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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公主岁时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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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十三年
华康宫迎来了位嫡公主。
且不说是圣上第一个子嗣,单是粉雕玉琢、乖巧听话的模样,便足以宠冠后宫,公主名讳秘而不宣,外族若敢探听,乃是杀头大罪,朝野上下,只知她小字唤作宁安。
“今儿是公主三岁生辰宴,都给我手头麻溜、脑袋机灵点!误了时辰,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话的是戏班子二当家木哈哈,一身青布短打,眉眼间带着几分泼辣。入了这皇宫禁地,她便刻意学着宫里人的腔调发号施令,却掩不住话音里的几分底气不足。
木哈哈此刻正憋了一股子气,大当家秋黎黎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接下这等掉脑袋的差事?她们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女戏班,平日里走街串巷混口饭吃便罢了,何苦来这龙潭虎穴里蹚浑水?她秋黎黎是豁出性命不怕死,她们这群姐妹,却是个个惜命得紧。
禹惜正扶着满头珍珠头面,与两个姐妹吃力地搬着一只大木箱,箱中尽是戏服头面,沉得厉害。这本该是男子干的力气活,偏生她们这戏班全是娘子军,没有半个男儿。
“诶,二当家,可别再絮叨了,快来搭把手!”
禹惜抹了把额角的汗,“这衣衫要是皱了,上台还怎么好看?大当家总说,咱们唱戏的,头可低,志不可低。依我看啊,这登台的体面,可比什么志气都要紧。”
闲时大当家总爱拉着禹惜唠家常,那些话句句都戳人心窝子。可偏生秋黎黎是个最不靠谱的主,这戏班能撑到今日,已是天大的不易。哎!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在这人世间颠沛流离呢?
木歪歪闻言,立时拍手叫好:“禹惜妹妹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要我说啊,咱这戏班,也就咱木哈哈最靠谱!不然今儿哪能踏进宫门?快别再提大当家了,她就爱挑你们这些小姑娘说理,满嘴歪理,坏得很!”
木歪歪与木哈哈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自小便拉扯着妹妹长大,要说木哈哈一个女子,凭什么有这般胆量,一人撑起三十多人的戏班,全靠木歪歪这个阿姐在背后默默支撑。木哈哈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
这戏班,成也阿姐,败,怕也是阿姐。
宋南倚在朱红廊柱上,望着头顶流云,只觉人生迷茫得很,她双手合十,对着苍天虔诚祈祷。
“女戏班不比那些男班,处处受挤兑。咱们今日,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万一一战成名,满城风雨尽是我们的声名,若是能得圣上欢心,再赐一块鎏金匾额,我这辈子,就算是福星高照了!”
她们是这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女戏班,姐妹抱团取暖,才勉强在这世道站稳脚跟,那些男戏班,向来少收女徒,她们想拜师学艺,比登天还难。
粱米轻轻将手覆在宋南的手上,闭着眼缓缓道:“是啊,姐妹同心,其利断金,若是得了匾额,即便大当家不在,回去也能让我阿爹看看,咱女儿家也能闯出一番天地,就算不得匾额,能亲眼见见圣上与公主的圣颜,那也是天大的福气呢。”
姐妹众人一阵唏嘘,纷纷抱头叹气,齐齐望向那只沉甸甸的木箱,她们忽然觉得,禹惜说的不对体面固然重要,可眼下,她们的脑袋,可比箱中那些珠翠头面金贵百倍。
大当家也太不靠谱了,这般紧要的关头,竟不知所踪。
宁安已经在廊下看了她们许久,她年纪尚小,站得久了便觉腿酸,索性爬上案台坐着,两条小短腿晃呀晃,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将众人的模样尽收眼底,这副稚童的小身板,她到如今还未完全适应。
本应被韦嬷嬷抱在怀里,跟着圣上接受百官朝拜,可她听见这边的热闹声,便趁人不备偷偷溜了出来,今日是她的生辰宴,宫里人来人往,乱作一团,倒是给了她偷跑的机会。
“可是成名了,便只为一块匾额?”
一声轻笑,糯糯的童音清脆悦耳,在众人耳边响起,宁安本不想开口,这些人的期盼与忐忑,实在是逗笑了她——这般浅显的愿望,竟不是一个三岁孩童该懂的道理。
穿越到这里,已是整整三年。从九五之尊的女尊国帝王,到这男尊女卑的王朝里,一个仰人鼻息的嫡公主,上天待她,实在是不公。
“对呀,人活着,总要有所期待……说到底,就只为一块匾额……”
宋南与粱米正沉浸在祈祷里,这突如其来的小奶音,让二人猛地回过神来。她们双双望向案上的孩童,惊得瞪圆了眼睛,方才合起的手掌,竟忘了收回。
“呦!不是我说,这妹妹生得也太好看了!”
木歪歪眼睛一亮,袖衫一挥,便趴在赤红长椅上,伸手想去捏宁安的小脸。
“木哈哈,你说咱们这戏班,正好缺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等宴散了,能不能把她抱走?”
案台与长椅隔着三尺距离,她这一伸手,自然是落了空。
“好啊。”宁安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语气里带着几分调笑,“等宴散了,我便跟姐姐走,你们可要等着我。”
看着这群鲜活生动的女子,宁安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这才是人间该有的烟火气啊。
前世在女尊国,她身为帝王,身边之人个个俯首帖耳,见了她大气不敢出,头都不敢抬,何曾有人敢这般与她说话?
那时的她,整日被案牍劳形,政治神经时刻绷在弦上,勤勤恳恳,夙兴夜寐,只为与那群老奸巨猾的女官斗智斗勇,那些女官,个个都是佞臣,就连她们的女儿,自小便耳濡目染,一代比一代将“佞臣”二字做得炉火纯青,她改革换新,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却终究没能熬得过岁月磋磨,被那群人活活耗死在了龙椅之上。
宁安自嘲一笑。
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落得那般下场。若是上辈子能遇上这样一群鲜活的姐妹,指不定,她还能多活两年。
“我的好歪姐儿,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了!”木哈哈愁容满面,捂住耳朵连连摆手,“你在路边捡孩子,我不管你,可这是皇宫!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怕是你我活腻歪了,想寻死不成?”
木歪歪今年开春,已经捡回两个流浪儿。开春时节,万物复苏,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个饿得跟小狼崽似的,再捡一个,她们这戏班,怕是要被吃垮了。
“这孩子,也太聪明了吧?”禹惜凑近案台,围着宁安转了两圈,啧啧称奇,“歪歪姐,你说她是个姐儿吗?我怎么瞧着,倒有几分男儿的英气?”
宁安一身火红的锦裙,头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系着老长的杏色飘带。清风拂过,飘带随风摇曳,她坐在案上,粉雕玉琢的模样,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禹惜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粱米一听,也连忙凑上前来,一时间,几个女子将案台围了个水泄不通,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宁安,像是在看什么稀罕宝贝。
就在这时,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安耳朵尖,立时便听见了,她来不及多想,站起身便要往案台下跳。
“你可别跳!案台高着呢,会摔着的!”
木歪歪话音未落,便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案上跃下,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诶呦!”
软软的小身子落进怀里,温香软玉,轻得像一团云,宁安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不过是个三岁稚童,这副小身板,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若是真摔下去,怕是断胳膊断腿,那韦嬷嬷,怕是要哭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以表愧疚之心。
宋南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地上散落的珠子上,她眼睛一亮,指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珠子,高声道:“是姐儿!没错,是个姐儿!你们看,这散落的透明珠子!”
那是一地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本是宁安系在腰间的饰物,她初来乍到,不习惯男尊国的规矩,便将这串琉璃珠挂在了脖颈上,方才蹦跶得太用力,绳结松脱,珠子便散落了一地,她虽不懂这男尊国的习俗,却也知道,这般精致的琉璃珠,只有女子才会佩戴。
宁安从粱米身后探出头,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顶软轿缓缓行来,轿中半躺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宁安认得她,那是宰相府的张家祖奶奶,已是百岁高龄,是这大周朝辈分最高的老人。
戏班的姐妹们慌忙弯腰,七手八脚地捡拾着地上的琉璃珠,眼看那顶软轿越行越近,宁安急得小脸通红,拽着木歪歪的衣袖,小声道:“有人来了!姐姐们,快把我藏起来!”
“呦,你看方才那孩子,蹦得可真高!”
张家祖奶奶被抬着走了很远,还不住地回头张望,浑浊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好奇。
一旁的侍女酿仪,顺着祖奶奶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群穿着戏服的女子围在一起,不知在忙活什么,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牡丹。
“祖奶奶怕是看错了,”酿仪柔声安慰道,“那里哪里有什么孩子,都是来给公主唱戏的姐儿。”
张家祖奶奶身子骨硬朗,唯独眼睛昏花,看不清远处的景象,隔得这般远,酿仪自然也看不真切。
张家祖奶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手中的帕巾缠在枯瘦的手指上,绕了两圈,又轻轻放下,她眯着眼睛,叹了口气,笑道:“是老身老眼昏花了,竟看错了,没有孩子啊……我瞧着那小小的身影,倒与我们家小易安差不了多少呢。”
世人谁不知,宰相府的嫡孙张易安,自小体弱多病,两岁的年纪,还不会行走,换做别家的孩子,早已满地跑跳,活泼得紧了。
酿仪连忙伸手,轻轻拍着祖奶奶的手背,柔声安慰:“祖奶奶百岁安康,福寿绵长,易安小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像祖奶奶一般,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张家祖奶奶微微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落寞,她今日被抬进宫来,参加公主的生辰宴,圣上亲口说,是想让公主沾沾她的长寿喜气,可她心里清楚,圣上这般说,不过是在安慰她们张家罢了。
圣上真正的心思,是想让她带着小易安,来沾沾公主的福气,毕竟,公主的小字宁安,其中一个“安”字,圣上可是破例赐给了张家的小嫡孙,取名易安。
直到那顶软轿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宫墙的尽头,宁安才敢从木歪歪的怀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站直身子。
禹惜还趴在地上,仔细地捡拾着散落的琉璃珠,生怕遗漏了一颗,木哈哈捧着一捧珠子,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粱米与宋南,则一人拿着一根丝线,正低头串着珠子。
宁安迈着小短腿,笑嘻嘻地走到木歪歪面前,从怀里摸出一颗最大最亮的琉璃珠,轻轻放在她的掌心,而后,她又将剩下的珠子,一颗一颗分好,整齐地摆放在长椅上,一人一颗,分得甚是均匀。
挑拣出摔出裂纹的珠子抛在一旁,最后竟还剩下一小串,约莫是成人手串的大小,宁安伸手将它拽在手里,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没有说,这些琉璃珠,乃是边城小国进贡的珍品,一颗便价值千金,便是将这串手串当了,也足够一个寻常百姓,安安稳稳过个十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