自离去吧。”
周勉瞄我一眼:“皇上曾嘱托微臣照看皇后娘娘,微臣眼见皇后娘娘在此受苦受难,怎能自行离去。”
仁宣太后顿时变了脸色,广袖一挥:“放肆,你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避与皇后的男女之嫌,言语轻佻至此,置哀家于何地。”
周勉竟跪下道:“皇后娘娘病体未愈,纵有过失,想来也是因病神昏,头脑不清醒之故。太后若真是恼恨难消,臣原代其受罚,还请太后看在皇上的情面上宽恕皇后娘娘,容其回宫休养。”
仁宣太后眼神犀利:“你凭什么代受皇后之罚?”
周勉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皇后娘娘但有不适,皇上也不好过,臣效忠于皇上,自当为皇上分忧。也请太后顾念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分,得饶人处且饶人。”
仁宣太后神色凛然:“你不必以皇帝为说辞,哀家便是不肯放人又如何?”
周勉掷地有声道:“臣唯有冒死抗命。”
我心脏骤缩,他怎能为我不顾生死。
仁宣太后沉默片刻,周勉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一眼,继而来到我身边,对那一众挡路之人道:“让开。”
那些人面面相觑,未得太后指示,他们岂敢相让。
周勉竟一掌击退为首的两名太监,从中拨开一条道,方便我走过去。
仁宣太后厉声道:“将裕王拿下!”紧接着整个慈宁宫的人都赶来堵住了我的去路。
若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全加一块都不是周对手,但周勉不得不留手。
我跟在他身后,竟有种亡命天涯之感,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会为我拼杀出一条安稳之路。看着他为我披荆斩棘,我便是身负重伤,心里也是欢喜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无论我从前有过多少憧憬与幻想,而今都必须面对现实。我心里泛起的涟漪,已不再是男女情爱,而是一种欣赏与感激。
周勉带领我和姜禾往宫门口去,却不想迎面撞上一列侍卫,当头者竟是沈承翊。
周勉顿感不妙:“你来做什么?”
沈承翊一脸凝重:“奉仁宣太后之命,捉拿逆贼。”
逆贼?我不由得暗暗心惊,太后何时派了人出宫求援,沈承翊竟来得这么快。
周勉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挡本王的路,还敢污蔑本王。”
仁宣太后竟亲自追了过来,隔着一定的距离道:“将此逆贼拿下!”
周勉虽已不再年少,但仍有血性,当即前跨半步,手刃一横,像个武林高手一样毫无惧色地对仗沈承翊及其身后一众大内侍卫,那等风范,原不该出自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威赫之余还有几分肃杀之气,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者不可拥有。
我望着他的侧脸,不免有些心潮澎湃,却偏偏极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周勉气势顿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愧疚地不敢看他,他放下手,方才还势要拼出一条血路,此刻竟似要缴械投降。
沈承翊方才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回过神来,即刻高举左手道:“拿下。”
周勉竟任由大内侍卫将他的手反捆于身后,我睁圆了眼,却连个“不”字都说不出。
就在这时,周赴的声音从重重人群后传来:“住手!”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跪下道:“参见皇上。”只除了我和太后。
我直直地望向他,他终于回来了,我眼里登时盈满了泪,满腹委屈随之涌出。
周赴来到我身边,为我拭泪:“朕来晚了。”
我摇摇头,不,还不算晚。
周赴应是想立刻把我送回永乐宫,但必须先向仁宣太后道:“母后,这些年儿臣恪尽孝道,从未忤逆,儿臣心知母后恩情,儿臣用尽一生也偿还不清,可今日之事,二臣不能再任凭母后做主。”
仁宣太后大概没想到周赴回来的这么快,但他都回来了,临时计划自然没法继续,只得拂袖而去。
周赴再对沈承翊道:“都退下。”
沈承翊识相告退,便和跟随周赴而来的萧知责及若干侍卫们一起退下了。
慈宁宫一干下人亦都散去。
周赴一改生硬的语气对周勉道:“王兄快请起。”
周勉谢恩起身。
周赴道:“是朕该多谢王兄倾力相助。”
周勉躬身拱手:“皇上言重,微臣触犯宫规,理当受罚。”
周赴道:“朕岂是是非不分之人。”
周勉暂无应答,浅华姑姑却又走来:“太后请皇上、皇后娘娘进殿一叙。”
周赴皱了皱眉,显然是顾及我,便对浅华姑姑道:“皇后身子不适,朕先送其回宫,晚些定来向母后请罪。”
浅华姑姑一噎:“这…”
周赴也不再多说,将我拦腰抱起,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慈宁宫的大门。我明知周赴此举不成体统,但却前所未有的心安。也就只有当他出现,所有的难题才会迎刃而解。
周勉并未跟着,我都不知他几时不见了,回到永乐宫时,我有种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上岸的感觉,尽管晗萦公主之事仍悬而未决。
我仅存一丝气力撑到现在,可见人只要有求生之意志,潜力便无穷无尽。但同样的折磨我实实不想再受一次,这潜力不开发出来也罢。
庆太医早早地等在了永乐宫里,等姜禾和妍儿给我里里外外都换上新衣裳,他才弓着背过来给我看诊,却不想越看越心惊,再一通望闻问切,竟哆嗦着跪在地上对周赴道:“皇后娘娘凤体虚脱,必得尽心养护一段时日,彻底康复之前万不可再遭罪。否则…怕是会落下病根子。”
周赴脸色怕是不比我好看:“皇后的身子若是好不起来,朕唯你是问。”
庆太医忙道:“微臣明白,微臣这便去给皇后娘娘抓药。”
周赴点一点头,庆太医便如履薄冰地去了。
其实我一躺进被窝里就昏昏欲睡,他俩的对话我都没听得太清楚,不过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日受下这么一番苦痛,虽留得性命,但要想恢复如初实是难了。
周赴却还握着我的手道:“朕会尽快回来陪你。”
我正准备睡下,倒也无需他陪,只是我担心他一个人去慈宁宫,难给太后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