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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风雨兼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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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被挖出来了。
能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机器有规律的滴响,江枫的呼吸很微弱,他还在睡。
我吻了吻他的侧脸,安静又认真的注视着他,苍白的肤色像皎洁的月光,氧气罩压出的红痕格外显眼,我浅靠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感受他的温度。
如果他能睁开眼睛看看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有人来了。
我抬眸望去,来人抬起手腕,指了指手表,示意我时间紧迫。
夜色愈浓,风渐渐起。
担架车的滚轮划过锃亮的地板,压到水泥路面,待我把江枫移到车子上,室外下起了小雪。
雪花随着冷风,在路灯下纷飞不止。
“江枫,冬天来了。”我在江枫耳边说着悄悄话,我知道,他能听见,只是醒不来。
一滴眼泪从江枫眼角滑落,我轻轻拭去,吻向他的眼角:“你失信了,就原谅你这一次,下次不可以了。”
我依依不舍的松开他扎着留置针的手,车门闭合,车子启动。
江枫离我越来越远,直至车尾消失在路的尽头。
路漫长,如果有时间,我们该好好走走,在月色下散步,在雪地里打闹。
是时间太仓促。
是上天不给机会。
警笛声此起彼伏。
今夜无月,红□□交替闪烁,比漫天烟花还要绚烂。
2
“姓名”
“秦雨。”
“年龄”
“28。”
心理师看着我的资料,似乎也觉得惋惜:“医学博士,心外科,大好前途啊。”
我冷笑了一声,看着手腕上的银手铐。
警察:“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我一脸无所谓,云淡风轻的像与他唠家常:“他经常家暴我,受不了了,就把他杀了。”
警察:“尸检结果显示,你父亲致命的伤在于凭空消失的那颗心脏,其余的十四刀,更像是欲盖弥彰。”
我摇头叹气,扯出一丝微笑:“他家暴我那么多次,总得还回来。”
警察:“多少次?”
“十四次,一次一刀,便宜他了。”
警察:“那颗心去哪儿了?或者说,你给了谁?”
我笑看着他:“这种人哪有心?”
警察:“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炒了碟菜,喂狗了。”
我抬头,看向那盏银白色的灯,微微蹙眉,抬了抬手,手腕上的手铐束缚了我的一举一动。
警察:“宋麒失踪跟你有关系吗?”
我笑而不语,抬头看着灯。
那束光,很刺眼,很耀眼。
3
十四年前。
那是我第十五次被家暴。
顶着满天星空和一身血气,我摸索到最近的一栋烂尾楼,老板卷钱跑路,一直没找到下家,就搁置了。
久而久之,这里成了我的避风港。
“你醒了?”
一张放大的俊脸凑到我面前,我甚至能看清他眉骨上那颗并不明显的小痣。
我伸手推开他的脸,撑着水泥地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你哪位?”
江枫:“我是接手这个烂尾楼的老板的原配的儿子,我叫江枫。”
信息量有点大呢。
“说的这么清楚,我们又不熟。”
江枫漾开微笑,他笑起来很招桃花:“我熟人不多,交个朋友呗。”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扭了扭已经肿了的手腕,疼的倒吸了一口气:“你撩妹的手法很老套。”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极了,这烂尾楼要继续施工,我以后住哪儿?
江枫:“谁来烂尾楼撩妹啊,我无家可归,就跑这儿来了,也算是缘分嘛。”
江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枫:“唉,你伤得不轻,得去医院。”
他很聒噪,比今夏的蝉鸣还要聒噪,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爸不是老板吗?还住烂尾楼。”我不仅疑惑,还想看他被戳穿后的尴尬表情。
江枫却是一副无奈又洒脱的态度:“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呗,我妈死了没多久,小三和私生子就上位了。”
我有点信了,又不完全信,也懒得跟他继续周旋,轻笑道:“那你挺惨。”
我也惨,我们都惨到一块儿去了。
江枫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受伤了?”
我简短回答:“家暴。”
江枫:“报警啊。”
我观察着他的微表情,试图看出点什么,明明跟他不熟,这人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没用。”
江枫:“不能吧。”
我哼笑:“你太天真。”
我走了两步,牵一发而动全身,疼痛感让我寸步难行。
江枫扶住我:“我送你去医院,医药费我付,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穷鬼。”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人贩子。”
江枫轻点我的眉心:“这么嘴硬……有这么帅的人贩子?”
“你就是。”
我还是容许他送我去了医院,毕竟我是真没钱,到了医院后我才发现江枫也很穷。
医药费花了一大堆,他一个钢镚儿都拿不出。
江枫笑嘻嘻的抓了抓头发:“出门太急,忘带钱包了。”
我嗤笑一声,权当是他找的说辞。
正准备用昨晚从秦守手里抢过来的钱垫付,江枫一个电话叫来了他家保姆和他的保镖。
哦吼,他还是个小少爷。
常言道,财不外露。
从江枫毫不避讳的向我展现他的财富时,我就已经盯上他了。
他不该轻易相信一个刚见面没多久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摆脱基因里带来的劣根性。
4
盛夏树荫浓,江枫沿街而行,偶有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一个个光点在他的黑色短袖上忽隐忽现。
从医院出来,我便一直跟着他,不为别的,就为钱。
如果可以从他手里搞点钱,新学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秦守那狗玩意儿吃喝嫖赌,也没多少钱。
我的想法越来越亢奋,恨不得立刻偷走江枫所有的钱,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后悔今天送我去医院吧。
可这又怎样呢?我就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路跟着江枫来到潼南村,这个村子的烟火气很足,老房子也不是过分破旧,反而有几分家族贵气。
江枫停在一扇铁门面前,保姆推开门,他走进去,我停在原地。
我想,还是算了。
医药费我不会还他,总归占了他一次便宜。
就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江枫叫住了我:“跟了一路,这就走了?”
我眼神淡淡,瞥向江枫,此刻竟有些心虚,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只好欲盖弥彰的说了声:“谢谢。”
江枫眼神含笑:“就这?”
我眉头微皱:“医药费我改天还你。”
我当然不会还他,只不过他身边还有一个身形壮硕的保镖,我招惹不起。
江枫:“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秦芜”我随便捏造一个假名搪塞他,快步离开。
身后的视线似乎紧追不放,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是第六感应,总之,我加快了脚步。
巷子越走越深,路越走越少,弯弯绕绕的潼南村,让我在日落前彻底迷路。
夕阳留下的余温渐渐退散,我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手臂上的纱布有点憋闷,刚解开,药味扩散开来。
“秦雨,你其实没有地方住吧?”江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比我刚才经过的墓园还要令人心惊胆战。
他知道我叫秦雨,也知道我没地方住。
他认识我,也许在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
“跟我回去吧,我家很大,够你住了。”江枫朝我伸手。
我鬼使神差的跟他回了家。
经此一遭,我和江枫有了渊源。
他有钱,我也乐于和他交朋友,不过就是闲暇时跟他说说话,也不亏。
他有心脏病,被父亲丢在乡下养病,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药,最严重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到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但他还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咧着嘴朝我笑,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开心什么,见他这么开心,我竟不忍心让他不开心。
白吃白住一段时间后,最初的偷钱计划,夭折。
新学期开学前,我又回家跟秦守要钱,钱没要回来,带了一身伤。
从城市到潼南村的路很漫长,我跌跌撞撞,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条路走到黑,我赌路的尽头会有人来捡我。
江枫把我捡回了家。
后来他给我钱,陪我继续读书。
5
升入高中,烂尾楼已竣工。
我问江枫:“你爸发财了会不会不要你了?他又不是没别的儿子。”
话有点难听,要的就是难听。
江枫摇摇头,依然笑得很开心:“他就没要过我,不过,他这财……发的挺拮据的。”
我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对他那位名不副实的亲爹也没什么想继续追问的。
最近,我挺爱找江枫麻烦,原因在于他身边出现了很多让我不舒服的人。
我最喜欢用难听的话来折腾他,但是他好像油盐不进。
虽然他心脏不好,但心理素质是真强大。
“我看你爸根本不管你,你哪来这么多钱?都是你小姨给的?你小姨也不疼你嘛,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真可怜。”
江枫的笑意终于退散了,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块传闻中可以『救命』名贵手表,好像叫什么鬼。
一阵风吹过来,地面上的枯叶在空气中打了个旋,落在他脚边。
江枫低声道:“我小姨很疼我,是我不想拖累她。”
他摘下那块表,丢给我:“劳力士,很贵的,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钱都是她留给我的。”
我毫不迟疑的收下那块表,贵东西我最喜欢了,尤其是保值的贵东西,也许走投无路时真能救命呢。
“那你妈是怎么死的?不会是被你爸气死的吧?”
空气突然安静。
江枫眼神淡漠的瞧着我,一改以往的谈笑风生。
是我自找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他的逆鳞。
可我就是想这样,就是要触碰他的底线,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我太飘了,飘到差点忘了自己卑劣的出身和一塌糊涂的过往。
他可是风光霁月的小王子呀。
我连灰姑娘都算不得。
近来总有几个人让我不顺心,他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的位置岌岌可危,这个缺爱的小少爷,要被别人抢走了。
就好像我的钱,要被别人抢走了!
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迎上他不再温润的目光,手掌却不自觉的扣紧。
他要是敢打我,我一定打回去。
江枫淡淡道:“你最近很奇怪,话里有话,阳奉阴违,是不是缺钱了。”
我错开他的视线,看向凉亭外的那棵梧桐树:“不缺。”
十七岁那年,他动过一次手术,很久没回来,给我留了一笔钱,我久住在他的房子里,写着一张又一张试卷。
那是一个雨天,房门被砸开,秦守把我打的半死,翻遍了房子的边边角角,没有找到一分钱。
他拿着江枫的照片威胁我,说还会再来,我想起江枫那颗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的心,突然什么都不怕了,拿起菜刀砍掉了他两根手指。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动手伤人,那时我异常兴奋,就像开了荤的野兽。
终于秦守落荒而逃。
我日复一日的学习,霸占着江枫的房子,花着他的钱,偶尔会给他发几条消息慰问慰问,尽管都石沉大海,我依旧乐此不疲。
江枫回来时,已经快要高考,他气色好了许多,给我带了玫瑰。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这里,好了吗?”
江枫只是点头。
我收下玫瑰,把它们小心养护,担心他落下功课,没日没夜的给他补课,结果他今年不考。
高考结束后,他在考场外等我。
他就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此时枝繁叶茂,绿树荫浓,恰好有光透过树叶空隙落在他身上,仿佛梦回十四岁的盛夏。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的时间,供我读书的是和我同龄的江枫,听起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可事实就是如此,这四年来,江枫零七八碎借给我的送给我的钱,数都数不清,我想还,都算不明白账。
那时,他似神明。
6
也许,我们的关系不该这么不清不楚,可回想我最初的居心叵测,也的确配不上高风亮节的他。
我选择了医学这条路,除了学医,不知道学什么好,江枫什么都有,好像就缺了个医生。
本硕博连读要读八年,本科期间,江枫考到了我的学校。
我们的关系还是那样,像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
江枫:“钱还够用吗?要不我再……”
“够用。”我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藏着很多心事,却总是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我问他:“江枫,我们这样算什么?”
其实我想要更多,他的钱已经不能满足贪婪的我,我还要他的人。
我不喜欢兄妹这层关系,他应该跟我在一起,必须跟我在一起。
可是,我怎么才能得到他呢?
从小到大,除了高考成绩,我想要的东西,几乎都不是通过正常途经得到的,偷,抢,夺,骗。
江枫好骗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有尝试过。
曾经我想骗他的钱,结果他自己送过来,现在我想骗他的人,他会不会自己送上门?
江枫干咳了两声,又露出了招桃花的笑脸:“算……好朋友吧,相依为命的那种。”
我不想听他瞎扯。
“江枫,我们上床吧。”
我扯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试着去吻他,笨拙又生疏,他却推开了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走的很快,脚步很乱,呼吸也很乱,心跳,也很乱。
他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的呼吸,捂着心脏的位置,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喂给他,他却拍开我的手。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他说:“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
我不解:“怎样的你?”
“半死不活的像个废人,随时都可能……我自己都讨厌。”
我笑着,他这拒绝的理由太不是理由了:“我又不是不清楚。”
江枫看着我,眼神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抿了抿唇,似是有话要说。
也许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我喜不喜欢他,问我爱不爱他,问我究竟是为了还债才愿意和他在一起,还是可怜他没人爱。
江枫很缺爱,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他怎么会瞧得上我这点可怜的偏袒以及上不了台面的占有欲。
他从小就被父亲抛弃,母亲又死得早,多受小姨照顾,但小姨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他不愿去打扰,所以选择到乡下姥姥姥爷的老房子里养病。
他表现的很懂事,自立能力很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需要爱。
他需要爱,需要一个朋友,需要一个说话的人,需要一个能陪陪他的人。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独占了他的“需要”,在发现任何有可能代替我的人时,我都会用各种手段逼迫他们远离江枫。
我要独占他,独占他生活的边边角角,这样他才不会抛弃我。
起初是为了江枫的钱,渐渐地,我发现,我也需要江枫。
最后,江枫还是没有问出口。
其实只要他问,我会告诉他耳熟能详的答案,尽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
7
这天后,我露骨又直接的表达着自己的渴求,甚至口不择言,天天把□□上床挂在嘴边。
然后,江枫不给我钱了。
在江枫身边,日子过的太滋润,我已经快想不起之前在秦守那边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了。
我找到江枫,问他:“你破产了吗?”
江枫正在看书,懒懒抬眼:“也许吧。”
“可是你说过,你妈给你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
江枫苍白的脸笑起来有些无力也有些苦涩:“但是,它们也会被抢走。”
“谁?我去帮你抢回来。”
江枫:“你什么都能帮我吗?”
我点头。
那当然了。
这五年多,他对我经济上的支持从来没断过,并没有让我付出任何代价,他没有义务没有责任对我做这些,我得感谢他,我得念他的好。
江枫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随意潇洒的面孔,笑起来更招桃花了:“那你帮我找个女朋友吧。”
我认真的考虑了一圈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越想越气,果断自荐:“我不就是现成的?”
江枫摇摇头:“不行,你只想跟我上床,不想跟我谈恋爱。”
我欲要反驳,迎上他得逞的笑,一拳打在他的肩头,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20岁生日那天,我和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昏昏沉沉,情深意浓。
那是我第一次,离他那么那么近。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的所有。
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像温润的风,他像淅沥的雨,像洁白的羽毛,扫过我的心尖。
一辈子那么那么长,有他陪着,我应该不会孤独。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雨声和他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我侧躺在他身边,很不真实。
我多想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忘记这间房以外的任何事,不必担心往后的风风雨雨,就在这方圆之地,醉生梦死。
如果我们没有在烂尾楼相遇,我的生活一定会过的很烂吧,但他的身边不会缺我这样的人。
江枫,我们永远在一起吧,不管永远有多远。
往前走,一直走,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