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姜辛隐_Ash

91、破冰

　　他很轻、很宝贝地拆开每一封包装精致的信，就像捧回来一颗颗爱他的，真诚温暖的心。

　　有的信用了可爱的贴纸封口，有的信在封袋里藏了两三粒草莓口味的软糖，信纸更是各式各样，有正式精美的、也有草率粗糙的。

　　透过那一张张纸，那一个个字，沈青临似乎能看到他所熟知的朋友们，或心细或匆忙给他写信的样子。

　　有人遣词造句都细细雕琢，也有人粗犷地扯张稿纸，简洁明了地挥毫泼墨。

　　他们的起笔都是班长，而后诉求各不相同。

　　有想找他打球的，有想找他一起压马路的，有想他还是他们的班长的，他们还是那样，那样直白地想念他，想念那段曾经拥有过彼此的明媚过往。

　　沈青临其实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班级学号，但是这寄来的每一封信，每一张明信片上，他的学号，他的班级，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信息，都没有哪怕任何一星半点儿的错误。

　　他的那些故人们，甚至记得比他本人还要清楚。

　　他根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信息是谁走漏风声，放了出去。

　　然而，他却对此并不感到害羞，也不感到生气。

　　这一刻，他只觉得，还好来了六中，还好碰上了陈曦和谢岑这两个大嘴巴，这是他们给他的惊喜。

　　两封来自一中的信封交叠在一起，沈青临鼓足勇气，平复心情，最终决定拾起。

　　第一封是池心月寄来的，她话很多，洋洋洒洒写满了三四张信纸。

　　内容多随性且七拼八凑，像是忽然想起来就写一笔，写到没话可说就等下一次再提。

　　沈青临看着她那时而清秀，时而狂野的笔迹，唇边总也忍不住轻浅的笑意。

　　她说，物理小球太烦人了，跟初中不一样，小滑块也是，不好糊弄了。

　　她还说，她记性太差了，就算分被扣得像是落花流水，也总是记不住要在大题末尾加上个用来转化的牛二定律。

　　她嫌这嫌那，八卦来八卦去，落笔却仍旧是亲昵的宝贝沈青临。

　　第二封是蒋白越寄来的，沈青临并没有立刻拆开信封，他先是隔着牛皮纸袋摸了摸，指尖的触感告诉他，蒋白越寄来的是明信片。

　　这其实算是意料之中，相比起池心月，蒋白越的话自然就少了很多。

　　但是……

　　他其实……

　　他仍旧不敢面对他。

　　沈青临极轻地叹了口气，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终于，还是打开了它。

　　蒋白越的只言片语果然不足以撑起一张空白A4的容量，于是，他往里塞了两张一中的周边明信片。

　　沈青临把两张明信片一并从信封中抖落，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两张明信片之间还夹着一张什么——

　　那是张薪火晚会的门票。

　　沈青临觉得自己的眼前陡然浮上一阵无法忽略的高热。

　　第一张明信片上，蒋白越简洁明了地写到：“10/16，祝你生日快乐。”

　　第二张明信片上，他更简短、却也更叫人心碎地写着：“理理我吧。”

　　他仍旧不敢面对他，他却仍旧站在原地、毫无怨言地等着他。

　　他们明明最清楚知晓彼此的那些心思，失约的愧疚也好，别扭的安慰也好，他只是仍旧站在一中长长的台阶上等着他，他只是仍旧在每日的故地重游中十分想他。

　　他们其实谁也没有做错什么，没人需要为了岔路口的不同选择而道歉难过，但是蒋白越在落笔写下这行字时，他满心都在渴望沈青临的回应，渴望沈青临递来“和好”的枝丫。

　　他是个极其口是心非的人，倘若说沈青临惯常喜欢端的是一副少爷做派，那么蒋白越喜欢端着的，无非是死正经的架子。

　　而如今，想是思念与陌路的纠葛实在盈满了他的整颗心，思念已极，压垮了这死正经几乎所有的情感神经，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仍旧别扭又坦率地写下“理理我吧”这样的词句。

　　沈青临的鼻尖明显飞红了，他早已无心再埋首于排列组合的数学习题。

　　他把原先堆得满桌的卷子和作业都扫到一边，然后，他静悄悄地趴下身伏在桌面上，悄无声息地从包里摸出了手机。

　　印象中，他和蒋白越已经很久没有再说过话了，上次说话，好像还是暑假，蒋白越约他出去见面，他那天好像是在医院，整个人都心烦意乱极了，想也没想，又把他的邀约拒于千里之外了。

　　沈青临望着解锁的手机，拇指在手机屏上左右划来划去，各个APP被他随意戏弄在股掌之间，任劳任怨地飘着供他筛选。

　　沈青临却忽然又泛起了迷糊，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要找什么，要说什么。

　　他又乱划了好久，终于还是在最常用的那一版页面停了下来。

　　这版页面里有他最常用的不背单词、每日英语，还有几个实用的网盘和网易云。

　　他几乎每天都打开这版页面，这些APP他每天都会点进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过往刻意忽略的缘故，他这才发现，其实这版页面里，还躺着他过去最常使用的□□，藏着他和蒋白越最常使用的联系方式和两人沟通心意的捷径。

　　他已经，很久没再打开过了，从那以后。

　　沈青临的瞳孔盯着那只憨态可掬的企鹅瞧了半晌，最终，他移动指尖，还是点开了。

　　蒋白越的对话框其实一直都是他的置顶，他们俩有急事了会互相找，有多个学习文件时会习惯性地分享，顺手转发给对方。

　　过去，他们用这个APP用得是那样热闹，现在，他们彼此不再叽叽喳喳后，整个软件都透着一股无用的冷清。

　　沈青临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会忘记这版页面中□□存在的原因，这其实是因为他的置顶，他的特别关心，已经不知如何再向他开口，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地凌乱的孤寂。

　　上次结束聊天的界面跃入他的眼帘，他们两人间最后的一条信息，是以蒋白越单薄无力的“好”为作结的。

　　沈青临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就觉得趴久了有些呼吸不畅，他直起身喘了口气，又顺便朝窗外望了眼值班老师，见老师正安分守己地扒着课桌写教案，他这才放心地继续俯下身来，用额头抵着桌沿，努力思索着如何自然地打破两人之间尴尬僵硬的局面。

　　是说“明信片我收到了，谢谢你”，还是说“有时间出来见一面”？

　　沈青临来来回回地打下一行字，然后又一言不合地就给删个精光。

　　他总觉得怪，说明信片收到了，谢谢他给他寄明信片，总显得两人特别客套生分，说有时间出来见一面吧，又好像是在颐气指使、盛气凌人地命令他，跟要找人出来干一架似的。

　　怎么开口都不太对劲儿，沈青临正恼着呢，他有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结果抬眼一扫，那张鲜艳如火的薪火晚会门票就那么直直地闯入了他的眼帘。

　　他一下有了灵感，终于不再纠结，抬手敲字不过几秒时间，一条化冰的信息就流转在连日寂静的对话框前。

　　“能帮我再弄张薪火的门票吗？我同桌也想去看。”

　　他眼一闭，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敲下了蓝色发送键。

　　“好。”

　　手机猛然一阵连颤，沈青临给吓得差点没捧住，就在他刚在心中默念还好还好的空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特别关心铃声，陡然在晚自习间寂寥无声的教室里，空灵地响了起来。

　　沈青临第一次痛恨蒋白越这老古板紧跟晚自习玩手机的时髦风潮。

　　老古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过往常常都是沈青临在俩人的对话框里疯狂倒水，长篇大论，那会儿蒋白越就像桩枯死的朽木，信息动不动八百年不回，偶尔回一下，还是跨世纪的轮回。

　　结果今天倒好，今天这人偏偏挑他忘记关铃声的时候秒回。

　　沈青临真的很难不怀疑他这是在故意找茬，故意给他难堪。

　　“你他妈怎么也学会上课玩手机了？”

　　那股无法言说的紧绷感忽然就散了，沈青临关上铃声后咬着牙，边低声轻骂着，边含笑编辑了这条讯息。

　　“你不也是？”

　　蒋白越又熟稔地呛回来了，附带一个极具他个人特色的翻白眼表情包。

　　熟悉的热络回来了，他们原以为打破这层坚冰要付出很多难以言喻的代价，未曾想，他们之间，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旁的花里胡哨的东西。

　　“薄冰”之所以以“坚冰”的形式存在那么久，其实不过是这两个别扭的人，互相隔着一层虚幻的水雾在那儿互相揣度、臆想的结果罢了。

　　猛然意识到这点的两人，忽然隔着遥遥的距离，心有灵犀地同时苦笑了一下。

　　互相小心谨慎、自以为是地为对方着想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给出的不合时宜的所谓“体贴”，其实不过是彼此笨拙的草木皆兵罢了。

　　“怎么给你门票？”

　　信奉实用主义的蒋同学先一步回过神来了。

　　“下周五我到校门口给你打电话，你来接我一下。”

　　冰释前嫌后的沈同学又开始大言不惭了。

　　“好。”

　　蒋白越又回归到了他惯常闷油瓶的性子，惜字如金，简洁明了地应道。

　　“谢谢。”

　　沈青临也不再多言，信息发送完毕后，他掐灭手机，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后，直起身，然后开始埋首于物理小球和烦人数学。

　　他们这次简约的聊天，最终没再以蒋白越的落寂作结。

　　蒋白越了解沈青临，他知道他虽给养出了一身骄纵的少爷病，但却特别讲礼尚往来的规矩，沈青临觉得上次闹僵时是他的回复垫底，那么这回，他就会使尽浑身解数，争取不让他的话落地。

　　他毕竟和他生活了三年，他的性子他早已门儿清，于是，蒋白越索性从善如流地随了沈青临的意，让他的那句“谢谢”缀在两人的破冰礼上，作为隆重又盛大的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