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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愉亲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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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愉成亲后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更快乐。她的丈夫对她很好,迎娶她时十里红妆,在她嫁入家门后,将所有的钱财都给她保管。宁愉拿这些钱添置了很多东西,逢年过节她的丈夫会给她送来一些新鲜玩意。就好像一张纸浸泡在水盆之中将会被濡湿,宁愉的人与她的身几乎完全浸润于这般婚后细密的雨丝般的呵护之中。她丢失了过往的回忆,也仿佛抛弃了那些饴糖似的甜蜜的童年。她失去她曾经年少的烦恼,只余青春的愉快,但同时有些东西——譬如她个人的生活与思想等方面,也在这样无边际的包容与宠爱里消失殆尽。
她的爹,宁大人,曾经对此感到过无比的忧虑,但是当他与她的丈夫简单谈了一谈之后,他放弃了这件事。她的爹似乎主张她放弃一切,也许包括他自己。他要求她不要常来,过好她自己的生活。在出嫁前她爹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只是为她准备了很丰厚的嫁妆,宁愉此前没有打开过它们,因为她的丈夫所给她的绝对够用。直至那一日她突发奇想,需要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新事与旧回忆之中寻找到一只古旧的首饰盒,那是她六岁时收到的她父亲送来的礼物,她需要用它去装一些她新尝试的小手工——才能发现里面放着一封信。是宁大人的笔迹,墨痕已干,封面上写着“阿愉亲启”。宁愉捏着那封信,感到很厚。她蹲在地上,拆开信封,念了起来。
阿愉亲启:
时年新婚燕尔,恭贺夫人。我写这封信便是为了向你贺喜,从今后你便是周夫人,不再是宁小姐。同时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以后你不必再来看你的父亲了。时间过得飞快。想到在你小的时候你便同我说,爹,我不嫁人,我还要笑你异想天开,同你说这世上哪里有人会不婚娶的?你抱着我,嘴巴便撇下去。后来陈家的向你求亲,我原本打算应了,你却不愿。我说,这样好的家世,做侯爵夫人,你不愿意吗?你便说要陪着父亲,陪着爹。那回你才十四岁,闹着不要定亲,我拗不过你,便推了那门婚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早有了心上人,可是却不告诉我。但是没关系,你已如愿以偿,只要你满足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当过往云烟,将它忘去。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感叹一声当年我的先见之明:让你学习读书写字是正确的。阿愉,学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它不分你是小姐,亦或是少爷。我教过你写信,现在是你读信的时候。没有十几年前那一念,也许这些事我都无法告知你了。阿愉,写这封信,首先是要庆贺你新婚燕尔,希望你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美满幸福。其次,便是要告诉你一些事。其实根据我和周大人的条约,本来你在我这里已不能称之为“阿愉”,而是要喊你“周夫人”,但是请原谅我的一些私心。我与你相识太久,一时更改名号,也很难做到,也许需要给我两年。但是没关系,你大可在这些日子里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在意我。
这封信是完全属于你的。阿愉,在这笔你所能见到的嫁妆之后,我还为你准备了很多。但它们太远,而我常年在宫中,无法过去。你可以去找周大人,请他带着你去寻回这些东西来。阿愉,你有了你的生活,那就好好地过下去,不要再回头看。这一封信交付到你的手中,或你能收到,又或者直到你儿女绕膝、子孙满堂都不曾发觉,也没什么关系。它永远属于你,必将始终属于你。我首先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不过它们太遥远,如果你愿意,可以请周大人随你一起去往边塞,在进入戈壁滩后的第一个营地,报上你父亲的名字。他们会阻拦你,不过不要害怕。那是他们的职责,只要讲清就不会有意外发生。去说你父亲的名字,“安觉”,他们会让你们进去,并且会将你父亲所留给你的全部东西都还给你。它们很多,你们大可一一运回来,不过有些东西是必须要首先送回来的,此有列在信末,到时候你们要记得区分。能做首饰的东西要提前运送,它们轻并且易于装束,回来可以留作纪念,或者卖一些钱。如玉器,石头之类,我分不清那里的矿石,好在周家向来不在话下。而它们本身,包括它们所能置换出来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金钱,财宝,耳环耳坠一类。你的丈夫若需要,记得喊他跟你借。并且要说明境况,有充足的理由,才可以同意。这是你的东西,不可以随意拱手给人。
同时我为你又留了一座宅子,宅子本身以及宅子里的一切,你都可以带走。就是此刻我住的这一座,它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小的时候你在这儿长大,现在你的孩子也将在这里长大,或者你将它卖掉,怎样都行。这里全权交给你了,都是你的。它不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我的女儿。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因为我的一切也都属于你,我的女儿。你嫁了人,我很高兴,看到你有了终身的依靠,我也就无憾了。你可以将这封信拿给你的夫君看,告诉他他必须要好好爱你,这是他的岳父的要求。我这一生不求什么,已经没有我年轻时那样气盛。我将一切都看得很淡,只有你的幸福是最必要的。
阿愉,在你终于长大以后,我就要告诉你,你确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接下来我便要告诉你一些有关于你的事情,它们会填补一些你人生之中的空洞,回答在年少时你曾经对我问过无数次的话。我会告诉你这些,都只是因为你已经成亲,实现了我与你父亲在你最年少时的愿望。这听上去很荒谬,可事实却是如此,阿愉,我的女儿,尽管也许你对你的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但你应当要记得他。或者说,你要知道他。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你没有母亲,阿愉,你出生在一个我们都未曾料到过的最为苛刻的环境之中。一个没有母乳喂养,甚至连活下去都是奢望的荒漠中央。小时候任何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当那些小伙子小姑娘指着你说你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时候,也是正确的。当他们这样嘲笑你时,你哭着回来找我,但却不让我去教训他们。这是因为你懂事,你不愿你的爹会惹上什么麻烦。但阿愉,看到你流泪,我非常痛苦。我的心似乎也正随着你一同哭泣,我的女儿,我无法为你变出一个母亲来,现在也不成。我只能将真相告诉你,而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坚强些,希望你不要感到难过。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你生在荒漠之中,由你的父亲抱回来。我应该向你道歉,因为后来我一直告诉你这世上总有人天生没有母亲——这是假话。但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事实上,那回我们困在荒漠之中,快要死去了。你父亲——后来的镇北将军,当时他只是原来将军的副将——与我困在一处,要去找水。我与你父亲当时流落在外,与朝中失去了联系,没有援军,也没有人帮着我们如何逃脱。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打了败仗——当将军的彼时太年轻,死在了战场上,余下的兵卒不得不率阵逃命,从城东走到城西,最后不得已而为了逃脱追兵而进入沙漠。你父亲当时是副将,临危受命,带领着最后仅剩的几个人走投无路进入沙漠,结果人们便在沙漠之中迷失:不要怪他也不要嘲笑他。那是当时唯一的道路了。阿愉,我的女儿,我与他在一起,当时我受皇命去看护他们,或者说,是监视他们。皇上总疑心四镇将军有二心,所以我在驻地待了很长时间,而你父亲要离开驻地寻找生路时,我正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们都受了伤,奄奄一息,不得不去寻找水源。你父亲体力比我更好些,于是他去。结果他不仅找到了一汪泉水,而且还抱了个婴儿回来。这就是你。说实话,如果我们想活,本该丢下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父亲将你从泉边抱了回来,也许是因为他担心你在这样的荒漠之中会活不下去。你肯定活不下去的,当时你还在襁褓之中。蓝色碎花襁褓,没写你的名字,只知道你是个女孩。又或者,你父亲总是比我要更善良的,他一心一意要将你一起带着走,从未动摇过。我说咱们两个都走不出去了,你还想带个孩子?你父亲就说,这小不点甚至还没一只猫大,带上不就相当于没带吗?我现在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因为事实确实不是他说的那样。带着你很累,我们当时都还年轻,还没有成亲,没有孩子。我们谁也不会哄孩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开始他抱着你,后来我抱着你,因为我们发现他一抱你你就哭,而一旦我接了手,你就安静了下来。而我们带着你,走了三天之后终于抵达了绿洲的边缘。说实话,要是再多一天,现在不但没有这封信,也不会再有“周夫人”这个名号。这是命运的馈赠,直到现在,我都非常感激它。
这就是你的来历。你生在荒漠之中,被某个过路人放到泉边,然后被你的父亲带了回来。所以你不要再觉得你的父亲是因为不爱你所以才这么多年未曾回来,他是最爱你的,甚至比我更甚。最开始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当时生死存亡之际,我只想走出沙漠,不想再带一个孩子。所以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是他救了你的命。在沙漠之中少水,也没有什么食物,我们可以将就着过一夜,你却就得睡在你父亲的怀里。我说过他心善,远没有我心狠。你原本瞧见他就哭,但是在他怀里睡一睡,就安静了。大概是暖和。你父亲的怀抱比谁都暖和,后来你也很喜欢枕着他的胳膊睡觉。可能你不记得了,那是你六岁的时候。他为你带了一只小木拨浪鼓回来,当生辰礼。我看了不高兴,说你这么阔绰一个将军,给女儿就送这么个小破玩意儿?他就笑了,然后跟我说,我给阿愉准备的东西可多呢。——是什么,他不告诉我。你问他,他也不跟你说。但是那时候你分得那么明晰,喊我叫爹,喊他叫父亲。你抱着他的腿,要往他身上爬。说来也怪,你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他,那时候你和他半年没见了,谁抱你你都不愿意,可偏偏他抱你的时候,你就乖得不行。
那天晚上你趴在你父亲的怀里睡着了,将脸枕在他的肩头上,你父亲不敢放你下来,就抱着你坐在栏杆旁边。他哄着你睡觉,迎着晚风,跟我聊天。聊着聊着,他就聊到了你,他自出京之后,就常年镇守边关,很少有机会回来。说半年不见了,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就更生气。我觉得他侮辱了你,你明明还是这么小点儿,怎么就是大姑娘了——可当时我就是什么事情都很恼怒,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而且你父亲只为你带了一只小木拨浪鼓,我觉得他不上心。这样讲大概你可以理解,我希望他可以带来能让你真正记住他的东西。后来他才告诉我这个拨浪鼓是他自己做的,在边疆驻守时闲的没事,就想着要做点小东西。给我做,自然是没有必要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彼此什么没送过?刀、剑、涂了毒的箭簇,都有。他要给我做,想不出来能是什么。于是他想到了你,给你弄了一只小拨浪鼓回来,满心欢喜。好在你很喜欢。而他给你准备的另外那些东西呢,被他放到了塞北兵甲营里,就是我让你去的地方。你一定要去,阿愉,那是你父亲的东西。你父亲那一回没有把它带回来,这件事就不得已而交给你自己了。
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姑娘。在还在荒漠里面的时候,我们没有给你起名字。我认为你活下不下来,心上是淬了毒的,我当时面冷心硬。只有你的父亲一门心思相信你能活下来,苍天可鉴,你确实是个奇迹:我们两个都是男人,没有奶喂给你,只能给你喝点水。掰点随身携带的那么一点点干粮给你吃,是馒头或者是烧饼。你太小了,咽不下去,喂一口就吐,吐完了就哭。你的脸色蜡黄,像夕阳,远没有现在这么白皙干净。我说,你一定是活不下去了,你父亲那时候没有瞪我,他抱着你发呆。好久他才说,如果我会有个女儿,就会像她这样的。于是他打起精神,接着给你喂。可是你吃不下去,照样哭,哭了一阵,声音就越来越弱。我也不知道你那时候几个月,但是无论多大年龄,不吃东西就是活不下去。我坐在他旁边,被你哭得有点烦。那时我干了一件蠢事:我问你能不能不哭了?你照旧不理我。我说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路上,你照哭不误。
那么最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告诉你,你不要觉得恶心,是我将东西嚼碎了,喂到你的嘴里的。我没有叫你父亲喂,因为当时他受了伤,嘴巴里有血。你尝到这个味道是一定会哭的,所以这件事功劳必然也只能在我。我咬一口煎饼,在嘴里嚼碎了,再喂到你嘴里,你竟然真的吃。你是不会觉得恶心的,可我当时有点,并且惊奇。因为当我凑近你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我第一次那样近的看你。你没有我在京城见过的其他婴儿那样漂亮,但是凑近瞧一瞧,真可爱。你的眼睛又大又亮,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母亲一定非常美丽。那时我便也知道当你长大了之后,是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的,那时候我才有感觉会认为你将长大、并且想象你会长大——和你父亲一样想着,如果以后我会有一个女儿,那么一定是长得像你这样。
阿愉,我曾经对你说,你不必长得太漂亮。这是实话。现在我要说,是因为你漂不漂亮,我都会爱你,也一定都会有人爱你。但是在当时,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们确实都没有对你倾心。你父亲没有夸你是个如此漂亮的婴儿,我也没有怎样关心你,我们只是带着你走,就好像带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你那时候长得并不美,当然,后来我们都知道是婴儿生下来原本不美的缘故——可是这目光带上了生死的隔阂,我们谁也无法静下心来观察你的眉眼。你小,身体又弱,被太阳晒得皱皱巴巴的,眉毛一皱就开始哭,那时候当真是丑得不得了。我们走不动、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就会观察你。你接收到我的目光便笑,可你一瞧你父亲,便哭,我们就都笑起来。你父亲抬手拧拧你的脸,又不敢多么用力,顶多只是碰一碰那般,说,小兔崽子,分明是我给你抱回来的……可你还在哭。你父亲把你接过去,哎哟哎哟地晃你,你也一点不理他。后来你父亲跟我提到这件事,还笑你说“你好狠的心”。但是我们都在开玩笑,那时候,只要你哭,我们就安心。你哭了,我们就知道你还活着,而你的哭声同时也能让我们更加清醒,有很多次,当我们昏昏沉沉已经有些走不下去时,听到你哭,才能打起精神来站起,不让自己就这么睡过去。
但是这一切都在第三天不同了:你起了高烧,趴在我的怀里哇哇哭个不停。怎么哄你也不住,边哭边打嗝,又要吐。我和你父亲流落到荒漠数日,就是因为失了方向,我们本就焦头烂额,你一哭就更烦躁。你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原本太阳烧得就热,你一闹就更难受。我没办法,只能把你抱在肩膀上,拍你的后背,想哄你睡着。一摸你的小手,发现凉得可怕,又摸摸额头,才知道你发热了。孩子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染上病是正常的,可你实在是太小,一点点风霜就能夺去你的命。我们又太年轻,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父亲以为是某种瘟疫,吓得魂不守舍。那时我们身边什么也没有,没有马,没有骆驼,没有罗盘。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水和食物即将消耗完毕。你原本声音嘹亮,但是却越哭越哑。最后我不得不将一根手指抵在你的鼻子下面,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呼吸,我们没有药,没有水,没有休息的地方。最后你父亲下定了决心。他说他要去找离开的路。我怎么可能让他去?在当时那样的条件之下,谁主动离开就相当于送死。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让他去了。那是你父亲第一次吻了你,也是第一次吻我。阿愉,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吻我。同样,我们和你才认识三天,可他却对你就如此上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是与我一起遇到的你,让他产生了拥有一个女儿的幻想。你出现得太及时,把我们颓废的心全部点燃了。如果不是你,我们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路的,我的女儿。完全是为了你,上天才眷顾下来,给了我们一线生机。你父亲找到了村庄,带着人回来救我们,那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了。说实话,当时我抱着你,像是抱着一片叶子。你好像很重,又像是那么轻,我怕你受凉,边把你包在怀里,撑在我的胸口。你拽着我的衣服,整个人热乎乎地贴在我的身上——你,这么个小婴儿,那一回是如此地信任我、靠近我,甚至一点防备也没有,从前从没有人这么对待我。我感到惊奇,又害怕心脏跳得太响,叫你更加难受。阿愉,那时候,我尽力控制着我的呼吸。我怕烧到你,烫到你,但又害怕听不见你的声响,所以不得不经常隔着衣服拍拍你。你呢,贴在我的肌肤上,滚烫着,让我心神不宁。没有人在旁侧时我很绝望,你父亲也不在,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些恐慌:他去哪儿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到底,因为有你,我没有那么莽撞地去寻找他。也幸好有你,我停留在原地,才等来他们救我。那时候我已经很疲倦了,几乎只剩最后一点力气,但一听到有声音传来,我就打起精神,拖着步子抱着你往那边去。人家看到我,还不是很惊奇,但是看到你,却都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有人问,这是谁?你父亲喊,这是我的女儿!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忙过来抱你。我把你送出去,你父亲又在一边说,求求你们救救她。
我们得了救,你父亲被送去治伤,我也没怎么好,昏睡了两天。而你,幸好你活下来了,幸好你好好地活下来了。这群人很好心,他们给你治病,给你吃的,给你喂一位乳娘的奶。你吃了你该吃的东西,养着病,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我醒来后去看你,看到你睡在一只铺着稻草的摇篮里,你被洗干净了脸,看上去没有那么脏兮兮的。我趴在摇篮边上看你,周遭很安静。后来你父亲说他进来时就看到我坐在那儿,看着你在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笑,为一个刚捡到没几天的婴儿。可事实上,我那时的心从未如此软过。阿愉,我是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但是为你我会不由自主地微笑,会想要摸摸你的小脸。我会伸出一根手指去逗你,挠你的额头,去摸你的小肚子。你蹬着脚,举着双手,来抓我。边抓还边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未满的月亮似的。你不算很胖,但也没那么瘦,你当时不健康。但你笑声很大,很快乐。你又在那烧了几次,夜夜哭,有人照顾你,你便好得快。后来我们走时你还抱着那位乳娘不松手,我应该告诉你,她算是你的第一个奶娘。或你该喊她干娘,是她救活了你,喂饱了你。这位干娘现在已经找不到消息了,兵乱之下无人能有幸存。这也是你父亲去守边疆的原因,多一个人守边疆,中原就能少一分战火——他是个胸怀大义的人。
在你一岁的时候,我们已经回了京。你不会对这段时间有印象的,那时候你太小了,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你只会咿咿呀呀的,挥舞着手踉踉跄跄地走。你父亲彼时尚在京城之中,已经升任镇北将军,但由于各种原因,他身挂武将官衔,但却是个闲职,平时只管京城督查。而我呢,我太特殊,每天都要在京城之中,没人能够看到我,没人知道我住在哪儿。只有皇上知道,我住在你父亲家,我们白日里分别,晚上再见面。也只有皇上知道你究竟从何来,至于别人,我和你父亲从来没有提过。所以在你一到两岁的那些时间,我缺席了。可能你不相信,那时是你父亲陪着你玩、陪你长大。他扶着你教你走路,抱着你逛街,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要骑到他的脖子上去,他也愿意,偶尔被同僚看到了,他就笑笑。人家问他是不是侄女或者是别家的孩子,你父亲就说,这是我的女儿。
他的语气很骄傲。你父亲爱你,阿愉。我年轻时不甘示弱、争强好胜,早跟你父亲约定好,谁先被喊爹谁就当爹,结果这人耍了个心眼,先教你的是父亲。你呜呜呀呀的,学了几日学不会,晚上你父亲就跟我抱怨,说你笨,但他提起你的时候,分明笑容满面。后来几天后他在宫墙旁边等我,我正那日轮值,可以暂且一歇。我一出门,他就冲上来抱我,吓了我一跳。又要搂着我转圈,我问他怎么了,你父亲非常高兴地说,阿愉叫我了!
我当时脑袋嗡了一声,大觉不好。我问你父亲,她先喊的你爹?
你父亲不说话,只是在那笑。我赶快赶回去,就看到你在奶娘的陪伴下在院里走来走去,看到我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冲我喊,父亲!
你那时候可真软,并且已经变得非常壮实健康,白白胖胖一个,扑到我怀里,像一只白面团子。但我当时才二十八岁,甚至没有怎么抱过孩子,也是第一次被人喊“父亲”。我把你抱起来,你就抱着我的脖子,我挠你的胳膊,你就蹬着腿,咯咯乱笑。那时候我心里什么也不顾了,是父亲还是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喊出了声。你是不会知道这一声对于我来说有这么多重要的,阿愉,你确定了我的身份。当你会说话时,就把我和你紧紧地绑缚在一起。这是我该感谢你的,你让我从未那样明晰地知晓过从此我又有了个真正的家人。我有了个女儿,她会睡在我的怀里,她会抱着我的脖子撒娇,我从此一切的奉献都有了落点。我的女儿,我的小姑娘。我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含义,一个我可以为之去全心全意爱的人。我的女儿。当你会说话时,我才发现你来得正好。我太迟钝了,我很不负责。但是当你张开口,我才发现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你。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生活在我们的小院中,所以你已经不可能离去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阿愉。我成为你的爹,你成为我的女儿,这些都是已经确定好的事。可我那时候才发现。我真傻。
你识字的时候也是你父亲抱着你一字字教的。我偶尔能在身边,看着他教你识字,你却看着我。你三岁的时候还是喜欢叫我抱,原本待在你父亲怀里还好好的,一看到我来,你就撇嘴要跑。你父亲拽不住你,只能让你冲着我奔来,然后一头撞进我的怀里。我蹲下来,接住你的时候,总觉得恍惚。我以前从来没想象过这种生活,阿愉,我一生没有告诉你我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们说我是皇上身边非常重要的人,可实际上我也是他身边最危险的人。他信任我,提防我,使用我,试探我。我不得不时时刻刻绷着神经,准备着时时刻刻的传唤,而皇上呢,我从来就知道我的命不属于我自己,属于他。这就是帝王。我是他身边的暗卫,是暗卫营负责暗线的首领,是死士,我随时随刻都可能死,我不能有牵挂。这件事只有朝廷知道,可他们也很少能见到我。阿愉,你说,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底是怎么在那么多眼线和那样明媚的春光之中仿佛消失不见呢?现在我老了,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都会觉得惊奇。我是个人,却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在深宫之中,走在路上不会有人认出我,也仿佛不会有人发觉我正在这儿。只有你父亲,他发现了我,并且爱上了我。我们认识了那么久,原先是死对头,打过很多次架,吵过很多次嘴,甚至在皇上面前都敢越界,指着彼此的鼻子怒骂,但他爱上了我。他早在那次荒漠之前就爱上了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在我们的队伍因一场风暴而四散各地时,在那个丧失方向的环境之中,他拉起我的手盖到了他的胸口上。他说他爱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他刚刚想过,如果这里一定要有一个人死,他希望我能活着。那下面是他的心脏,他那么年轻,心跳声很重。一下又一下的,将我几乎砸晕了。随后他抱住我。我觉得他疯了,因为我不爱他。阿愉,我不爱他,但之前我也说过最初我不爱你。人在最开始时所下意识告诉自己的似乎总是有偏差的,我想隐瞒什么。所以当时我把他推开,但是后来当他吻我的时候,我没有动作。你会发现的,阿愉。我其实不是不爱他,我只是那时不想爱他,我不想去“想”,我不敢。
你父亲对我相当好,没有人能比他做得再好半分。他原先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但是为了我学了做饭,没事干的时候就钻进灶台里面研究菜谱。你呢,在不需要吃奶之后,食物就都是他做的了。后来你经常跟我抱怨说宁府里的东西难吃,我换了几个厨子,你也不满意,后来我说你嘴巴刁,你还跟我顶嘴——其实最开始你很喜欢吃你父亲做的饭。尽管他做的饭比任何一个后来请来的厨子都难吃,他完全不懂得怎么放盐,但是看着好看,你吃得也高兴。后来某次我去一位大人家里执行任务,偷听了几位夫人赏花聊天,说孩子的饭不能做得太咸,否则以后头发以后容易变得很枯黄——吓得我执行完任务,一跑回家,就把你父亲做的饭全倒了。你父亲不明所以。他自己倒是从来没觉得咸过,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口味。不过后来你的头发又长又漂亮,又那么黑,我非常满意。在你长大一些之后,我给你梳头发,给你编辫子。在你小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头发的时候,你父亲就喜欢给你扎,被我赶出去了。那时我就开始准备,我说当阿愉出嫁的时候,当爹的一定要给她梳个最漂亮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梳上去,在头上挽起来……我拿你父亲的头发实验。他被我拽得疼,一个劲儿地叫,但不跑。后来我给他扎了个非常草率的丸子头,两个。第二天他也不拆,顶着出门去晃荡,结果最后丢人的反倒是我。
但最后,我的手艺确实也是不错,是不是?我想你夫君掀开盖头一瞧,应该都惊呆了——这就是我在你父亲头上训练出来的结果。你要原谅我那几天很少跟你说话,阿愉。我不是不爱你,我是舍不得你。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一说话,我就不想让你离开,我希望你一直在这儿,在我和你父亲身边。但是你将要离开这里,这是我们的共识。从我最年轻的时候,我还抱着你站在窗边轻轻晃着哄你睡觉,低头看到你那张安静红润的小脸,就会想到未来你嫁人的事情。那时我纠结极了,我既希望你可以长长久久陪在我身边,又希望你可以早早地嫁出去。别记恨我,阿愉。那些年你父亲离开了京城,驻守边疆。他与我远离了,也与你分离了,那儿狂风肆虐,沙尘遍地。有蛮族虎视眈眈,正盯着那一片戈壁滩。而我呢,干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我已经麻木了,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把我的命当回事。但是在你的父亲和你出现后,我不得不留在这儿了——我不得不有点属于人的想法,我不得不将我自己放到很高的位置。那就是你们的心里。我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如果我离开,你不会幸福的。我的女儿,正如你从未怀疑我对你的爱一样,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爱我。我想你父亲陪着我,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看着他骑马离开京城,甚至都不能站在城门前。他没回头,他知道他看不见我,但他知道我一直看着他。我就看着他慢慢地消失在道路那头,天的那头,不会再回到我们的家里,你从此很难再拥抱你的父亲。但在他还在时,晚上我们聊天,就经常会聊到你。看着一个小女孩儿从襁褓之中的小小的一个,长成了现在扎着两条辫子在院里蹦蹦跳跳的模样,这是一种成就。这是你父亲第一次提起,他说他姊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与他人指腹为婚。然后他说,阿愉……阿愉也会嫁人的。我很恍惚,很难有反应。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嫁人就嫁人呗,找个对她好的夫家……你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指腹为婚太早了。我说,但也有好处,能早早地定下,要是咱俩哪天不小心走了,女儿还能有个依靠……
你父亲没说话,抱住了我。我知道他害怕了,我知道我也害怕了。那时候你三岁,本不该想这些事,可那些卓绝的幸福并没有迷幻我,我始终战战兢兢。我知道他害怕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我们怕彼此离开,怕有一天你无依无靠,没人照顾你,没人爱你。一想到你可能有一天会为了我们而落泪、痛哭、流落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就觉得痛苦不堪。有件事你不会知道,在你四岁的时候,你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但在当晚我就有任务在身,同暗卫营捉拿当时一个行迹反叛的大臣。那一夜里由于情报有假,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中了三刀,一路都在滴血,后来都无法进殿面圣,只能先去包扎诊治。你父亲奉诏也进了宫,我们两个正好撞了个对面,随后他就不进殿了,非要陪着我。但是当时情况他又非去不可,我把他撵走了,但不过多久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看到你父亲坐在我旁边,见我醒了他很高兴,但是眼眶通红。他说他以为我要死了,我说我也以为我要死了,随后你父亲说我一直在昏迷中说胡话,我说说的是什么?你父亲说:你在喊阿愉的名字,你一直在说“阿愉别害怕”。
别人不明白,我知道你父亲明白。我怕你难过,阿愉,我怕你在发现你没了爹之后会哭。
所以我只能说,阿愉,幸好你父亲去边疆去得早。
你父亲走之后的几天,你找不到父亲,也哭,但我少有机会能陪着你,所以久而久之你也就不哭了,也不问父亲去了哪儿。你父亲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照旧做我的事,我当暗卫,又几日几日地不着家。你也乖,不闹着找爹找父亲,每日只和奶娘玩,而我那时候竟然想不到接几个人到府里跟你一起玩。你应该也记得吧,你那时候想象出来一个小女孩叫晴娘,你跟她玩。后来我看了你非常难过,但我没办法。你四岁的时候出去玩着了凉,回去后连烧好几天,我都不知道。是奶娘给你喂药、搭毛巾、给你掖被子,照顾了你好几天,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很虚弱。你,那么个小娃娃,看到我风尘仆仆地跑进来,不哭不闹。你身边谁也没有,只有个绒布娃娃躺在那儿,那是我三岁的时候给你买的,如果我不陪着你睡觉,你就一定要抱着它。而当我回来时,你烧得睡不着觉,脸颊通红,却只要我抱你。你对我说:“爹,你回来啦。”随即你张开手。阿愉,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是如何想的吗?我第一次开始痛恨那些我不该痛恨的人。阿愉,我需要陪在你身边,我得陪在你身边。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办不到。
我当时抱着你哭了,我特别难受,万分痛苦。我痛恨我无法让你感受到母亲的怀抱,也痛恨我是暗卫营的人,我不得不将我的命交给皇城,甚至不能分一半给你。你当时身上那样热,让我想起来那个荒漠,我那时没哭,可我抱着你,非常焦急。而那时我已经不是焦急了,我痛苦不堪。此前我从未如何请求过上天,可是那一天我却不免地在心里想,我的女儿出身就已经很坎坷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健健康康长大呢?上天,她是在荒漠中长出来的孩子,让她未来的生命里开满鲜花吧。你病得不重,可我总是流泪。我此前很少流泪,这一回却像是把二十年的泪都流尽了。
我一夜没睡,给你父亲写信,请求他回来。寄出去之后我又快马赶去拦了信件,将它撕碎。他无法回来,这样只会也将我的痛苦传递到他的身上,而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我在冷静下来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我却总想着你,你,我宁愿将生命完完整整奉献给你,我愿代你受苦,阿愉。你越长越大,越来越活泼,你治愈了我,也救赎了我。我从你这儿得到痛苦,也因你而欢乐,所以无论你出什么事,我都舍不得。
你父亲经常给我来信,但是我不常给他写。我不知道给他写什么,就只能就他的信回复。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我屋床底下找找。那儿放着个木箱子,你父亲那几年来过的信都在那里。后来我时常翻看,总觉得我和他说的实在太少,但细细想来,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们要说的都在第一封信里,他问候我,问候你。我跟他说你的现状,他说他的现状。我也少提我。我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在信里我说了太少次想他,尽管我经常提笔想要求他回来。我甚至想去问皇上,能不能让他回到京城,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所以我不这么做。
导致你那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的父亲了,阿愉,此后你甚至忘了他。你只知道你有个父亲,但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但是当你翻到那些信件时,你会发现他不在你现有的回忆之中,你却在他的字里行间。他写到过对未来的憧憬,他说你会有个幸福的家庭,一个美满的未来。也是在那儿他才告诉我早这么多年他就给你准备好了嫁妆,边疆的东西虽然风沙仆仆,但是物以稀为贵——京城里见不到的,高低得惊掉那些阔太太的下巴。
你父亲很快乐地说,到时候拜高堂,全城人都来看他们的好戏,他们也看城里的好戏。宁愉有两个父亲,并且一个比一个地位高——让你嚼舌根也没处嚼。你父亲写着字,可我却总觉得信纸背后就是他的笑声。他在信里写了那么多事,就好像一部回忆录。他说他在边疆只靠这些度过日复一日的生活,看到我的信又会振作起来。他说他会尽量回去,尽量回去。我那时才对他说,快些回来,阿愉想你了。
阿愉,你也知道,不只是你想他了。我也想他了。
我曾说我不知道为何你父亲会爱上我。我也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爱上你父亲。我们的爱情来得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我一直以为他讨厌我,甚至他恨我,可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吻我。我一辈子没忘掉那个亲吻,他的嘴唇皲裂,但是亲上了我的。我能尝到一点点血液的味道,可是当时我想抱着他。我想和他拥抱,和你父亲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的女儿,我爱他。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而我深深地爱着一个你不知道的人。故事就是这样戏剧而简单,他拉着我、拥吻我、抱着我,毫不犹豫,并且不漏一点力气。我爱被他这样抱着,巴不得他把我的骨头给碾碎。我想念他,也想念这样的拥抱,我日复一日地等着。而你,我的女儿,你慢慢地长大了。你很少问到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只有偶尔想起来时,才会提到一句。你父亲在你四岁时离开京城,五岁时回来了三次,六岁回来了一次,七岁回来了一次,但是没回来看你。你七岁那年他在城郊落了脚,没来得及回城,就被一纸急诏又喊回塞北。临行前皇上大发慈悲,让我去见他,我拼了命地骑马往那边跑,他正要走,看到我来,就停了步子。我用力抱住了他,那时我觉得他熟悉而陌生。他好像比以往更从容了,也更冷峻。但是那时他还是紧紧地抱着我,用我回忆之中的那种力度,他牵住了我的手。你父亲对我说,一切安好。随即他握着我的手说,好好生活。
我当时甚至还穿着夜行衣,黑漆漆的一个,扣着面具,显得这么不合群。我站在原地,看着大军原本归来,又重新开拔。他随军走了,依旧没回头,我看着他们消失在密林从中,打算回马离开,却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你父亲赶了回来,他骑着马,像一支箭一样从黄昏那头穿行而来。停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如何看他,只能发着愣,他从怀里才掏出一个小包裹给我,随后揽住我的后脑,在我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他才说,走了。
你父亲又扬鞭,一路飞驰而去。
我站在原地,瞧着他离开,直至夜幕降临,回到家中时你已经睡了,拆开包裹一看,是一把木梳子和一只银面具。这把梳子你一定眼熟,我把它放到你的陪嫁里去了,你在十二岁之前一直用这把梳子梳头,十三岁时我给你换了一把新的,你便不用它了。你不知道这是你父亲送给你的,因为我没说过,我怕你此后瞧见它便难过。而我给你换新的,是因为我怕你将它弄坏了,这东西唯有一把,世间独一无二。
它是你父亲亲手给你做的一把梳子,如同那个小木拨浪鼓、后来又寄回来的那个小不倒翁一样,都是你父亲的手笔,他原先并不手巧,但是这些东西都做得很精细。我猜想他做了不少,毕竟要哄女儿。那个银面具,在信里有解释,说是他某日上集市,觉得这个很适合我,所以买了寄给我——不过我不信。哪家集市会卖银面具?京城都没有,边塞能有?他不说我也知道,必然是又在袭击哪个营地时缴获而来的,被他看上,偷偷压下了,转手送到我这里。那时战争已经打起来了,不然你父亲不会那样火急火燎地回去。他给我的信越来越少,因为战火纷飞。中原平静如常,只是边塞向来未曾安稳过。阿愉,我知道大丈夫应保家卫国、驰骋疆场,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丈夫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你永不止于流泪,我的女儿,这样的痛苦,妇女们往往受尽了折磨,家中失去了他们爱的,为难的总是女子居多。我的女儿,我不希望你为难。
我得向你承认,阿愉,我不喜爱你这个丈夫,但是却不是因为他这个人。他是周家的人,你父亲其实也是,但当年他因为一些原因与它分开了关系,他更改了姓,从此姓安。你的父亲叫“安觉”,当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这个。阿愉,当年他以这个名字骗了我。我爱上的是叫这个“安觉”的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所以倘若你的夫君对你说起有关他这个叔叔的事,不要相信他。他可以不是你的父亲。后来的“安觉”才是你的父亲。所以当初当你告诉我你爱上他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是周家的人,他爱你,嫁给他你会幸福。可是倘若你嫁给他,你就要离开我。阿愉,那些日子你是一直记得的,我也不会忘掉,现在它们还在脑子里。你已经是我的全部了,倘若你离开我的生命,我将没有办法存活。我没法忘记那些日子,我捏着你的小手教你写字的时候,在你再长大一些拉着你去看烟火的时候,或是你真正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家、第一次收到你的朋友送你的胭脂的时候。我说你没必要长得多么漂亮,是因为我不希望将有人只因为你的美貌而接近你。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你仿佛在一个夜晚便突然发现自己的美了。你向来是漂亮的,从你三四岁的时候人人都这样说。而你以前不曾发觉过这一切,你不在意这个,甚至很少照镜子。十五岁的时候你对着窗户梳头,梳子掉了便去捡,那时我走进屋子找你有事,突然看到你对着铜镜惊叫起来。你指着那面镜片,对着里面的人瞪着眼睛,抬头对我说,爹!这里面是谁呀?
我该如何回答你呢?我只能说,是你呀。
是我吗?
你吃了一惊,仿佛不觉得里面那个人是你。你抱着那面镜子,左看右看,说,真的是我吗?
你终于发觉自己是美的了,我的女儿。可是接下来,你就好像一枝藤蔓一样骤然开出花,让我惊慌起来。你是美丽的,聪慧的,可能正像你的母亲,像我第一次见你时想象出来那个美丽母亲的轮廓。在你未察觉到你是美丽的的时候,你身边仿佛没什么人;而当你察觉到的第二天,他们似乎就蜂拥而至。他们追求你、靠近你、冲你献殷勤,有的来我这里提亲,偷偷的不让你知道。你那时天真烂漫,不会知道已经有人要你快些出嫁了。你依旧缠着我、靠着我、依偎着我,给我指天上的鸟儿,又趴在窗户前面对着树叶唱歌。小时候你对着庭院唱歌,长大后又坐在窗前跟着蝉一起哼哼,时间过得多么快。似乎昨天你还只是个小娃娃,今天就长大成人了。有时我不得不和人谈事,你非要听,我便只能把你赶出去。你口中念叨着,好吧,还要叉着腰说,原来我是你们口中的外人!
人家便笑了。你跺一跺脚,对那个人说,你让我很生气。
随后你出门,第二天街上就流传了宁小姐不守规矩的传言。但是你不在乎,我就放心,你巴不得人家都说你不守规矩,好嫁不出去,留在我这里。我现在一闭眼睛就想起来你,趴在我的床边,瞧着我的脸看,说,爹,你鼻梁上有一道淡淡的印痕是什么呢?我说是戴面具戴的。你又问,那可以戴给我看看吗?我说不行,你就不问了。
你知道你有父亲,可是你忘了你的父亲是谁,但从来不对别人喊父亲。这是我感动的,阿愉,我愿这个世界上能再多一个人记住他。倘若你父亲还在,我也不会对你的夫君当时有那样的态度——你大可以把这封信给他看,或者是替我给他道歉,我正在反省。我不该一脚把他踹出去,在三十岁以后,我就宣布我要静心静气。可惜没做到,这不好。但是我不喜欢他那样的表述,尽管在话里话外他都非常爱你,但正因为这种爱让我觉得不安。你是我的生命,而他将我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夺走了,他要抢走我的女儿,抢走我生命里唯一鲜亮的东西。我不能接受。当我对他说出“我爱她”的时候,他甚至对我也说“我也爱她”,这惹恼了我。但其实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人,在我二十六岁抱着你站在庭院里吹风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就是如何为我的女儿找到这样一个人。可是当他终于出现时,我却愤恨他、嫉妒他,我厌恶他夺走了你的目光,抢走了你的爱。我的女儿,我向来与你相依为命。
我后来很少提到你的父亲,是因为我觉得这段爱已经无法让我从容开口了。我会流泪,如流血一般痛,想要解除,就得用全身心都来爱你,我当年从暗卫营首领退下、成为暗卫营教头,正是因为我需要更多的时间陪你。或者是你陪我,我的女儿。你的父亲不加商量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好像当初他不加商量,将你也拥入我的怀中一样,你不能伴随着命运来了,又要将它亲手带走。在你十岁那一年我执行任务失误,被一刀穿过了腹部,拼死逃了出来,后有追兵,在路上几近摔倒,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阿愉,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不要害怕我。你知道我曾经忙,但是那一夜是我杀过最多人的一次。我一直在杀人,从来没有停下来,因为我要活着,我要回去见你陪你。我从未有过那么强的活着的欲望,因为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在失去父亲之后又失去了她的爹。她的“爹”。
后来有一刀砍到了我的肩膀,险些将我的一条胳膊砍下来,但万幸。它几乎要砍断我的骨头,我痛得要命,可心里却狂喜起来,这样的伤会让我落下终生的残疾,我有理由向皇上提出辞职,要求退下暗卫营首领的位置了——我有理由离开那些危险的黑夜,而将它空出来陪伴你了。那夜我奄奄一息,被接应的人带走。后来人人都跟我说当时看着我就要不行了,可我硬生生就是活了过来。我挣扎了三天三夜,但我活了下来。因为我想活,我为你而活。阿愉,我这一生只为了你父亲和你而活,你快乐我便快乐,你难过我便痛苦,我不可能背弃我的誓言,让你在找到能托付终身的人之前便离开你。我不会让你孤苦无依。
而万幸,现在你找到了,一切尘埃落定,大抵我也就可以安心去做我自己的事了。我会一直爱你,我的女儿。周家人不会亏待你,我告诉了他你和他叔叔的关系,他很惊奇。这件事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我不让他说,但最后我却忍不住对你说了。阿愉,我已经老了,有些事情只有在年纪越大之后才会发现,原来年轻时堵的那些气都没有任何用处。我早就该坦白从宽。我告诉你的夫君,只是为了警醒他永远不要背叛自己的夫人,若他想要跨越,便要时时刻刻留心有良心这一条线在警戒着他。他的叔叔是为了所有人而消失的。他,你的父亲,在你八岁的时候来了一封信。不是他发的,是他的兄弟发的,从碎石堆中找到了一封写着地址的信,连带着他自己的,寄了回来。他率兵上战场,却为了保护一个将士而被万箭穿心。
那一日,你的父亲死了。阿愉。你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那晚或许睡了,或许没睡。我没回卧房,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我脑袋一片空白,眼里除了烛火什么都没有。阿愉,如果那夜你没睡,你会听到书房里传来很奇怪的声音。当时在我们家做工的那位妈妈听到了,第二天她还来问我怎么了,我没有理她。我不是不想理她,阿愉。我说不出话来。我发不出声。那天晚上我只有嗓子能动,眼睛里无论怎么样也流不出泪水来。我的心怦怦乱跳,仿佛要离开胸腔了,我能感觉到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即将要将我吊在房顶上。我的拳头用力锤着胸口,张着嘴想喊想叫,但是只有短促的啊啊的声音。我一瞬间失语,怎么也喊不出来。也流不出泪来,脑袋嗡嗡一片响。这是最痛苦的。我喘不过气来,只能急促地呼吸,想哭,但却只有胸腔在一起一伏抽动着。我那时害怕、恐慌,觉得自己仿佛要窒息而死。但是我哭不出来。我的女儿,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想不了别的事情,我只想哭出声来,我想流眼泪,我想咆哮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喊出来。但是不行,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用力拍桌子,拍扶手,攥成拳捶打我自己,掐我的脖子,拍我的额头。那声音才会稍微长些,只是从紧紧憋着的嗓子之中吐出来的一声干涩的气声。我挣扎了一个晚上,最后甚至用烛火烧我自己的手指。可我那时无法尖叫,我只觉得疼痛。后半夜才哭出来,却也只是两滴眼泪。
我哭不出来,阿愉,可我又哭了整整三天。我以头撞墙,或是坐着不动。那种心绪击垮了我,让我感受不到我还有触觉。只有看到血、感到痛,我才会依稀发觉我仍活着。阿愉,我至今难以回想那时究竟是什么感觉,大抵是比杀了我都要痛。比捅我两下、一刀砍到我的肩膀上时要更痛。他给我的信充满了问题,事事关于我,事事关于你,可是我却无法回复了。不会有人回复我了,阿愉,不会有人回复我了。你的父亲无法再回来拥抱我,也无法再亲吻你,从此后你收不到他的小木雕了,因为那头回信的人已经杳无声息。
我很后悔,阿愉。我和他说了太少次“我爱你”,我甚至在心里也不说。我在纸上也不说,我让他多吃饭、多运动、多穿衣服、多跟人聊天,这么多话,这么多字,我也不说。我是个太凉薄的人,阿愉,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上天总是对命运不公的人那般残忍。我甚至有时候还以为我不爱他,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搭伙过日子不是爱,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爱。甚至在送他离京时,那么多次,我看着他的背影远离,觉得不舍,但却又没什么感觉。我以为那就不是爱,因为太多人在面对自己所爱离别时会痛哭。但我没有。我很冷静。我那时甚至依稀以为那不是爱,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在骗我。可你看,到最后我也没有哭出来,我缺少那种当夫妻该有的剧烈的情绪,我是否确确实实不爱他呢?但当他离开后,我才发现这不像不爱他,我的女儿,我爱你的父亲。我深深地爱着你的父亲。后来我才明白,阿愉,原来我一直爱他。这样的爱从刚认识你那天就开始了,又或者,比那更早。在沙漠里的那一刻他突然拽住我,吻得那么深,那么重,不像逢场作戏。最后他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让我感受他的心跳。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做,甚至不能理解,到后来,也许我知道了,但我却并不知道怎么才能承认他当时确实想要这么做。当时我按着他的心跳,感觉到头昏脑涨,突然害怕起来。他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应该怎么想?我要怎么做才能与他分庭抗礼?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些,阿愉,但在考虑完这些有的没的之后我才突然想到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你觉得我会害怕吗,阿愉?你爹在你人生之中陪了你十几年,也许你从来没有见到我害怕过。但是当时我有些害怕,却并不是完全害怕他就此离开。不,没有这么简单。我害怕当时的一切。害怕他,害怕那个吻,害怕他拉着我的手还有你。你,阿愉。我才知道我是害怕他爱我,害怕我爱他,害怕你爱我也害怕我爱你。我害怕“爱”,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在话本里目睹或者是耳濡目染都不算。你父亲的爱太激动,太热烈,突然就将我冲垮了。那时候其实我该流泪的,但是阿愉,我当时头脑昏沉,已经连感动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种感情幻化而成恐惧,让我瑟瑟发抖,但是我所经历的一切却又不允许我惊慌,我只能调动我周身一切的情绪来将它压下去,仿佛没有出现过——但是阿愉,我爱你的父亲。我爱他,在他之后我没有再爱上过任何人。我需要爱他才能活下去,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必须得有爱我才能活下去:在他离开之后我所有的爱都给了你,阿愉,因爱你我才能活下去,我没有撒谎。你遗忘你的父亲,遗忘我生命之中爱的那部分,我从不怪你。但是阿愉,我希望此后若有机会,你也能爱你的父亲。阿愉,如果他还在,所思虑的绝对不比我少更多。他不懂得到底应该怎么置办嫁妆,所以他在边疆每一年都会在那些小玩意儿里添置更多的用不上的东西,他是真挚并且有些天真的,你不要笑他。他不给你写信,是因为他希望亲自收到你的回信,他是打算在你十二岁之后再给你写信的。但是他对我说,希望那时候他能回京,不必再收到信。他想看着他的女儿长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然后在万千艳羡的目光之中穿金戴银,什么贵穿什么。他说他的女儿可以不优雅,但是一定要有钱,她的丈夫必须爱她,如果他不爱,那他就砍了他。
这话转告你的丈夫,劝告他最好一生爱你。你父亲不爱骗人,他也确实没有骗过我,他说当他发现他好像爱上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跟我对着干过。是我迟钝,是我太笨拙,没有发觉他的转变。也没有发觉我自己的转变。他在最后一场架吵完的三个月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就是“我爱你”,他也没有骗人。那一段时间他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他疯了。而他疯到荒漠,疯到京城,又疯到边疆,最后疯到信上,疯给他的女儿和他女儿的爹。而他终于平静下来,在这样的世界里,或许是他的福气。阿愉,我希望你记得他的存在,记得你有过一个父亲。你要记得去塞北,去兵甲营,报上你父亲的那个名号——那也是他的名字,他的假名字。我爱上了一个用假名来爱我的人,所以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但是不重要。你记得一个我要你记得的名字就好。然后你说,你是他和宁先的女儿,他就会带着你到一处戈壁滩上,到一个石碑前面。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坟茔,你放心。只是一片戈壁滩,后面是茫茫的一点风沙,再到天那头你会看到凝成一团而又渐次飘散的云,非常壮观漂亮。那儿的天高,亮极了,是中原见不到的。石碑上没写字,但是被打磨得很光滑,它就是你的父亲。他在那儿,又不在那儿,下面的只是他的衣冠,又依照他曾说过的话,挖平了这一处土。他不想让谁站在这儿、或是过路时还会觉得害怕,特别是爱他的人,本应不会受到如此的伤害——我想他想到了你。那里很寂静,少人去,你可以站在上面唱歌,他会喜欢的。
你也可以跟守卫在那里的人说你的真正名字,你父亲绝对没少提,并且他会提你的大名,因为他非常骄傲于他能起出来这样的名字——宁愉,是他想了一整个夜晚想出来的。后来我给你起了个小名叫阿愉,他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因为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正值科举放榜,探花郎骑马自街道上过,我和你父亲没什么追求,最希望你像他一样笑容满面。于是取了我的姓,冠之于所见之名,加一个小小的顺口的乳名,便是你了。也许你会记起来某日当你询问为何你的名字如此难写时,我会告诉你,这是因为你像一条鱼一样烦,然后你哭了,我们都笑起来——这是句不合时宜的玩笑。你是最好的姑娘,最好的女儿,现在你的丈夫在我的心中占据了你和同样的地位了,只要他能让你幸福,我便爱他。你不必来看我,我会去向我该有的位置,我会有遗憾,现在我正设法解决它。不要担心,好好过你的生活,我希望此后这些回忆所能给你的只有欢笑,不要为了它们而流泪。像清泉一样洗涤你的难过,此后便只有爱。望你好好生活。
我的女儿,我已经有些累了,此封信便到此为止,你能看到这儿也好,或者已经一生都无法发现它,都没有什么关系。我祝你幸福。但是余下只有一点点话,容我说完。帮我问问周大人你父亲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曾经告诉过我,但只有一次,我已经忘掉了他的名字,所以我决定亲自去见见他,但是我又不好意思问他。问完之后,若你愿意,可以对着老宅里院中随便某一棵树告诉我。你对它唱过歌,它记得你,不会遗忘你。这是它的本性,也是它的使命。
读到这儿,宁愉双手颤抖。她突然甩开信纸,冲了出去。她的丈夫正欲回家,在门口与她撞了个正着,宁愉推开他、越过他,向着皇城的另一头奔去。她冲过早已烂熟于心的街道,奔向那一条本当熟稔的归家之路,却突然发现它无比陌生。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那个人影:起初他模糊不定,含混不清,后来慢慢拥有了轮廓,但却看不清眉眼。只依稀记得他非常高大,双掌温热,触碰着她的双颊,像是捧着一只小小的火炉。他拥抱她、举起她、亲吻她……宁愉的脚步乱了。她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上。她的丈夫从后面赶来,要扶起她,却被宁愉一手推开。
她穿过数条街道,不知道跑了多久,感受到喉间腥甜,头脑昏沉。她冲向街道的尽头,那儿有一扇打开的门正在迎接她。在拐弯的瞬间,她看到庭院里种着一棵棵树,它们高大而枝繁叶茂,直冲云天。那树荫简直可以将她完全笼罩,像是一个人紧密而温柔的怀抱。宁愉停了步子,眼泪夺眶而出。一只手横过来,紧紧地拥抱住她,宁愉停在他的怀里,如同一朵云牢牢地嵌在檐角的最边缘。她闭上眼,被丈夫紧紧地抱在怀中,街道安静而无声息,唯有痛哭声在四野回响,缥缈却深重,哀恸而动人。